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况味 朴雅的风格:梁实秋《鸟》赏析
2011-08-15魏洪丘长江师范学院重庆408100
⊙魏洪丘[长江师范学院, 重庆 408100]
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过程中,散文从一开始便成为人们注目的一种文学体裁。白话文运动揭开了五四文学革命的序幕,开了语言革命之先河,使白话取代了几千年来占统治地位的文言,成为新的文学语言。接着,又一发而不可收,在艺术体式上,“美文”的艺术追求造就了现代散文多姿多彩的艺术范式和艺术风格,使文学史上出现了朱自清、冰心、周作人、郁达夫、茅盾、巴金、何其芳、李广田、沈从文、吴伯箫、陆蠡、丰子恺等一大批优秀的散文家和百花齐放的艺术格局。而20世纪30年代末到40年代,梁实秋以其独特的崭新面貌出现在散文领域。人们说他的散文创作:“不以抒情见长,而重议论,有意回避热点题材,不为时尚左右,多以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为题,如男人、女人、理发、穿戴、吃饭、下棋,等等,但谈论中博雅的知见和幽默的情趣交织,把人生体味艺术化了,别有一种阅读的魔力。”①更有人注意到他的散文表现出的“智慧、学问和书卷气”的独特品性,称这类散文是“知性散文”。而“知性散文”的作者“较之一般散文家,他们从广泛阅读所得的间接经验及其人文素养无疑更为丰厚,而由此养成的对人生、人性、人情以至于历史与风俗等等的理解力和分析能力,也较其他散文家更为健全些或深刻些”②。
梁实秋的《鸟》便是一突出的范例。
一
《鸟》收录在梁实秋著名散文作品集《雅舍小品》的第一集中,《雅舍小品》是梁实秋1939年在四川北碚雅舍所写的小品文的结集。按照通常的表述方式,我们说《鸟》当是一篇托物言“志”式的散文,但是这里所说的“志”,其实是作者自己对人生的体味和感受。
开篇梁实秋就点明了自己对鸟的“爱”——直言不讳“我爱鸟”。一个“爱”字,表明了他对鸟的态度和情感,也构成了整篇文章的基本线索:文章就是围绕着“爱”的情感来展开的,其字里行间正饱含着“作者对日常生活和社会现象情伪的透辟洞察”③。
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爱的并非是所有的鸟。那“头上蒙着一块皮子,羽翮不整的蜷伏着不动”的“胳膊上架着的鹰”、那“常年的关在栅栏里”的“笼子里的鸟”便不在此列。对束缚鸟的自在自为而造成鸟失去自然形态,作者的憎恶是可想而知的,他把它们比作“粘在胶纸上的苍蝇”,“在标本室里住着”,完全失去了自由和生命。作者所爱的,是当年在四川所听到和看到的自然形态的鸟。那里有作者所欣赏的鸟的自在自为的鸣叫声:一片清脆的嘹亮的鸟啭——有六七个音阶的长叫、有圆润而并不单调的短鸣;有时候是独奏,有时候是合唱,就是一派和谐的交响乐。“鸟鸣山更幽”的境界是人人都能够体会的,也正是这婉转清脆的鸟叫声把作者从梦境唤起。当时,作者就是在这美好的大自然中享受着这造物主的赐予。除了听觉感受到的美妙之外,鸟给作者带来的视觉享受也是无与伦比的。作者继而描述了自己对鸟的自然形态的赞美:“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有的曳着长长的尾巴,有的翘着尖尖的长喙,有的是胸襟上带着一块照眼的颜色,有的是飞起来的时候才闪露一下斑烂的花彩”——“身躯都是玲珑饱满的,细瘦而不干瘪,丰腴而不臃肿,真是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肥那样的 纤合度,跳荡得那样轻灵”。作者集中描写了鸟的美态:有高居枝头、临风顾盼者,忽而倏地振翅飞去,不回顾,不悲哀,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有稻田里伫立着的白鹭和“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美景;还有那啾啾地叫着,在天空盘旋的鸢鹰,展现出令人喜悦的一种雄姿。这里的鸟的婉转的鸣叫声与玲珑美丽的体态,其实就是作者所欣赏的自然形态和自在自为的本质的再现。
但也有非自然形态、非自在自为的鸟的现象存在。不过,这时作者的“爱”已经发生了大的改变。先是自在自为的自然境界的被打破——市声鼎沸,鸟们不知所向,直到夜晚,才听见由远叫到近、由近叫到远的杜鹃的鸣叫,一声急似一声——竟是凄绝的哀乐。作者说:“客夜闻此,说不出的酸楚!”其实这正是他自己心中的酸楚!杜鹃和鸟儿的美好的自然境界被人为地破坏了,失去了自己的自在自为怎么会不哀鸣?作者的“爱”转为“酸楚”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更有甚者,是那些破坏了大自然环境的人,那些让鸟儿走向哀鸣的人,却还硬要生造出一些自欺欺人的“美妙”典故来,例如“杜鹃啼血”、“望帝春心”之类。把自己的主观意念强加于自然界的鸟类,以臆造的故事来表现所谓的“诗意”。作者不能容忍,所以偏要揭示其真相,还其真实的面目,恢复其自然之本质。他写了杜鹃的豪横无情,杜鹃不但产卵到别的鸟巢,让其他鸟代孵,甚至还挤落别的鸟的卵,并强占鸟巢。这事实是怎么也和“杜宇”、“望帝”的臆造吻合不起来的。对这样的鸟,作者自然是怎么也“爱”不起来的。由此而类推,那些中外文学史上众多描写鸟儿的著名经典作品,绝大部分也是创作者的臆造,包括济慈的《夜莺》和雪莱的《云雀》。由此,作者不禁用反问的方式——它们“还不都是诗人自我的幻想,与鸟何干?”——来表现自己的否定。这即是说,济慈的《夜莺》也好,雪莱的《云雀》也好,虽然都是享誉世界的名篇,但都不过是诗人的主观臆造。这与自己对鸟的爱,是完全不同的。对那些疏离自然、背离自在自为的自然形态,即便是经典性的典故、作品,作者也表现了自己的不满:它们“与鸟何干”?
作品以鸟为话题,围绕情感线索“爱”与“非爱”来展开,实际上写的是作者自身的人生感受和体验。他要表达的是自己的人生观点。作为富于思想和美感的人生漫谈的散文家,梁实秋在自己的散文作品中一再传达出对生活本身的情趣和独特而深刻的理解,《鸟》也不例外。作品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更深入一层。从“爱”鸟到“悲”鸟,“悲”鸟的惨遇:如哈代作品中描写的寒冷的圣诞之夜的孤苦伶仃的鸟,因冻饿而滚成雪团,而东北枝头啄着枯叶的战栗跳动抖擞着的麻雀,不能不令人哀了;离开四川之后的岁月,再也难看到多型类的鸟的跳荡,再也难听见那悦耳的鸟鸣。鸟的悲哀是环境所造成的,鸟们不仅没有了自在自为,更失去了最起码的生存条件。鸟的悲哀,实际上就是作者的悲哀。然而,比鸟的悲哀更进一步的是人的悲哀。梁实秋在文中以令人悲哀的鸟的形态为参照物,联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褴褛而臃肿的人,与悲哀之鸟一模一样,结果是“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从“爱”鸟到“悲”鸟,再到“不暇令人哀”,其实已经转而脱离了鸟了,而指向“人”了——对现实中人的命运的悲哀。和人比,鸟已经处于次要的地位了。
这时,文章的主旨就凸显出来了。
人类社会都到了这个地步了,鸟的世界当然也就直接受到影响了。人们哪来闲情顾及生态平衡,哪有情趣保护自然环境。鸟的生存自然也就大不如前了。所以,作者最后落点于鸟,对于没有生机的鸟、囚在笼里的小鸟儿,自己是“不忍看”了。
二
梁实秋的散文不但有对人生的思索,能够启发人们的思考,而且在艺术上,显示出知性散文的清峻、理智和洗练的特色,给人以朴雅之感。
说其清峻,表现在作者似乎不涉足政治,不与时代潮流相适应。写的是普通的人生,平凡的社会生活,回避社会热点,不追求所谓的时尚,从日常的事物入手。写平常之事,抒写人生的感受、体验和评述。《鸟》就集中于我们常见之鸟的描述:有令人喜爱而充满生机的鸟的自在自为,有让人悲哀而失去自由的鸟的悲惨遭遇,也有与鸟的本质相悖的人为的鸟的臆造,还有生态改变前后鸟的不同境遇,事事不离鸟,事事都有作者自己的感情变化,但却又不是我们常常见到的抒情,似乎是在说理。在这里,情与理是紧密相连的,情趣与理趣交织。作者的观点既建立在现象的基础上,如四川黎明之鸟,那动人的鸟鸣、美妙的形态;又常常寓有深刻的道理:爱好是很单纯的。其特点说是理性化,确实是有点儿。作者的“爱”鸟、“悲”鸟,不是简单的抒情,也不是纯粹的说理。“爱”与“悲”的事实与理由是相辅相成的。“爱”由喜而生,“悲”为哀所出。鸟的自然形态给人带来的喜悦,令人油然而生“爱”意;鸟的哀痛的遭遇让人不禁“悲”从心出。
说其理智,这是因为梁实秋的知性散文表现出来的智慧、学问和书卷气。文中作者大力展开自己的所“历”、所“阅”、所“思”,展现出较丰富的生活经验和人文素养,蕴藉深厚,给人以深刻的启迪。作者的“爱”鸟,不是爱所有的鸟,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笔下的鸟是多种多样的,具体有:胳膊上架着的鹰、笼子里的鸟、和鸣啼啭着的鸟、凄绝哀叫的杜鹃、曳着长长尾巴的鸟、翘着尖尖长喙的鸟、胸襟上带着一块照眼颜色的鸟、飞起来的时候才闪露一下斑烂花彩的鸟、高踞枝头临风顾盼的鸟、稻田里伫立着的一只白鹭、上青天的一行白鹭、健壮魁梧豪横无情的杜鹃、济慈笔下的夜莺、雪莱笔下的云雀、哈代笔下 踞缩缩踞立寒枝梢头的小鸟、东北战栗跳动抖擞着啄食枯叶的麻雀、檐下烟突旁取暖的一群麻雀、不知逃往何处的喜鹊、少见的在天空打旋带哨的鸽子、在古木上鼓噪的寒鸦,以及像哭又像笑的怪叫的鸱枭等等,给人眼花缭乱之感。但是,这一切都在作者所归纳的“爱”与“哀”的两类对象之中。既显示了作者丰富的阅历,又表现了作者行文的智慧。
尤其是文中作者对典故、名作的否定与批评,更显露出作者的人文素养和文化底蕴。“杜鹃啼血”是人们熟悉的典故,人们对典故中“杜宇”、“望帝”的禅让,对“啼血”意境的理解,常常是津津乐道的,但梁实秋对豪横无情的杜鹃鸟的一番描述,早将这典故的诗意给推翻了。既言之有理,又恰到好处地论证了自己的观点:自己爱的是鸟的自然形态,而非人为赋予的社会意义。文中还否定了济慈的《夜莺》、雪莱的《云雀》,虽然作者没有像对“杜鹃啼血”典故那样进行细致的批评说理,但是人们同样可以理解:这些名作中的鸟,定然也非自然形态的鸟,而是融入了创作者的主观臆想。这种对典故、名作所做的批评与否定,更进一步表现了梁实秋的中外文化的功力。这些例子的出现,使得文章更加充满了书卷气,呈现出较强的文化色彩。这智慧不是一般的作家所能够达到的。
理智还表现在文章的结构线索的安排上。作品题为《鸟》,鸟是行文的中心。作者从表现自己对鸟的“爱”与“悲”出发,在对鸟描述时,一切都归于“爱”与“悲”的两类。而文章表现作者自己的“爱”与“悲”,并非仅仅只是对鸟,更是针对社会中的某些人、某些现象。当鸟的自然形态遭到人为破坏,特别是人的生存环境受到压迫,作者便露出深沉的苦痛和极度的悲哀,发出由衷的批评与否定。这也就是文章最后所表现的升华:面对人的生存困境,鸟的悲是“无暇令人哀”的!
说其洗练,指的是语言艺术风格。梁实秋散文的语言艺术具有大家风范,《鸟》就非常有特色。首先是简洁朴实,明了清晰。话怎么说,文字就怎么写。没有佶屈聱牙的费解,还多用对比的方式,使人读后便一目了然。《鸟》没有辞藻的堆砌,都是大白话,“爱”就是“爱”,“悲”就是“悲”。为了反衬自己对自然形态的鸟的爱与欣赏,他欲扬先抑,先写鸟的苦闷(头上蒙着皮子、羽翮不整的蜷伏着不动的胳膊上架着的鹰,关在笼子里的鸟)来对比四川黎明自由飞翔和鸣的鸟的喜悦。为了揭示鸟的苦闷程度,他还用了“粘在胶纸上”的苍蝇、“标本室里”的标本(一个比一个更没有生命力的形象)来对比。接着,便是现实中实实在在的鸟与人们臆想(幻想)中的鸟的对比。其次是凝练含蓄、准确精彩,显示出梁实秋汉语的深厚功力。《鸟》中的许多词汇,看似有些生僻,带点文言意味,文绉绉的,其实却是用语准确、精炼,显露出书卷气。例如,“感觉兴味”、“蜷伏”、“雄视昂藏”、“抟扶摇而直上”、“鸟啭”、“市声鼎沸”、“临风顾盼”、“ 踞缩缩”、“感喟”、“不暇令人哀”、“鼓噪”等,有借用典故,有古今交融,耐人咀嚼。尤其是一些句子,如:写鸟的形态——“鸟的身躯都是玲珑饱满的,细瘦而不干瘪,丰腴而不臃肿,真是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肥”,对鸟的幻想的揶揄——“那人听了我的话之后,对于这豪横无情的乌,再也不能幻出什么诗意出来了。我想济慈的《夜莺》,雪莱的《云雀》,还不都是诗人自我的幻想,与鸟何干?”幽默机智,意味深长。
《鸟》是现代散文中不可多得的精品,既是梁实秋的代表作,也是现代知性类散文的代表作。
① 钱理群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10页。
②③ 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13页,第3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