追忆的双重解构:王充闾散文集《何处是归程》的文化价值
2011-08-15程义伟辽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沈阳110031
⊙程义伟[辽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沈阳 110031]
王充闾的《何处是归程》,是2000年中国散文创作的重要收获之一,能够反映那一时期散文创作所达到的最高水平。把这部作品放在整个20世纪中国散文的大格局里考量,无论就其文化含量还是审美境界而言,都有其独特的、无可取代的地位。即使与当代其他著名散文作家作品相比,《何处是归程》也应该说是独树一帜的,凸现了王充闾散文的地域文化特征:地方志的叩询和构筑。他写出了一部我们的地域“民俗史”。
可以发现王充闾写的《何处是归程》,有着相当深刻的心灵的“默契”。吸引我们注意力的,倒不是因为他有着“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的称誉,而是他在这本散文集中有声有色地拓垦地域性文化,营建自己的文学世界时自然形成的那种亲近缘分,那种在“辽海文化”中所表现的自然生态中人的生态和心态以及渗透于其中的文化价值取向与相近的审美追求。在《何处是归程》的创作中,纵向的历史骨架与横面的文化情怀的融合,使王充闾能抓住社会历史的内核,也能以作家的视野探究自身以及现实世界人物的命运、精神、价值。
《何处是归程》,首先关涉到题材方面,作品中回溯童年生活的文章,占据了一定的篇幅。王充闾的童年生活,处于特殊的历史时间和自然地域,伪满时期的东北盘山,一个土匪肆虐的“化外荒原”;虽然贫困但不乏亲情温暖的家庭,然而,几个亲人的连续疾病与夭折,使他的幼小脆弱的存在个体,经历了数次对生命的悲剧性体验;兼之自然环境的奇异迷人,辽宁黑土地的地域文化与民俗色彩;私塾开蒙的读书经历,古怪博学的乡间鸿儒,还有繁荣满树的马樱花、那屋檐下空灵清脆的风铃声……都构成了王充闾童年生活的风景画和民俗画。事实也证明他的作品写的最多最有魅力的是有关辽西的那一部分。像他的《化外荒原》《“胡三太爷”》《押会》《西厢里的房客》《碗长糕》《吊客》《童年的风景》《青灯有味忆儿时》《我的第一个老师》,都是对故乡辽西风土人情的绝妙写照。在王充闾对乡俗风情的描写中,更关注的是人。王充闾说:“我一直注重研究、探索人生、人性和社会中的文化悖论问题。悖论常常表现为一种张力,它不是思维、行动方面的错误,甚至也不同于所谓‘荒谬’,它表现为一种人生的困惑,类似我们常说的‘二律背反’、两难选择。悖论存在的地方,往往产生一种巨大的张力,提供深刻的认知。”①因而在他的笔下,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有着辽西地方色彩和人物。由于经济、文化、历史、地理的种种原因,民族习性的相互渗透使得辽西社会风俗和道德形态与其他地方有明显的差异,具有辽宁地域民俗文化的典型性。王充闾笔下的荒僻的乡村,破败的街屋,辛苦的农人,质朴、愚昧、迷信的乡民,猖獗的匪患,亲人的相继死去,快乐的大沙岗子,枯寂的私塾生活,苦难的父母,怪异的魔怔叔,以及同样苦难而又渊博的塾师。王充闾把地域风俗的描绘与人文心态的展示融为一体。关键在于,王充闾以辽西故乡为背景的追忆散文,却能把中国社会的农村生活刻画出来,甚至写出了20世纪40年代民族的生存处境。然而,在他这本文集中,他又以辽西家乡为主,提供家乡的详细情况,作为人类世界的范例。可以说,王充闾写辽西的追忆散文全面而令人信服地陈述了生活的真实。他在《神圣的泥土》中写下了如下感言:“泥土,也许是人类最后据守的一个魂萦梦绕的故乡了。纵使没有条件长期厮守在她的身边,也应在有生之年,经常跟这个记忆中的‘故乡’做倾心、惬意的情感交流,把这一方胜境什袭珍藏在心灵深处,从多重意义、多个视角上对她做深入的品味与体察。通过回忆,发挥审美创造的潜能,达到一种情感的体认,一种审美意义的追寻,把被遮蔽的东西豁然敞开,把那本已模糊、漫漶的旧日情怀,以生动鲜活的‘图式化外观’展现出来,烙印在心灵的屏幕之上。”这就是悬浮在作家王充闾心目中的“珍藏”。家乡辽西使他为之魂牵梦绕,深情眷顾。他把它看做整部散文集的创作起始点和灵感发源地,也未尝不可。他似追在写童年的经历和未来的工作经历,其实,他所谕示的显然是与悠久的土地紧密联系的勤劳而伟大的民族。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王充闾对家乡的土地和人民怀有深刻的爱,他有一种巨大的激情,要把这片黑土地放到当代生活风云变幻的时空,透视其内含的精神,其实是要发掘民族的精神。
“如果我们聚焦于‘文化选择’,那么就可以说,在一个现实的‘文化选择’中凝聚着又体现着、蕴含着又表现出来现实维度和历史维度。这个‘文化选择球体’,现在已经显现出它的两个重要的维度了。人的心灵维度是一个‘细小的’‘生存空间’,然而又是一个广阔无比和深奥莫测的世界。这个‘世界’充填以历史——现实维度的内涵,这内涵是极其纷繁复杂、多样丰富、辽阔深邃的。正是它形成了人的文化选择的根。”②就王充闾而言,辽海文化是王充闾的文化之根所在。辽西民俗的探究对王充闾的散文叙述提供了内驱力。他是以农民之子的身份来写散文的。作为农民的一员,不能不受深固的亲情与乡土文化的牵制和影响。这样的承袭与接受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是无条件的,非自觉的,化作了血肉与骨髓的。王充闾写乡土忆乡土,乡土文化的一些最基本的人生原则如实用,诚朴、忍苦、善良等,以及相关的生存方式,风土人情、地域方言等,非常自然地化入他的散文创作中。所以,王充闾《何处是归程》的创作自觉地追求地域性文化风格,不仅使作品具有审美价值,而且还是一部反映辽宁民俗的一面镜子,是保存社会风俗真实的历史档案。《何处是归程》具有很强的民俗史的意味。例如,《青灯有味忆几时》《吊客》《“子弟书”下酒》《家山》《化外荒原》《“胡三太爷”》《押会》,这说明,王充闾对于乡土文化的解读,有多么执著的情怀。王充闾著的《西厢里的房客》出版说明有几句话可以概括他“散文特色”。“他尤以历史文化散文见长,将历史与传统引向现代,引向人性深处,以现代意识进行文化与人性的双重观照,从中获取超越性的感悟,因而卓立于当代学者散文(文化散文)作家之林。”③所以,《何处是归程》不仅仅是追忆性散文集,更应该成为历史镌刻下的地域文化见证。所以,在以上的几篇重要的作品中,王充闾给当代与后世留下了历史上辽西民俗真实的一幕,成为那个特定时代生活的缩影。
王充闾把乡俗特有的文化属性,嵌入到自己的文化性格、命运历程中,融进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写出自己具有丰厚文化底蕴的情趣。对此,王充闾有过这样的解释:“现代人终日处于困惑、焦虑、惊惧之中,举止匆忙,心情浮躁,像尼采所形容的,总是行色匆匆地穿过闹市,手里拿着表,边走边思考,吃饭时眼睛盯着商业新闻,不复有悠闲的沉思,愈来愈没有真正的内心生活。我也同样生活在滚滚红尘里,经受着各种各样的心灵羁绊,思想观念上的束缚,市场、金钱方面的物质诱惑,都曾摆在眼前,而且,仕途经历又使我比一般作家多上一层心灵的障壁。好在我一向把功名、利禄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很淡;也不过分看重别人怎么对待自己,有一种自信自足、气定神闲、我行我素的定力。我觉得,人生总有一些自性的、超乎现实生活之上的东西需要守住,这样,人的精神才有引领,才能在纷繁万变的环境中保持相对独立的内在品格,在世俗的包围中葆有一片心灵的净土。”“我以为,散文是最贴近人的心性,最具亲切感、人格化的一种文体。散文应是自由精神的产物,没有自由的思想、自在的氛围,就不会产生真正的散文。散文是作者人格的投影,心灵的展示,人格魅力的直呈和创造性生命的自然流泻,它应该最能体现人的心性的真实存在,反映作者的人格境界、个性情怀与文学修养。大而言之,它是一个民族的心声倾诉、精神写意与心灵升华,承担着社会批判和人性烛照、灵魂滋养的责任。”④
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在《文学理论》的论述中,引述了艾略特的重要观点:诗人(作家)和他的文本,“摘要记述”了,也是保留了“其民族历史的完整层次”,他“在迈向未来时,继续在精神上与自己的童年以及民族的童年保持着联系”⑤。这里还涉及到荣格所提出的,个人无意识中所蕴涵的集体无意识——民族记忆的论题。在这方面,王充闾和他的《何处是归程》,也是具有丰富内涵的。为了构成“民俗史”的内涵,王充闾一方面向历史的深度掘进,另一方面则向广度延伸,在《何处是归程》中,他把观照生活的视点抬高到一个足以俯瞰20世纪的社会生活风貌。他追忆生活的来龙去脉并做出纵向的历史考察,从空间与时间、广度与深度上,完整地展示出“生命本体的自觉,以及对精神家园的探寻”,无疑,《何处是归程》是一部具有文化含量的优秀作品,它不仅将以其成功的文化创造和文化阐释成为中国当代散文的经典之作,而且一定会以其内在的力量消除社会对辽宁文化的隔膜和轻视,一定会激发他们的阅读热情和阐释兴趣。
①② 王充闾:《西厢里的房客》,辽宁教育出版社2004版,第329页,第330页。
③ 王向峰:《向峰文集文学评论卷》,辽宁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97—98页。
④ 刘会军、马明博主编:《散文的可能性》,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7页。
⑤ [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