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到达,所以永远出发:姚雪雪散文片谈
2011-08-15河南张雅玲
/[河南]张雅玲
读姚雪雪的散文,你会发现,由于那些“涕泪滂沱”的回忆而使“时间”在她的笔下具有了一种特殊的力量——“多少年后,我站在记忆的路口,我真的离开了我自己。”而这个“对往事倾情,与现实保持距离”的女子,更使空间的变换在时间的流逝中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意义——“火车的象征是时光的沙漏,是人生茫然的游走,是循环的情感离合,是平凡规则的颠覆。”
而这一切的书写,当作者由于痛快淋漓的回忆而终于“失忆在时间的苍茫”中,当“站台上形单影只的等候、车厢里毫无表情淡漠的脸……年复一年这样消逝这样呈现”,却又总是使人感到,仿佛总有些什么游离在作家的笔尖之外,总有些什么飘逸在日常存在之外。那个正如作家所言的“我想到达的就是那个人生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所在?
我们不哭,好不好?
毫无疑问,在姚雪雪的世界里,时间的向度是指向过去的。
在这里,有作家九岁那一年的冬天。那一年,她和愁云密布的母亲一起走在寻找父亲的路上,“那是一场绝望的寻找,那绝望深埋在九岁孩童的记忆中”,至今仍有那个冬天“脆弱锐利的冰凌使记忆时时断裂疼痛不已”。
在这里,有那枚二十年前的西红柿,它“有着月光的滋味”。还有那个五岁的女孩对于“子宫”一词童话般的理解——“孩子的宫殿”,以她花朵般馨香四溢的想象和崇高有效地抵挡了来自成人世界的龌龊和无聊。
在这里,有童年时的洗澡堂,有多年前的水流,在今日的记忆中波澜起伏。
在这里,有童年的铁轨,以及那个迷恋铁轨和火车的小女孩,这个和一群孩子一起朝着火车飞奔的小小的女孩,她童话般地把铁轨和梦想相连——“春天走向纵深的时候,油菜花凋谢了,遥望火车的美感多少有些缺失。油菜花铺就的是一条使火车去往美丽天堂的路。”
姚雪雪的回忆就是如此丰盈。在这样细腻而又隆重的回忆中,生命仿佛也得以重新诞生。
记得佩索阿说:“写作如同对自己进行一场正式的访问。我有特殊的空间,靠别的什么在想象的间隙中回忆,我在那里欣悦于对自己的分析,分析那些自己做过然而不曾感受过的东西,那些不曾被我窥视过的东西,它们像一张悬在黑暗中的画。”在姚雪雪这里,写作具有着同样的意义。她在写作中回忆,在回忆中写作,无论写作还是回忆,对于她来说,都是对记忆中的自己进行一次正式而隆重的访问。在这样的访问中,那些尘封但从未消逝过的痕迹重新变得清晰,而这使过往的生命变得丰满和厚重起来,甚至,那些过去的时间由于在文字中获得了自己的生命而变得比当年的存在更加鲜活和充满质感。
有那么多哲学家终其一生都在思考时间问题,用时间来观照存在,在海德格尔那里是一个著名的命题,哲学家们对时间的追问从来没有停止过;而在姚雪雪这里,这些永恒的追问却并非她的落笔所在。如果说哲学家们是站在时间的岸边对时间问题进行着理性的思考,那么姚雪雪则是在时间奔流不息的河流中对时间与生命作着感性的追忆,并在这样的追忆中思考。
在这样的追忆和思考中,她再一次参与了自己的诞生。
有伤,有痛,有笑,有泪,有喜悦,有惊恐……在流光中,我们仿佛看到那个长大的孩子,抱着童年的自己,抚摩那些不肯愈合的温柔伤痕,它们深深浅浅。于无声中,我们还看到那个小小的小小的女孩,她涕泪滂沱泪如雨下,是什么使那么小的她有那么深的痛?忍不住,想要帮她轻轻拭去奔涌的泪水,忍不住,想要在她耳边,轻轻耳语:我们不哭,好不好?
“真正的灵魂”永远缺席
在姚雪雪的世界里,回首处,有涕泪盈襟,有花香盈路,复有昔日的忧郁,如雾霭袅袅升起,盈满今日的双眸。
但重要的是,为什么,她如此酷爱回忆?
你看,在时光的流逝中,她说:“那些缠绵悱恻、血泪贲张和涕泪滂沱的往昔留在被掩埋的尘埃里,下个世纪永远不会再有。”(《时间的刻度》)
由此,我们似乎可以尝试着在姚雪雪的散文中找到她为什么如此酷爱回忆的答案,那些永远不会再有的往昔中,有一种生命的惊奇,而“唯有童年简单而高超的明智可以达到这种惊奇”(《后半生的窗前》)。
原来,回忆,是她度过当下的策略,是她通往未来的道路,亦是她拒绝未来的路途:那童年般的单纯和透明,补偿了不堪的现实中奇迹的缺席。她说:“未来,我宁愿永远忘却地走在时间里。”
如果说在时间的维度中她采取的是回避当下的策略,那么在空间中似乎也将必然伴随一种相辅相成的逃离姿势。逃离当下的所在,逃离故乡,逃往异乡,逃离故乡玻璃罩的笼罩,“伏卧在故乡的玻璃罩下,呼吸越来越成为一种隔膜”(《笔尖向上》)。其实,或许这种逃离是一种寻找,寻找一个也许并不清晰的目标,也许人们总是这样在心中去奔赴一个又一个异乡。人们就这样永远地在路上。
而在路上的人们,当故乡已成为异乡,故乡又会反过来成为全部的美好。“归来时,创伤成为见识,故土已是永远的异地。拂开血泪的消息和记忆中的不快,等到所有的都慢慢安稳下来,只有春天的湖在我心里无限扩展,覆盖一切成为故乡全部的美好。”
火车,是可以带着她逃离当下的空间与时间的事物,而生命的厚度,也仿佛在火车的往复中得到叠加。
可是,这样的叠加是否可以使作者成功地到达?回答是:“火车要把人不断送到新的苍凉的荒地,送到注定孤寂的远方。我想到达的就是那个人生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那个人生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所在呢?姚雪雪说:“幸福是自己永远不可实现和到达的地方。”
由此,也许我们会忍不住残酷地继续追问,为什么永远也不能到达和实现幸福呢?在《多虑平药片适用者》中,姚雪雪引用了老费尔南多的名句:“日子和日子过去了,这些加起来的日子是我多少的生命。我说不清楚……一些无形的外衣将会一直包裹着我,掩饰我真正灵魂的永远缺席。”而“我捧着老费尔南多疼痛的句子像捧着一面四处开裂的镜子”。或许我们在此已经得到了答案,那是因为“真正的灵魂”永远的缺席。
由此,我仿佛也懂得了为什么甚至在写到“香水”这种典型的女性散文的题材时,姚雪雪也依然表现出了截然的与众不同。她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写得很时尚,很小资,甚至很香艳,在她的笔下,一瓶瓶香水仿佛都拥有了姚雪雪式的生命体悟,她说:“香水也会老死,从稀薄、丰沛到浓稠,最后只剩下空空的瓶子的骨骼。它孤寂无望,在无人知晓的自己的记忆里通透地发光。”她甚至赋予了香水以灵魂。
我们读到的是背影
读完姚雪雪的散文,掩卷抬首的瞬间,一句很多年前曾经非常流行的一位诗人的诗句悄然萦现,那句诗歌是——既然选择了远方,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也使我在想起这句诗的同时,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忽然对多年前的诗句有了一种全新的领悟。
或许,可以说,无论从时间的角度,还是从空间的角度来看,姚雪雪的书写都是一种关于“远方”的书写。姚雪雪在她的散文中以回忆的策略有效地规避了当下的一切,也以“回首”这样一种存在的姿势避免了真正地面对自己,面对此时此地的自己。所以,也许可以说,在她的散文世界里,我们读到的是背影。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热爱昨天胜过热爱今天的人。
或许这正是现代人的精神境遇,人们无力面对现实,也无法在现实中确认自己。这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境遇。
但是,谁能告诉我,昨天,今天,明天,哪一天对于存在来说更有意义?又有谁,能够说清楚哪一个时刻的自己更有意义呢?我想这个问题不是平庸的我能够回答的,如同我无法回答今天的自己和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年某月某一天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同一个自己,我究竟应该更热爱哪一个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说,姚雪雪的散文是一种接近哲学的思考。在她的文字中充满了种种丰富的感觉与细节,但可贵的是,她并没有止步于此,没有满足于文字的摇曳或情调的渲染。在她的种种感觉与细节背后,是深深的哲性思考和关于存在的不懈追问。也许,像姚雪雪这样,用回忆去热爱,也是一种对存在意义的寻找和确证。她就这样以观望的方式与当下的现实保持距离,我想,当当下变成过往,她也同样会用文字去热爱它,像热爱所有的往事。
或者,如她所言,她是那样一棵观望的树,一棵迷恋夜晚的树,这棵树之所以迷恋夜晚,是因为“树在回忆一个刻骨铭心的生命经验”(《与黑夜的关系》),是什么使我们每一个人成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自己而不是他者?难道不是那一个又一个无法期许亦不可拒绝的“刻骨铭心的生命经验”吗?回忆,回忆那些生命中刻骨铭心的抑或并非刻骨铭心的经验都是对生命的敬畏,一场隆重的回忆便是对生命的一次隆重致敬。
于是,把回忆变成写作,让“文字像散开的珠玑一样照亮过往岁月的暗淡行程”(《破译九月》),便成为她的使命。
我朝圣般不由自主转向那些破败的书桌和狼藉的文字,终有一日,与那些文字以抱头痛哭的韵律一起跳动。
(《后半生的窗前》)
姚雪雪的这一段话可以作为对她散文的概括,因为每一个文字都与她的生命息息相关。在她的散文中每一个字都来自她的生命深处,阅读她的散文,仿佛那些文字夹杂着她的欢笑与泪水、她的疼痛与孤寂劈面而来。
姚雪雪笔下的生命都是经过岁月沉淀的生命,她就这样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思索和热爱着生命——以回忆的方式体悟,以远离的方式热爱。就这样,虽然永不到达,但是她依然义无反顾地开始流浪,以笔尖的方式开始流浪,她和她的文字一起上路,一起,走向回忆之路,一起,登上颠簸的列车。而这条回忆之途是如此迷人,如此温情脉脉,如此精彩纷呈。虽然她将永不到达,但正因为如此,她可以有理由永远地开始出发,因为“一支笔使一切浪迹成为可能”。只要,像姚雪雪这样,在文字的领地中可以激荡生命的激情,可以散发哲思的光芒,可以氤氲诗意的审美;只要,在这一路途中,拥有这样的执著和热爱,相信我们已能足够领会生命的丰盈。
不是吗?你看,她说:“为了明了人生的赐予会丰溢到如何使人窒息和瘫痪的地步,我将在这里获取最平静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