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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题材中的现代心态
——评郭沫若的历史剧《蔡文姬》

2011-08-15吴斯佳浙江传媒学院杭州310018

名作欣赏 2011年5期
关键词:蔡文姬郭沫若曹操

⊙吴斯佳[浙江传媒学院, 杭州 310018]

历史题材中的现代心态
——评郭沫若的历史剧《蔡文姬》

⊙吴斯佳[浙江传媒学院, 杭州 310018]

郭沫若的历史剧《蔡文姬》中有若干严重与历史真实不符之处,究其原因,均是为了拔高曹操的形象,正如郭沫若自己所说,写《蔡文姬》就是为了“替曹操翻案”,然而,郭沫若为何要如此创作,这是与他自身经历分不开的。本文拟分析《蔡文姬》中的与其他文学作品差异甚大的曹操形象,从而来探讨曹操这个历史人物与郭沫若当时自身处境的关联。

《蔡文姬》 曹操 历史真实

郭沫若于1959年创作的历史剧《蔡文姬》是他晚期历史剧创作的一个高峰。《蔡文姬》中的主角毫无疑问是才华盖世的蔡伯喈之女蔡文姬,可是,郭沫若自己却说过这样的话:“我写《蔡文姬》的主要目的是要替曹操翻案,曹操对于我们这个民族的发展,文化的发展,确实是有过贡献的人。在封建时代,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历史人物。”①对剧本中的一个次要人物的塑造却成为剧作者创作的主要目的,由此可见,曹操这一人物形象在郭沫若的心目中处于何等重要的地位,在剧本中,郭沫若如何“替曹操翻案”更是说明了这一点。

一、《蔡文姬》中的曹操形象及其历史定位

曹操对中国历史有着重大的影响,但是千百年以来,对于他的评价褒贬不一,难以盖棺定论。根据史料记载,曹操是一位足智多谋,有勇有识的英雄人物,但是他为人谲诈,多疑、嗜杀,“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极端利己主义是他的做人信条,这些常常为后人所非议。大多数评论家都肯定曹操的才能而却非难其为人,将曹操称为“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②。这种既褒又贬,寓贬于褒的说法还有很多种,司马光曾这样评价曹操:“汉末大乱,群生涂炭,自非高世之才不能济也。然而荀或舍魏武将谁事哉?”③这高度赞扬了曹操的才能,只有他才配做这个乱世英雄,可是司马光又说道:“以魏武之暴戾强伉,加有大功于天下,其蓄无君之心久矣。乃至没身不敢废汉而自立,岂其志不欲哉?犹畏名义而自抑也。”④司马光对于曹操的评价,可谓是比较客观的。

在历代的文学作品中,不论是戏剧还是小说,曹操的形象大多是反面的。在戏曲舞台上,曹操往往被塑造成大白脸,作为阴险奸诈的化身,而在流传甚广、妇孺皆知的《三国演义》中,“一是以‘篡逆’视操,把曹魏排除在正统之外;二是以‘谲诈’绘操,巧演历史,充分揭露、渲染曹操诡谲奸诈、残忍少信及其无君之心的一面。”⑤

而在郭沫若的历史剧《蔡文姬》中,曹操则被描绘为一名心胸宽大、爱民如子、知错就改、以文治国、正直果敢的完美无缺的人物。固然史学家可以对历史上的人物和事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像郭沫若这般如此彻底地“替曹操翻案”则实属少见。其实,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郭沫若并不是“替曹操翻案”的第一人,早在他之前,章太炎就已质疑文学作品中作为反面角色的曹操形象。再后又有鲁迅出来替曹操说话,在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说道:“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但是,不论是章太炎还是鲁迅,恐怕都没有像郭沫若这样意志坚定、言辞激烈地“替曹操翻案”。

郭沫若替“替曹操翻案”,重塑曹操形象,与他创作《蔡文姬》的文化语境密切相关。创作《蔡文姬》,时值1959年,这对于当时以郭沫若为代表的具有政治身份的知识分子来说,是颇为敏感的时期。新中国成立初期,知识分子是战战兢兢地生存着的,文化始终受到政治的约束。1957年对知识分子的致命一击,还有1958年的狂热跃进,这些都在1959年显示出其灾难性的后果来。郭沫若当时所处的时代无论是政治、文化还是经济都处于一个转型和待调整的时期,在这样的时期中,如何恰当地争取到话语权便成为知识分子需要思考的问题。经历了战争,经历了建国,经历了大跃进,经历了文革,郭沫若始终在政治界,在文化界占有一席之地,在政治文化和文人文化的夹缝中顽强地生存着,不能不说,郭沫若有他自己的生存法则。

郭沫若为了重塑曹操的形象,甚至不惜篡改历史真实。纵观《蔡文姬》全剧,可以发现多处与历史真实不相符合的地方。作为一名出色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郭沫若为什么会这样处理剧情,其原因还是逃脱不了曹操的干系,郭沫若太想“替曹操翻案”了。剧中有不少地方与历史真实出入较大的地方,这些是在特定的时代语境中作者特定心境的反映。

二、历史文化语境与艺术虚构

由于曹操形象在郭沫若心中所占据的独到的定位,相应的历史文化语境在剧本中出现了一定意义上的“重新抒写”,历史真实被相当程度的“艺术虚构”所取代。这一与历史真实相悖的艺术抒写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董祀曾出使南匈奴吗?

曹操之子曹丕在《蔡伯喈女赋·序》中写道:“乃命使者周近持金璧于匈奴赎其女还。”可见,当初出使南匈奴接蔡文姬归汉的人只有周近一人,而在郭沫若的剧本《蔡文姬》中,却成了董祀与周近一起出使匈奴,董祀为正使者,而周近为副使者。郭沫若为什么要改动这一处的历史真实,在剧本中将董祀也安排出使匈奴呢?蔡文姬当年被胡人所虏,在匈奴生活了整整十二年,她当然不了解在曹操的治理下,家乡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于是,董祀就成为一名带话者,毕竟周近在剧本中是作为反面人物出现的,他不可能与蔡文姬有深入而正直的交谈,而与蔡文姬青梅竹马长大的董祀就有足够的理由去告诉蔡文姬她不在的这十二年中,家乡在曹操的治理下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郭沫若让董祀出使南匈奴,除了让这一主要人物早点出场这一目的之外,更重要的是借董祀之口,替曹操歌功颂德。

2.曹操为什么赎蔡文姬归汉?

据《后汉书·董祀妻传》中记载:“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祀。”由此可见,曹操之所以将蔡文姬赎回,则完全是出于和蔡文姬父亲蔡邕的私人交情,恐其无后,所以才花重金使文姬归汉。但是,在《蔡文姬》中,曹操之所以派遣使者将蔡文姬召回,原因是他需要才华横溢的蔡文姬来帮助编撰《续汉书》。这显然又与历史真实不相符。郭沫若之所以这样处理剧作,其目的显而易见,为了突出曹操惜才爱才,以文治国的品质。曹操是出于对国家对历史负责,才赎文姬归汉,而并没有像历史真实中的那样只是简单出于友情。郭沫若这样做,为的就是拔高曹操的形象。

3.曹操所处的时代是太平盛世吗?

东汉末年政治极其腐败,其程度在中国历史上都是少有的,皇族地主豪强强占土地,人民生活艰难,“生有终身之勤,死有露骨之忧。岁小不登,流离沟壑,嫁妻卖子”(崔实《政论》),“地广而不得耕,民矢而无所食”,以致后来爆发了著名的黄巾农民起义。可是,在郭沫若的《蔡文姬》中,郭沫若借董祀之口,道出一派人民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景象,“曹丞相爱兵如命,视民如伤。他会用兵,但他与士卒同甘苦,他是不轻易用兵的。他在国内虽然年年打仗,但都是迫不得已。他锄豪强,抑兼并,济贫弱,兴屯田,使流离失所的农民又重新安定下来,使纷纷扰攘的天下又重新呈现出太平的景象”⑥,“在曹丞相的治理之下,‘千里无鸡鸣’的荒凉世界,又逐渐熙熙攘攘起来了,百姓逐渐地在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⑦这显然与历史真实相违背。郭沫若之所以将曹操所处的时代如此美化,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使曹操这个伟大的领袖形象更趋完美。毕竟一个伟大领袖的责任不是让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是让人民安居乐业。剧本中太平盛世般的东汉末年无疑又是与历史构成了一个悖论。

4.蔡文姬与左贤王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

郭沫若曾经不止一次盛誉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认为这是继屈原的《离骚》以来最好的作品。在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中,屡屡提及自己当初被匈奴人虏走之后的悲愤心情,如在第二拍中:“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还有在第三拍中:“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可见,蔡文姬当初是被迫与左贤王结合,而且她对于自己所遭受的侮辱感到无比愤怒。可是,在郭沫若的《蔡文姬》中,通过蔡文姬在归汉途中的一段梦境来表现十二年前左贤王与蔡文姬相见相识时的情景,当时的左贤王是彬彬有礼,谦让有加,他不卑不亢地向蔡文姬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左贤王是采取礼遇的方式来对待蔡文姬的,丝毫没有逼迫的意味,而蔡文姬和左贤王的结合也是建立在情感的基础上的。为什么郭沫若要这样改动历史真实呢?试想,假如在剧本中蔡文姬是被迫与左贤王结合,那么曹操将蔡文姬挽救归汉则变得义不容辞了,仅仅是出于一个人最起码的正义感,这样处理的话就不能体现出曹操惜才爱才,以国家大事为先的大将风度。归根到底,郭沫若如此处理还是为了赋予曹操不同凡响的领袖风采。

综上所述,郭沫若在《蔡文姬》剧本的多个地方颠覆了历史真实,其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拔高曹操的形象。

三、《蔡文姬》与史实相悖之原因探究

茅盾说过:“历史家不能要求历史剧处处都有历史根据,正如艺术家(剧作家)不能以艺术创作的特征为借口而完全不顾历史事实、任意捏造。”⑧具有历史家和剧作家双重身份的郭沫若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如此积极地替曹操翻案,甚至不顾及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这是一个相当意味深长的问题。

在《蔡文姬》中,郭沫若之所以如此强硬地替曹操翻案,不仅与郭沫若本身的个性,而且与他的生存环境和状态有很大的关联,这些具体表现在以下的方面:

首先,惺惺相惜的宫廷文人特质。

曹操不仅是叱咤风云的军事、政治领袖,也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非凡政治领导才能和卓绝的文采在这个天才般的人物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古往今来,才华横溢的文人墨客不在少数,而胸怀大志的政坛领袖也比比皆是,可是,两者兼有则少之又少,这样的人才使得郭沫若景仰,在郭沫若的心目中,曹操算得上是“一位了不起的历史人物”⑨。虽然身居要位,手上掌握着政权和兵权,但是曹操身上依旧存有文人气质,这与在政界,在宫帷之中摸爬滚打的一代文豪郭沫若极为相似,正是这共通的气质,使得郭沫若自感能够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曹操的内心。于是,郭沫若用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替曹操翻案,不仅写了剧本《蔡文姬》,还写了《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替曹操翻案》《中国农民起义的历史发展过程——序〈蔡文姬〉》等多篇论文,不惜以两肋插刀的姿态奋力改变数千年来人们对曹操的看法。

其次,明哲保身的叛逆姿态。

新中国成立之后,郭沫若身居政治要职,他自然知道如何维持自己的仕途,政治生涯磨灭了他的棱角,熄灭了他激昂的反叛火焰,却无法抚平他心灵深处偶尔泛起的那一阵阵涟漪。不可否认,年轻时的郭沫若是桀骜不驯、斗志昂扬的,他力图改变一切,征服一切,这一点从他那奔放狂热、激情肆意的《女神》中就可以看出。当郭沫若处在政治和文化的夹缝之中时,激荡在内心深处的反叛的自由主义精神无法遏制地想要宣泄出来,可是,郭沫若现实的地位让他不得不退缩、不得不压抑情感。在这样的情况下,郭沫若只有采取折中的方法,既抒发自己的叛逆姿态,又可以明哲保身,于是,郭沫若便会把曹操当作“翻案”的对象,而不是诸如秦始皇这样的敏感人物,毕竟曹操在中国政治史上的地位还不至于被当作影射的对象。无论郭沫若把曹操写成怎样的人物,无论郭沫若是替曹操翻案,还是更加严厉地批判曹操,都不会在当时新中国的政治上造成多大的影响。所以,郭沫若才会在这样一个对当时政治“无足轻重”的人物身上大做文章,也算是对现实政治的无奈反拨,对自己庸常生活的微小补偿吧。这或许就是郭沫若的高明之处,既可以抒发心中郁积的叛逆情感,又不会被自己迸射而出的火花所灼伤。

最后,无力的辩解和意在言外的翻案。

虽然郭沫若在政治上平步青云,在处理各方面的关系时八面玲珑,在政界文化界举足轻重,但是风光的外表下却跳动着一颗悒郁的心。当时的知识分子很难被政治所接纳,可是郭沫若却能够在政界占据一席之地,这除了和他的才能有关之外,还有他谨慎的处事原则。可是,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使得郭沫若在别人看来,几乎丧失了作为传统知识分子“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高尚品格。他过于唯唯诺诺,过于谦虚谨慎,为了迎合政治,不惜随意变换自己的观点。譬如,在建国初期对于《武训传》的大批判,一开始,郭沫若是非常敬佩武训这个人物的,还亲自为《武训画传》题签书名并题词,可是事隔不到一年,在毛泽东发起了对《武训传》的批判之后,郭沫若马上就写了《联系着《〈武训传〉批判的自我检讨》;后来的对所谓“右派分子”的强硬批判,在知识分子的这次大浩劫中他却扮演了“帮闲”的角色;后来的胡风案件中,郭沫若又写了《反社会主义的胡风纲领》,并大声疾呼“严厉镇压胡风反革命集团”,为胡风的冤案推波助澜;还有大跃进期间,郭沫若写了大量歌颂大跃进的诗篇。郭沫若的这些做法引来了各方面的非难和指责,他自己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在郭沫若的内心深处,其实是相当苦闷的,但是他又无力改变现状,他极度渴望得到人们的理解。而曹操在历史上的评价却和郭沫若当时所处的状态有着惊人的一致,曹操的才能无可厚非,但是后人往往责难其为人,郭沫若的才华同样没有几个人能及,人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在文坛上的地位,但是对于他的处事原则,却多少会有些非议。郭沫若仿佛可以在被舆论批驳的曹操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同样是不可多得的天才人物,但同样为世人所不理解,于是,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可以说,郭沫若替曹操翻案,其实是为了替自己翻案。

作为伟大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郭沫若应该深知历史剧的创作规律,就如同李渔说的那样:“传至今日,则其人其事观者烂熟于脑中,欺之不得,罔之不能,所以必求可据,是谓实则到底也。”然而,郭沫若另辟蹊径的做法无疑为时代的产物。只有处于在当时的语境中,郭沫若这个政治、文学的奇才才会这样去做。可以说,“替曹操翻案”是具有郭沫若特色的做法。

①⑨ 郭沫若:《〈蔡文姬〉序》,《郭沫若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② 见《后汉书·许劭传》。

③④ 《资治通鉴》卷68。

⑤ 张作耀:《曹操传》,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73页。

⑥⑦ 郭沫若:《蔡文姬》,见《中国话剧选》(4),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05页,第127页。

⑧ 茅盾:《关于历史和历史剧》,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第126页。

作 者:吴斯佳,文学硕士,浙江传媒学院教师,研究方向:戏剧影视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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