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与都市:浮华之下的纠结与茫然——新世纪城市文学的一种主题研究
2011-08-15王美芸
○王美芸
中国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经过一个世纪的发展变化,从“五四”时期的启蒙主题到左翼时期的革命主题再到文革时期的改造主题和新时期的反思主题,①见证了一个国家的历史变迁与风云变幻。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社会的精英阶层,他们的变迁总是与时代的变化休戚相关。应该说,过去的一百年,知识分子在整个社会发展过程中,都承担着价值导师和精神领路人的角色,是民族国家的启蒙者和社会责任的承担者。21世纪,在商品和功利及物欲占主导地位的时代,知识分子身分受到了颠覆性的摧毁。菲利普·桑普森认为只要消费文化一经确立,就完全一视同仁,所有东西都成为一个消费类别,包括意义、真理和知识。消费社会把一切商品化,当文化也商品化时,文学的价值评判标准由消费价值而不是精神价值决定,这就促使其审美功能趋向大众化。享乐生活成为主体价值导向也诱导着受众趋同于娱乐文化,文化的价值功能也因此逐渐淡化。与此同时,知识分子的立场和身份也受消费文化的消解,当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和人格操守在商业社会旁落,暗示着在工业化进程当中知识分子的价值观也随着都市文明的生成、发展与演变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更迭。所以,知识分子精神与物质碰撞所产生的尖锐矛盾,构成了新世纪文学主题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精英意识的消解
新时期以后知识分子题材在文学界占有可观的分量,这个时期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创作分为两个大阶段。“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后期为第一个阶段,其主题表现为:在对历史的反观中审视知识分子的心灵伤痕,反思知识分子的精神忧患,在人性的自审、忏悔中重新确认知识分子的身份。20世纪80年代末期——90年代为第二个阶段,其主题表现为:知识分子在世俗欲望支配下的精神萎靡与人性迷失,其身份认同与道德认同又一次陷入尴尬。因此,从问题本质上说可以把这些小说概括为知识分子的‘人性小说’”。②新时期以来的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总是在确认知识分子的自我身份,无论是“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中的自我救赎还是“人性小说”中的自我忧虑,知识分子题材小说虽然总是描写知识分子在现实之前的迷失和尴尬,这种批判其实寄托了对知识分子道德感和使命感的追逐。文坛对于知识分子的批判不是一蹴而就的,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就是文坛批判和讽刺的对象,作家在文章中竭尽所能地讽刺现代知识分子身上自视清高、故作高深、虚伪和懦弱等特性。老舍的《文博士》,许地山的《三博士》,钱钟书的《围城》等作品都揭露知识分子的小丑形象和软弱无能的个性,作家对当下知识分子的失望其实表达了其对“五四”以来知识分子理想主义和启蒙主义功用的缅怀和追溯。③到了20世纪90年代,作家同样消解了知识分子形象的正面意义和崇高特征,但重视的是对知识分子的自然本性和人性本欲、精神溃败和内在丑陋与阴暗的刻画,这实际上是时代解放带来的意识的解放。作家关注的不再是“知识分子”这个精英身份,而是自然人本身的喜怒哀乐,尤其普遍的是关注知识分子在面对社会转型及商品社会所带来的知识分子精神与物质的矛盾,个体在特殊的经济环境中的欲望失落和身份错位感。比如,方方在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高校教师系列《行云流水》、《无处遁逃》等均表现了知识分子对理想的守望和对现实的无奈心理的矛盾冲突。然而,到了21世纪,知识分子光环在商品社会彻底暗淡,他们不再具有传统知识分子小说中的胆怯、懦弱,恰恰相反表现出在欲望和物质面前的野心勃勃和追名逐利。
王家达的《所谓作家》正是这样背景下产生的一部奇异的小说。小说描绘了胡然、野风等作家与风尘女子为伍、使用“文学权力”获得生命愉悦的短暂的生涯,作品通过性格迥异的各个作家的尴尬命运,为消费主义影响下使命感和道德感荡然无存的知识分子唱了一曲挽歌。薛燕平的《我的柔情你不懂》描写的是一群出版界的知识分子,然而小说中对于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已然缺失知识分子固有的心怀天下,铁肩担道义、治国平天下的侠胆豪情和道德情怀,这些人的世界里只剩下平常人的庸常琐碎:上下级之间的尔虞我诈,婚姻里的家长里短,前途的一筹莫展。所有的生活与关系如同市井小民般“一地鸡毛”,并没有知识分子阶层所该有的从容和睿智。④这里,刘敬哈们被上级和书商的关系、家庭亲人的关系搅得手忙脚乱。用孟繁华的话说就是由“知识分子变成了知道分子”。⑤所有的“知识”并没有引导他们洁身自好地合理判断消费和商业社会的利弊,反而在其眼中成为阻扰着他们向物欲世界进军的樊篱。《道德颂》的命名就极具讽刺意味,名为“道德颂”但盛可以实际上刻画了一个大学教授十分不道德的婚外恋的故事。这个历史教授的私生活完全超越了惯常经验对于知识分子的判断,表面上他无限风光,一幅一本正经、风流倜傥的样子,实际上他的私生活混乱不堪,家里娇妻外有情人,道德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他历史书上的陈旧“历史”。当面对问题时,教授表现出不敢担当的懦弱。盛可以毫不留情地把知识分子从道德的神坛上拉下直接纳入普通人的道德评价尺度,这个个体的道德失落预示着都市文明缺失下人的欲望永远高于理性。在都市世俗化的过程中,理想和道义日渐成为乌托邦景象和永远难以企及的彼岸花,在新世纪的叙事文本中知识分子阶层的宏大叙事逐渐被琐碎的日常生活和庸常的世俗欲望消解,知识分子不再担当社会责任和国家想象反而沦落为都市中最庸常和普遍的都市人,就像列斐尔所言:“日常生活是每个人的事”。⑥
在城市小说中,知识分子不仅褪去了精英的光环演变成寻常人的庸常,而且在日常生活的琐碎中悖离传统道义,成为物质、功利和欲望的拥护者。曹征路的《霓虹》描写的主角是由下岗工人沦落为暗娼的倪红梅,文本通过对其心理世界的直接描写真实再现其灵与肉的矛盾冲突,她勤劳善良却没有落得好下场,是对当今物欲社会的一种讽刺和调侃。当然调侃的还有被称为精英的知识分子老梁头,他不仅迷恋倪红梅的身体,更在意她的朴实和良善。对于倪红梅绝望而无出头的暗淡生活来说,老梁头几乎是她生活里唯一的温暖和可触摸到的光明,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被赋予社会道德承担者光环的知识分子,还是抵抗不了肉欲的诱惑:一面给予倪红梅承诺一面扑向了倪姐妹的怀抱。这突如其来的大转变不仅仅引发了倪红梅的对人性的失望,更是作家对于知识分子精英身份的失望。知识分子对于底层的价值和精神的引导功用完全丧失,老梁头对倪红梅的关爱也不过被纳入商品消费的层面,本能的欲望成为这个社会制胜的唯一法宝,无论贫穷还是低贱,人的信任和理性思考被泯灭在肉欲与功利之下。马秋芬《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中的朱大琴成为精英阶层利益的利用对象,这些电台的文化人为了谋取私自的利益,编造谎言欺骗并且背叛和农民工的约定,朱大琴对于奖品的热衷与编导无所谓的漠然是相映成趣的讽刺图景,城市小说家在城市的利益空间下对都市知识分子重新审视,相对于乡村人重情重义,都市知识分子更多地遵从的是市场原则下的理性和效率,他们所背负的道德感和责任感完全成为利益和金钱的附属品。
市场经济的影响一面使得文艺从俗化、人文精神“危机化”,精英阶层中高雅和神圣的追求,崇高的理想和责任感被媚俗的刺激的低俗文化所替代,精英意识逐渐枯竭和消解。另一方面,文学的大众化与娱乐化在某种程度上也使得对于精英阶层的叙事回归到客观和普通的视角,将对于知识人的判断回归到“人”这个自然本体。
二、“桃源”不再的校园生活
美国社会学家刘易斯·科塞曾说过:“学院人享有着不同寻常的自由度,因为与大部分人不同,他有一份得到保证的工资,这份工资与向市场提供具体的产品无关。”⑦“大学用制度化的措施排除了市场对学院人的压力,可以使学者安心研究‘高深学问’。与此相应的,也有了对学者形象的想象:学者全是这样一种人,他们的活动本质上不追求实用目标,他们是在艺术科学或形而上的思考中,简言之,是在获取非物质的优势中寻求乐趣的人。”⑧然而,21世纪的社会形态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全球一体化”及“与世界接轨”使国家进入消费社会。在消费社会中,以物质主义为核心的价值体系成为社会价值的主流,知识分子也自觉不自觉地对自身的价值准则进行了调整。同时也将知识分子推到了物欲与理想纠葛的两难境地。以大学校园作为叙事对象,描述学院知识分子生存及思想的学院知识分子小说不断涌现:南翔的《大学轶事》,张者的《桃李》,史生荣的《所谓教授》,邱华栋的《大学教授》,纪华文的《角力》、《底线》,汤吉夫的《大学纪事》等。这些小说展现了当今大学在消费社会俗世洪流冲击之下的异化,知识分子个人欲望在时代诱惑面前的膨胀与挣扎,个人欲望实现方式的卑俗与卑劣,以及由此所反映出来的知识分子的精神蜕化。
知识分子的精神蜕化成为新世纪书写的主要主题,一是悖离了传统知识分子清心寡欲的形象,极力表现在物欲诱导下的功利主义。人和人之间缺乏起码的信任,金钱成为衡量一切以及判断人性的唯一标准。他们追名逐利,欲壑难填,在利益面前如洪水猛兽,不顾廉耻和尊严,也无所谓名声。张者的《桃李》中名牌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导邵景文身上不再具有传统知识分子的清高和懦弱,恰恰相反,在市场经济洪流中他激流勇进,大刀阔斧地在商界和学界游刃有余。在利益面前他毫无顾忌地抛弃知识分子的良知,为了打赢官司,获取暴利,他想方设法钻法律的空子,而不再顾忌法律工作者的尊严。同时,为了谋取更大的利润他不尊重教师所谓的“授业解惑”之重责,而是把自己的专业知识当作一种经济社会的“文化资本”,让他的弟子成为他经济利益的牺牲品,他不再是弟子的精神学术楷模,而成为弟子们的经济主宰者。⑨汤吉夫的《大学纪事》惟妙惟肖地将当今教育界虚图规模、不重品质的浮躁之风狠狠讽刺了一番。H大校长何季洲不关注教学质量,而是使尽浑身解数做不切合实际之举:争取教授审批权,两年之内就把H大的教授从五十人猛增到三百人;并且不惜以重金为代价,拿下五个博士点;他加大媒体对H校的舆论宣传重表面工程而不图教学实力,很显然,是个人的权力欲促使他极端功利主义,全然忘记了教育者的身份。在利益的面前,知识分子变得孔武有力,一改传统的怯懦和卑微的形象。《教授》的主人公赵亮和段刚均是学界精英,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一个是现代意义的经济学教授,一个是传统学问型的文学教授。赵亮由于他的精明不遵守世道反而功成名就,“著名经济学家”、“经济学院副院长”、“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政协委员”、“国务院特殊津贴享受者”等各种标签如影随形,熠熠生辉。他在名利场、政界、商界和学术界几个领域穿梭自如、游刃有余,跻身于令人羡慕的新富人阶层。而愚笨执拗的文学教授段刚却洁身自好,蔑视赵亮追名逐利的不齿行为,知识分子人格、精神、道义使他在原则和友谊间为维护正义备受煎熬。学界复杂,当今校园已然不是一片净土。对于赵亮这一类知识分子,功利、地位、名利才是他治学的根本目标,虽然他也勤奋努力,坚韧不拔,但是他的知识分子道德感早已沦落,此时的教授仅仅是商人身份,已不具备承担社会和国家道德意志的能力。在纪华文的《角力》中,河州学院这座神圣的象牙之塔,成为争名夺利,互相倾轧的战场。领导干部急功近利,为人师表的教授们世俗可笑,人性的弊端在欲望和功利前展露无余,知识分子的良知和道德在利益面前微不足道。在一个文化溃败的时代里,知识分子在文化废墟上的欲望荒诞的“现实”,具有消解意义的反讽,在总体性分崩离析的文化旷野里,人性的思考显得意味深长。
在当下消费社会物欲横流的时代,一些知识分子在情爱世界里自我迷失,也是21世纪知识分子题材的表现主题。张者《桃李》中法学教授邵景文毫不知耻地利用专业攫取金钱,传统文人视金钱为阿堵物的清高在他的价值观里宛若天外飞物,不仅仅如此,放纵婚外情生活也成为他生活里的家常菜。欣然接受别人馈赠的女人,逢场作戏,无视真情,无论是梦欣还是董小令,不过是他利益链条上的玩物,当发现这些女子的真心后,他只在意自己的利益得失,采取各种手段让她们消失。作者以幽默的笔调不紧不慢地揭露校园净土的虚伪与堕落,是知识分子小说的惯常现象。就像邱华栋的《教授》将大学教授、房地产商、女界律师、私人侦探、行为艺术家、小姐和妈咪等各种鱼龙混杂的人群建构成物欲城市下光怪陆离的风景。在这个欲望膨胀和精神浮躁的都市外表下,到处充满着权的气息、钱的气息、性的气息、血的气息。社会转型时期人的欲望与情感以及个体之间生活关系的剑拔弩张和精英意识在商品社会的消解成为新世纪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的典型主题。史生荣的《所谓教授》中,“白天是所谓的教授,晚上是禽兽”的字眼宛若咒语贯穿文本始终,老书记和秘书偷情,教授包养情人,明目张胆的婚外恋,还有知识分子不论男女脑子里面都是荤笑话……⑩世外桃源般的校园实际上是充满欲望的场域,知识分子的“本我”欲望在物化时代的膨胀,他们开始追逐自然本能、生命原欲不再拥有良知和道德感。莫怀戚的《教案》颇具有讽刺意味,这则“教案”里讲的是一个男教授对三个女生心生怜悯心的三则故事,叙事里尽是男性对女性的想象和垂涎。文章里没有知识分子的道义、清高和学养,有的只是教授教授了三个女生学习之外的三件事:“帮助一个注意修剪自己的鼻毛,让一个本该不及格的及了格,教会第三个喝烈酒,吃生蒜和用竖笛吹奏巴赫和圣·桑合写的《圣母颂》。”⑪这个教授唯一写出的作品《巫术文化中的哲学含量》也不过是在想方设法暗示女生剪掉鼻毛的不务正业之举中衍生出的荒诞的结论。教师的师道尊严完全颠覆在男性对于女性的毫无掩饰的迷恋和垂涎的荒唐之举中。满纸皆是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虚无和心灵图景的荒凉,个体价值的陨落泯灭了个人理想和向上的动力。所以,故事的结局莫怀戚让这个教授在哲学系被解体后进入佛界,是不是暗示作者对于知识分子道德缺失的审判和焦虑并试图为其指明出路?正如科耶夫对欲望的辩证分析:“所有人类的人性的欲望,即产生自我意识和人性现实的欲望,最终都是为了获得‘承认’的欲望的一个功能。”⑫当知识从求真意志沦为欲望的对象,当知识、真理失却,人类的终极目标沦为只是为了获得‘承认’的欲望的一个功能,哲学或者宗教作为智慧之学终将成为欲望悬崖上的希望之灯。
结语
回顾新世纪文学成长的十年,现代大都市在社会结构、价值体系等方面已然呈现出有别于传统都市的姿态,它迫不及待地将国际大都市资本运作的方式纳入自己的生长体系,使得对于知识分子“精神和道德的缺失”的描绘成为新世纪文本不离不弃的叙事主题。我们可以看到,十年漫漫长路,作家们的对于知识分子阶层叙事主题开始从国家大叙事转向个体小世界的表达。也许,我们应该庆幸,在这个开放和多元的时代,在个体意识觉醒的今天,文学从“被政治化”的历史情境中走过30年,终于从“载道”的叙事大框架中回到对于知识分子“个体自我”和“人性本真”的考察。可是,另一面,全球化时代文学的边缘化以及文学传播方式转变促成的文学娱乐化,过度强调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虚无和心灵图景的荒凉以及个体价值的陨落,会不会糟蹋了文学的审美性?
①②③参阅罗智昌《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的主题嬗变》[J],《贵州社会科学》,2007年6月。
④⑤参阅孟繁华《2003年长篇小说阅读笔记》[J],《粤海风》,2003年第6期。
⑥李青宜《“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当代资本主义理论》[M],重庆,重庆出版社第240页。
⑦⑧[美]刘易斯·科塞,郭方等译《理念人——一项社会学的考察》[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319页。
⑨⑩参阅许涛《高校题材小说的精神维度扫描》[J],《文艺争鸣》,2008年10月,第154页。
⑪莫怀戚《教案》[M],《21世纪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第583页。
⑫[法]科耶夫,汪民安译《黑格尔哲学导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