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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常风先生

2011-08-15山西杨德友

名作欣赏 2011年1期

/[山西]杨德友

回忆常风先生

/[山西]杨德友

常风教授是我的恩师;恩之所到,回忆起来颇有千思万绪之感。

1957年10月,经历过极端生硬、极端反常难熬的夏天之后,我十九岁,因为时局的、历史的原因,从北京外国语学院(今北京外国语大学)波兰语专业“被”转学到了山西师范学院(今山西大学)英语专业。转学生中来自北外的还有一位捷克语专业的,一位俄语专业的,另外,还有一位来自哈尔滨俄语学院的,两位来自西安外语学院俄语专业的。多数都因时局原因、出身原因,比如李宗仁夫人郭德洁(1906—1966)的侄子。1957年,国家建设压缩,山大外语系只招收一个英文班。到校之后,竟被选为班长。常先生当时已经被错划为“右派”,却还是系主任,威望依然。在全系班干部会议上,听取常先生布置工作,很快认识了他。常先生给我们上课,则是在1959—1960年。

1958年大跃进,开展群众性科研。我提出把俄文版《苏联大百科全书》上“英国文学”和“美国文学”条目翻译成汉语(全凭中学时期学习俄语所能达到的基本阅读能力和初级笔译的水平),得到团支部和系领导同意。完成项目之后,送交系领导审查。不久以后有人告诉我,意思是常先生说,这个学生的俄语程度和翻译水平超过了俄语专业的某些助教们。二十岁的一年级英语专业生,翻译《苏联大百科全书》条目,今日猜想,一定给常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在后来的四十四年中,我从来没敢就此动问常先生——但是,耳闻的只言片语对我是一个巨大的鼓励。此后我和另外一位转学生韩仲书数次悄悄拜访常先生,表示问候、问安,自有心照不宣之底蕴。没有让其他同学知道。

1958年、1959年,反右倾、拔白旗、修水库、大炼钢铁,折腾出来的后果是1959—1962年的饥馑。1961年毕业的时候才有不得已的、政治上的甄别,给绝大部分师生带来尽管是隔靴搔痒的、略胜于无的些许安抚。分配留校工作不久之后,我听说,常先生支持有人提议让我留校的建议。当时的党总支书记刘廷玉先生很尊重常先生,很可能征求、并且接受了常先生的意见。

1964年,外语系派我去南开大学进修。现在想起来,以刘廷玉书记的沉稳和对常先生的尊重,在这件事上,一定是征求了常先生的意见,而常先生是表示同意的。在我赴天津南开大学前夕,常先生还写信给老友——南开大学英国文学教授李宜燮先生,提示给我关照。

1973年,“文革”后期,部分知识分子得到少许的自由。我请求常先生写介绍信让我去北大拜见朱光潜先生(1897—1986),常先生欣然同意。朱先生在燕南园66号接见了我,再次接见的时候还邀请我和1972级一个同学去颐和园散步,走后山到石坊,在附近饭店款待,再沿长廊到东门出园。朱光潜教授以七十六岁高龄,如此招待素昧平生小辈,平易近人。朱先生当时正在翻译意大利学者维科的《新科学》,并且慷慨赠我完整的德文版艾克曼的《歌德对话录》和英文版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后来我寄给朱先生自己翻译发表的弗洛伊德的文章《摩西》,颇得朱先生好评和鼓励。

1986年,我申请教授职称,到最后的一天,系领导让我填表,请常先生写推荐信,出版实物是广西漓江出版社1984年版,我和张振辉先生合译,192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小说家莱蒙特的长篇小说《福地》(1956—1957年,在北外学一年波兰语,却被迫转学,永远离开世代居住的北京,便咬牙发誓要把波兰语自学下去——这就是初步成果;2002年9月荣获波兰政府奖状——这是后话),常先生欣然签字。

2002年4月11日,噩耗传来,常先生在久病之后逝世。下午,我赶到常先生寓所,对先生遗像深深三鞠躬后,无语凝噎,强忍迷蒙泪水,快步下楼,手背掩面,擦拭眼睛,低头离去。

常先生出身著名儒商之家(中国儒商第一家)榆次常氏家族。参观过常家庄园的人,印象最深的应该是常家庄园石云轩书院,听雨楼前面的书法艺术园,那里的许多书法精品和楹联(以及其他楼宇房舍的楹联)。“谦和”、“敦厚和睦”、“精神到处文章在,学问深时意气平,诗书皆雅言”,道出传统儒家思想做人先于学问,真学问和事业与浮躁狂傲心态不可共存的道理。常先生身上就体现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这样的精神:谦和、亲近、诚挚、简朴,还有令人敬畏之感。

常先生天资聪颖,家道殷实,家学嘉善,上大学主修西方文学和文论,既在名校,又遇名师,是非常幸运的。就学问而言,当然是学贯中西。

常先生在北京工作近二十年(1933—1952),在大学任教、办刊物、写文章、出书。那是充实而富有成果的青壮年时代;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常先生来到山西大学以后,忙于教学。而没完没了的思想改造运动、反胡风运动、反右派运动、大跃进、挨饿、反修防修、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和“文革”十年等等大折腾,是中国的劫数,二十五年荒废,断绝了研究之路。但是,“文革”后的近二十年(1976-1994),以雄厚的学问基础和良好的健康为依据,常先生本来是可以发挥专长,著书立说,让莘莘学子和社会受惠的,但是我们没有看到更多的成果,令人扼腕。

然而,从四十二岁(1952)起,常先生就基本上停止了学术活动,个中原因是我从常先生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的。有一次,从山大农场劳动一天回来,路上闲谈,先生说,1952年院系调整,离开北京到太原之前,处理图书,把自己的一套《大英百科全书》精装硬皮撕下当废纸论斤出卖(收破烂小贩不要重厚的精装书皮)。又有一次谈到歌德自传《诗与真》和文学翻译,先生说,曾经翻译了英国18世纪小说家菲尔丁的长篇小说《汤姆·琼斯》,八十万字,日本轰炸上海的时候,商务印书馆大火,数年心血结晶译稿顷刻化为灰烬。这样的遭遇和挫折足以令人心灰意冷。1957年以前,先生开课讲授欧洲文学史纲要、希腊神话等重要课程,那正是苏联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文化在中国称王称霸、西方全被定性反动派的年头,先生开课也必定是勉为其难、如履薄冰的。改革开放前那不堪回首的三十年,给国家文化教育事业造成巨大损失,常先生个人就是一例。

常先生曾患病住进太原武警医院,当时外语系主任王正仁先生安排中青年教师陪住,党员带头。常先生享此殊荣,皆因人格之魅力。

先生卧病八年期间,我曾多次探望。曾冒昧说:“常先生,您很达观,心情开朗、平和,所以康复是没有问题的。”先生说:“可不是嘛,要不然怎么能够(卧病)度过了这么多年呢。”

几十年漫长岁月中,在关键时刻,常先生对我的帮助和鼓励,自然是没齿不忘的。但是在教学、科研和译事等方面,我却一直疏于请教常先生、或者汇报。这样一个心结,可以说延续到先生离开我们。自己就反思一下吧。

远在“文革”之前,常先生表扬过我,说我刻苦努力,善于自学钻研。倒也是,虽然人在大学,但是多方面全靠自学。常先生也提出告诫:杜绝外务,就是说,不要写稿子,不要翻译外文投稿,等等,将来做一个中学教员就好。因此,“文革”后有译文译著出版,一直不敢送给常先生征求指正,担心先生不悦。即使到现在,有数种外国语翻译、在著名出版社出版近三十部译著,假如先生还建在,大概也还是不敢奉送的。所以,1986年,请常先生写推荐信,手里拿着《福地》译本,心里却因此忐忑不安。

与这一心结相关的,还有一个情况。高校恢复考试入学制度,1977级学生开学之前,当时外语系主任景新汉先生对我说,社会文化荒废多年,青年基础知识欠缺,你能不能开一两门课,补充学生知识,扩展课程范围。我提出开设“欧洲文学史”和“国际文化知识”(近似于中西文化比较,包括宗教知识),辅以西方古典音乐欣赏。虽然有不知天高地厚之嫌,却自知对于学生来说,这个“有”是远胜于无的。据说反应不错。这些课是我在北外、山大和南开求学期间渴望而一直没有机会学习的课程,现在自己凭自学知识拼凑讲义,竟登台上百人大课,该当怎么解读呢?——然而,我深知,这些课程内容正是常先生渊博知识的一小部分,我因为是自学得来,有残缺不全之嫌。在这样的背景下,心里觉得常先生不一定赞同和支持,所以不敢请教。(“欧洲文学史”后来有年轻教师宋启安接替我讲,比我讲得生动、深入——现在,这门课程已经中断多年。但是,我比以往更加坚定地认为,没有这两门课涵盖的基础知识,就不能说理解西方文化之根,遑论有意义的比较。)

细思之余,觉得自己这个心理可以用“一言九鼎”来形容。老师或他人的一句鼓励话或者判断、或者评论,其影响之大,有时候完全超出设想。但是,依然觉得这是自己智慧不足、心计极差、迂腐迟钝的外露。当时应该请教常先生,争取常先生的指点、指导和指正。另一方面,相信常先生可能从其他方面耳闻我教课的情况和学生的反应。我因为迂腐迟钝对先生可能的教诲失之交臂,受到损失的是我。为时晚矣。

在书写涉及自己的回忆文字的时候,偶尔可能显得炫鬻,但是为了说明情况,偶一为之,也许可以得到宽宥。

在我们自己进入古稀之年时,也许我们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我们尊敬的前辈的遭遇和苦心的。常先生受到高度尊崇的人品和修养,将会伴随我们今后的岁月,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能够成为常先生的学生,是值得感到骄傲和幸运的。

作 者:杨德友,著名翻译家,山西大学外语系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