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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农协”的“闹”
——有关《白鹿原》革命书写的一个侧面

2011-08-15许昌学院文学院河南许昌461000

名作欣赏 2011年9期
关键词:黑娃白鹿原革命

⊙赵 牧[许昌学院文学院, 河南 许昌 461000]

“闹农协”的“闹”
——有关《白鹿原》革命书写的一个侧面

⊙赵 牧[许昌学院文学院, 河南 许昌 461000]

《白鹿原》中有不少关于革命的书写,其中,“闹农协”算是在情节上最为紧凑与完整的一部分。其中对暴力的无节制的迷恋透露出了《白鹿原》隐秘的叙事动机:革命的暴力逻辑与乡土社会的儒家仁义精神相违背,但对儒家仁义精神的坚持,却也无法阻挠“翻鏊子”般的革命暴力的循环上演。

《白鹿原》“闹农协”“革命重述” 暴力呈现

《白鹿原》中有不少关于革命的书写,其中,“闹农协”算是在情节上最为紧凑与完整的一部分。故事发生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当是时也,国共还在合作,北伐军正势如破竹,大小胜利不断,以至于鹿兆鹏给黑娃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国民革命就要成功了!”当然,他这种乐观很快被严酷现实冲垮了,但最初却起到了极大的鼓动作用。黑娃便是接受了这一“革命就要成功了”的许诺,鼓动其“革命三十六弟兄”,到处“煽风点火”,挂起了各村“农民协会”的“白地绿字”的招牌。既然“农协”成立了,要把“革命”推向深入,或者按照黑娃及其弟兄的说法,“要叫群众害怕咱或者说信服咱能干实事”,斗争恶霸财主,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步骤。

这就在白鹿原上“掀起了一场旷世未闻的风搅雪”。所谓“风搅雪”,也就是搅起革命的风暴。这是黑娃的说法。黑娃是鹿兆鹏重点发展的对象,他是白嘉轩家祖孙三代忠实的长工鹿三的儿子,从在白家祠堂读书的时候,便已显出顽劣的根性,后来到渭北郭举人家里扛长工,竟把人家的小老婆田小蛾给领家里来了。为此,鹿三把他赶出了家门,白嘉轩又以族长的身份教训了他一番,而白鹿原上的乡党们,也很瞧不起他这个“抢夺人妻的货”,弄得他灰头土脸的。但作为小学校长的鹿兆鹏却找来他,很真诚地给他戴上了一顶“自由恋爱”的高帽,告诉他“整个中国的革命青年都这么说,这么做”。这算是完成了成功的革命启蒙的第一步,而后鹿兆鹏又推荐他去省城参加了一期“农讲所”的培训,此后,他便被想象中“风搅雪”的暴力场景所诱惑与吸引了。

这时候,小说详细展开的情节,便是开三官庙“老骚棒和尚”和南山根恶霸“碗客”的斗争会,正式拉开了斗争“恶霸地主”的序幕。把老和尚列为“地主”,按照小说的补充交代,并不为过:“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几十亩地租给附近村庄的农民,靠收取租粮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其“恶霸”的性质,源于一个“谁都明白谁也不愿意说破”的秘密:“他私订下一个规矩,每年夏秋两季交租要男人来,而秋末议定租地之事,却要女人来而不要男人”。这种补充叙述,显然为其后群情激奋的场面做了铺垫,同时,也给“农协”开他的斗争会,在暴力革命的逻辑上,提供了一种合乎情理的证明。

有意思的是,农协的第二个重点斗争对象碗客也是一个在性问题上不干不净的角色。他在游街串户做碗生意的时候就偷女人,而发了财之后更加“纵欲”,在南山根一带大肆“蹂躏妇女”,“凡是新娶的媳妇头一夜请他开苞”,“常常把那些根本没有两性生活经历的新婚媳妇整得寻死觅活”。应该说,性在乡土社会是最容易出乱子的问题,一方面它充满了行为上的各种禁忌,另一方面却又在言语上放纵无度。它本来最具有私人化的色彩,却往往又成为最公开的谈论对象。很显然,“性不是小说的叙事中心”①,但它在其中却充当了革命暴力的触媒。在白鹿村戏台上召开这两个恶霸的批斗会,便把性的问题放置在最公共的领域中,不但吸引了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的人流,满足了他们隐秘的窥视欲,而且唤起了他们性上的屈辱与创伤。于是,强烈的报复心理就在种种性的幻想中被激发出来。“老骚棒和尚”与“碗客”的批斗会便因此而改变了既定的议程,一个本来计划被“撵走”的,结果在群众的铡刀下身首异处,并从此开了把“铡刀摆到批斗会场上”的先例;而另一个,则不等黑娃宣布完他的罪行,就被“几个愤怒已极的汉子”,从台角上“踢翻下来”,在砖头和石块下“砸成了一堆肉坨子”。

从叙事角度来看,“老骚棒和尚”与“碗客”,无疑都是被顺手拈来的两个倒霉鬼,他们的作用,无非意在突出“闹农协”的声势,而其后的情节设置,则又被用来说明“农协”的这种“闹”革命的方式,犯了教条与冒进的错误。有关这一点,一开始“闹农协”时便做了充分暗示。如鹿兆鹏的盲目自信,把“革命就要成功了”挂在嘴边,而且对于国民党的合作者田福贤十分不屑。田福贤问他“一切权力归农协”是什么意思,他竟说:“这个问题今日在‘农习所’开班时都讲了,你干啥去了”。殊不知田福贤并非询问共产党农民运动纲领作何理解,而是担心自己作为国民党区分部书记的权力遭到威胁。他这种担心不是多余的。“农协”在铡了几个“财主恶绅村盖子”,并给“贺家坊首富贺耀祖夫妇”等游街后,就决定“集中目标攻一攻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了。

这一次是从性问题转到经济问题上去了。小说写道:“已经查明,自从田福贤出任本仓总乡约以来,几乎一年不空地在征集皇粮的时候都悄悄加了码”,而当黑娃“逐年公布了他们加码的比例和多收的粮食数字,逐个公布了田福贤和九个乡约分赃的粮数”,台下“由可怕的静寂突然变得像狂风暴雨一样呼叫”,呼叫着“抬铡刀”来。主持批斗会的鹿兆鹏以空中鸣枪的方式制止了“沸腾起来的骚动”,但当证人作进一步揭发时,台下的骚动更其猛烈起来,连黑娃等农协领导都控制不住地要求把田福贤“当众开铡”。鹿兆鹏这时候却做出决定:“将田福贤等十一人交滋水县法院审判”。何以在批斗“老骚棒和尚”和“碗客”这等私德败坏的恶霸地主的时候,他能响应群众的呼声开了杀戒,对田福贤牟取私利的行为却坚持主张走法定的程序呢?他给黑娃的解释是:“我再三说田福贤不是老和尚也不是碗客,不能铡。这是牵扯国共合作的大事。”

这里小说叙事对党史教科书的认同是非常明显的。党史对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的历史教训的统一说法就是某些党内领导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因为担心破坏国共合作的局面而显得有些畏首畏尾。具体到小说里的情节,便转换成了白鹿原上“闹农协”的领导鹿兆鹏以“国共合作”为由不敢在批斗会上处决田福贤。此后的情节发展,也没能脱离党史叙事的规训,正当“农协”策划没收“财东豪绅的田产和浮财分给穷汉们”的时候,蒋介石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接着盘踞西安的冯司令宣布拥蒋反共,于是第一次国共合作以失败告终,“清党”开始了。这一刻,“农协”已经注定了溃败的命运,等待鹿兆鹏和黑娃的是逃亡,而其他大多数的“农协”成员,如所谓“革命三十六兄弟”等,却几乎无可避免的是逮捕、刑讯、屠戮或者变节的结局。

对于这次“闹农协”,国民党方面的反应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是对共产党的依赖对象不满。在他们看来,一帮子跟着鹿兆鹏“闹农协”的,尽是一些“不干不净有麻达”的货色,在白鹿原这个乡土社会中一向是不被人看得起的。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国民党在用人方面,无论是推翻晚清政府的“反正”之后,还是赶跑“白腿乌鸦兵”之后,都坚持仰赖白鹿原上有威望和有地位的士绅阶层。“白腿乌鸦兵”逃走后而为白鹿仓“重新挂牌办公举行的隆重庆祝仪式上”的出席者,无疑对此提供了绝佳证明:“白鹿仓辖管的百余个村庄的官人,德高望重的绅士贤达,十几个大村的私塾先生和唯一一所新制学校的几名教员,济世粮店的丁掌柜和白鹿中医堂的冷先生等头面人物都在被邀之列”,关中名儒朱先生更是田福贤总乡约特邀的贵宾,而“新任滋水县的梁县长和刚刚组建的国民党滋水县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也亲临现场。从这里就可看出国共两党革命理念的分别,国民党倾向于维持旧有的社会秩序,而共产党则倾向于打破这个秩序。国民党基层党员对国共合作,起初还抱着真诚的心思,田福贤在得知鹿兆鹏推荐黑娃去省城参加“农讲所”培训时,曾找他说:“是不是把那十个人再慎重掂量一下?其他人麻达还将就得过去,黑娃太那个了嘛!让人说,‘共产党咋尽挑那些龟五贼六的货?连抢夺人妻的货也要抬举到省城里去?’听听!我担心这样下去对贵党的影响不好。”

其二,对共产党“闹农协”的“闹”法不满,尤其是对“一切权力归农协”之类大字标语,国民党的基层权力机构是相当反感的。田福贤就为此而找到了国民党县党部书记岳维山,“岳书记谈了许多话,归结起来说就是一句,共产党煽动农民造反完全是胡闹;但现在国共合作咱不能说人家胡闹”。尤其是当“农协”竟“闹”到田福贤的头上时候,岳维山就很不客气地对鹿兆鹏说:“你是共产党员,也是国民党员,兼着两个党的重任,你偏向一个歧视一个的做法太露骨了。你把本党基层干部都游了斗了铡了,国民革命只有靠贵党单独完成?”而面对这两个方面的诘难,鹿兆鹏的回应看起来是理直气壮的,道理说得山响,但骨子里犯了教条主义的毛病,显得过于书生意气了。这就为日后的国共合作破裂以致遭遇秋后算账埋下了伏笔。

白鹿原地方士绅以及一般群众对这次“闹农协”的反应尤其耐人寻味。乍一听到“共产党”这个名词而本能地想到“共产共妻”的传言,而这些“传言”终于在“事实”面前不攻自破,这也许是从历史真实中衍生出来的一种叙事惯例。《白鹿原》的叙事者也遵从了这一叙事惯例。当岳维山在白鹿仓重新挂牌办公的庆祝仪式上宣布鹿兆鹏的共产党身份时,小说写道:“近日里,乡村里悄悄流传着共产党是红头发红眼睛的妖匪,共人家房屋共人家田地共人家骡马牲畜,尤其是共人家婆娘女子的危言”,对此,乡党们的恐慌比之谣传的“白狼”厉害多了。鹿兆鹏随即不失幽默地让他们验证他的“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让全场的气氛“轻松活泼”起来,“夹杂着释然化疑的笑声”,但对于此后的“闹农协”,乡党们却依然怀着恐慌,不敢相跟着“闹腾”,如黑娃在“农讲所”结拜的“十兄弟”,有两个一回家“便趴下不动”了,任他怎么骂都不管用。后来,戏楼上召开的批斗会吸引了无数乡党,却多数持一种看热闹的心态,一旦这些“景观”屡见不鲜了,“很快也就失去了观众”。最后一次高潮,是在游斗田福贤时,但乡党们觉得“更富刺激”的,不过是其中掺杂了“白鹿村的鹿子霖将同时被推到台上去,共产党儿子斗老子,真个是睁眼不认六亲”的因素。果然,被儿子鹿兆鹏的手下拉到台上的鹿子霖也感慨万千,“我现在才明白啥叫共产党了”,“猛然挣开押着他的农协会员扑向戏楼角上的铡刀”,吼了声“你把老子也铡了”就栽倒下去。所以,这里对于传统革命历史题材的叙事惯例,仅遵守了前半部分,也即任“传言”流布了出来,却没有努力尽到消除的责任②。

或许这正构成了《白鹿原》隐秘的叙事动机:革命的暴力逻辑与乡土社会的仁义精神相违背。曾经,激进的革命话语声势浩大,传统与文化的问题退到了阶级问题的背后,而如今在资本全球化的形势下,正如南帆所指出的,“革命话语以及阶级范畴丧失了昔日的理论火力之后,民族、历史和传统文化开始成为狙击西方文化的桥头堡”,《白鹿原》里黑娃们上演的革命暴力所表明的,便是“儒家文化不仅是历史上一个遥远的传统;更为重要的是,这个传统还活在今天,而且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任何“无视儒家传统训诫的人不可能修成正果,鸡鸣狗盗之徒怎么也成不了大器”③。如详细考察一下地方士绅对这次“闹农协”的反应,我们就会对这一点看得更加清楚。这其中,白嘉轩和朱先生是两个代表性人物,而白家祠堂的被砸与重修则是代表性事件。“关中名儒”朱先生乃“仁义”精神的化身,而作为其仰慕者,白嘉轩则利用“族长”身份,将这套“仁义”精神贯彻到具体的家庭及家族事务的管理中。

这里所谓“仁义”精神,小说并没给出直截了当的解释,而具体到“乡约”上。它是“闹反正”时朱先生给惊慌失措的白嘉轩拟定的在变动不居的时势中所应遵守的“过日子的章法”。在这次“闹农协”事件中,白家祠堂被破坏,“仁义”和“乡约”的石碑被砸毁,白鹿村的戏楼被征用为批斗会场,白嘉轩都以其冷静与执拗表现出对这等革命暴力的蔑视。一个族人惊慌失措向他报告黑娃在祠堂乱砸乱挖的消息,他仍不慌不忙地吃他的新年饺子,并嘱咐儿子给各位长辈拜年的事体。而且当此“乱世”,他还坚持给二儿子孝武完婚,并劝解盛怒中要找儿子算账的鹿三以“看热闹”的心态看黑娃们的闹腾。不仅如此,当农协失败而田福贤与鹿子霖等正忙着“清算”的时候,他却领着族人开始重修祠堂了,并以德报怨,给那些将受惩罚的“白鹿村农协的大小头目甚至不算头目的蹦 得欢的几个人”求情,把他们“作乱”说成是自己身为族长没有管教好族人的罪过。显而易见,叙事者所强调的,是其背后有处乱不惊的“仁义”精神的支撑。

在“闹农协”的过程中,因为有白嘉轩充当代言人,朱先生出场的次数不多,但当鹿兆鹏和黑娃借着省政府与主席的力量扳倒岳维山及田福贤的时候,他却被叙事者请出来,深有感触地说,历代县志都给滋水县乡民的“民风淳朴”的评价,而在“新修的县志上”,这个结论还能适用吗?此后,农协失败了,白嘉轩把田福贤借戏楼惩罚没逃走的农协大小头目比作“翻鏊子”,而这恰恰也是朱先生的意思,因为田福贤说,朱先生也给他以同样的比喻表达过对国共两党争来斗去的暴力景观的不满。不过,这种“翻鏊子”的说法并无多少高明之处,但叙事者却以此表达了对传统“仁义”精神的肯定,以为只能这样,才能游离于党派斗争之外,取一种处事不乱的态度。然而,从小说的整个叙事进程来看,白鹿原上这种“翻鏊子”的斗争一直没有停歇,朱先生却在新时代到来之前去世了,他的仰慕者白嘉轩所寄希望的下一代,则几无例外地陷入了这种争斗,所以,一切都沉浸在挽歌的悲凉调子中,而围绕农协的“闹”所展开的诸多故事,只不过是预示着白鹿原上“仁义”精神逐渐沉没与消失的开端罢了。

① 李清霞:《〈白鹿原〉的“性”叙事策略》,《兰州交通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第70页。

② 赵牧:《启蒙、革命及现代性:被终结的话语?》,《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第20页。

③ 南帆:《文化的尴尬——重读〈白鹿原〉》,《文艺理论研究》,2005年第2期,第63页。

本文是笔者主持的河南省规划办项目“八十年代”与“革命重述”关系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0CWX008

作 者:赵 牧,文学博士,许昌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化及文学批评研究。

编 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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