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拾荒者的尴尬人生——浅析赵本夫新作《洛女》
2011-08-15盛翠菊徐州工程学院江苏徐州221008
⊙盛翠菊[徐州工程学院, 江苏 徐州 221008]
作 者:盛翠菊,徐州工程学院副教授。
2010年第五期的《上海文学》刊出了赵本夫先生的新作《洛女》,小说以略带传奇的笔调讲述了两代拾荒者尴尬的城市边缘生活。作为城市边缘人,他们渴望融入城市,但他们身上的“垃圾”标签却让城市人拒他们于千里之外。但这种尴尬的人生际遇并没有掩盖他们人性的光辉,与赵本夫的其他短篇小说一样,“在主题上洋溢出一种温情”①。温情的主题、纷繁的意象以及叙述声音和叙述眼光的适度分离,极大地拓展了小说的艺术表现空间,使得这篇不足七千五百字的短篇小说散发出其特有的艺术魅力。
一、尴尬的城市边缘生活和境遇
疯老头和洛洛的身份是居住在明城墙龙尾处的两个拾荒者,他们以捡垃圾为生,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与世无争,但这并不能割断他们与这座城市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疯老头不疯,他“不是那种武疯子,不打人,不耍蛮。相反,还显得有点痴呆和文气,有时会见他坐在垃圾堆旁读废报纸。他从不和人说话,问他话时,他会看你一下,然后走开。有点警惕的样子”。因此被当地派出所怀疑为“负案在逃人员”,尽管派出所讯问之后把他放了,“但却从此把他列为嫌疑人员”。疯老头遭受的无端怀疑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拾荒者,而且是一个“坐在垃圾堆旁读废报纸”的拾荒者,这与人们通常心目中的拾荒者形象出现了反差,因此受到城里人的质疑。“从那以后,他的表情变了,进派出所时,脸是木讷的、僵硬的,出派出所时,脸上却是生动的,挂着一抹微笑,而且从此就老是挂着微笑了。”这种表情的变化透出的是一种无奈、一种无法言传的凄楚。
洛洛是疯老头抚养的一个弃婴,十六七岁的洛洛出落成了一个小美人,她喜欢和人说话、喜欢到处跑、喜欢捡垃圾,觉得不能穿得像乞丐。洛洛有一个“癖好”就是“每晚捡垃圾回来,都要洗个澡”。洗完澡之后洛洛会去过“另外的生活”,“她会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去逛街,手腕上带着那块精致的小金表,雪白的脖子上挂着那件翡翠观音,衣着打扮和街上的女孩子并无二致。她有很多套衣服,便宜而时尚,每晚出去都换一套”。夜晚的洛洛俨然一个城市人。但当朋友无意之间发现了她的身份之后,他们愤怒了。“骂她是个骗子、贱货,说以前吃过她买的东西恶心,现在想起来就想吐,说你根本就不配和我们做朋友。”城市的同龄人不能接纳洛洛,仅仅因为她是一个“捡垃圾的”。疯老头死后,“洛洛还是捡垃圾为生”,半年后买了一台电脑,在网上交了很多网友。现实世界中失落的东西让洛洛在虚拟的世界中重新找到,有人说要娶她,但到古城来与她一同捡垃圾的条件却让所有的人望而却步。即使是在网络的虚拟世界中,人们依然难以接受和认同她的拾荒者身份。后来的洛洛与那个差点被爷爷捅死的“卷毛”上了床,但二人没有男婚女嫁的意愿,“他并没有说过要娶洛洛,洛洛也没打算嫁给他”。最终互相伤害之后,“卷毛”也离开了,“好多时候,她都是独来独往”,尽管洛洛又交了一些新的朋友,但她依然孤独。
二、传奇的情节和温情的主题
“赵本夫总能够从平凡人物身上发现传奇性,赵本夫的短篇小说截取的不是人生的横断面,但他抽取了人生中最温情也常常是最传奇的一面,形成一条流溢着奇异光泽,划出奇特轨迹的线条。”②疯老头的爱情以及他亲手种下的香樟树和亲自哺育的生命——洛洛就是疯老头人生中最传奇的一面。疯老头其实并不疯,他“原是三千里外一个山区的中学老师”,二十二岁的他与十七岁的洛女发生了一段师生恋,他们相约私奔古城,“但洛女没来。他一直在等。这一等就等了四十多年,从一个小伙子等成一个古稀老人”。无论结局如何,四十年的等待本身就是一个传奇:蜗居龙尾、捡拾破烂、守望爱情,这就是疯老头为我们演绎的爱情传奇。
疯老头为我们创造的并不只是一份爱情传奇,还有一份生命传奇。香樟树和洛洛就是这份生命传奇。疯老头居住的龙尾地带是明城墙的一段,由于城墙上的土都是夯土,太结实,和地下水层又相距太远,所以只有一些稀疏的灌木,但此处却有一颗香樟树:“这是一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挺拔而丰满,从树身到树干,都能看出正值旺年。可以想见,它的根已深深扎进城墙里。”“栽这棵香樟树,疯老头很费了一些工夫,先是掏出一个大洞,把结实的城墙土拍碎拍松了,再加上一些肥料回填,这才把树苗栽上。然后经常从城墙下的一口土井里打水,提上来浇一浇。香樟树就蓬蓬勃勃地活了。”这是精心呵护下的生命传奇,洛洛则是另外一个生命传奇。洛洛是疯老头捡到的一个弱小的女婴,“他极为细心地换下湿透的包,然后揣进怀里为她取暖。这孩子居然被救活了。他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洛洛。不久,人们就发现疯老头捡垃圾的时候,怀里老揣着一个孩子和一个奶瓶。那孩子居然让他喂得白白胖胖的,一双大眼十分有神”,“十几年,他一直微笑着捡垃圾,微笑着把洛洛拉扯大了。洛洛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尽管疯老头四十年的等待换来的是洛女的无情,她“狼吞虎咽”地带走了疯老头的钱和洛洛的首饰盒,却不愿带走疯老头的骨灰盒,人性的差异在瞬间显现。但岁月没有辜负疯老头,他的爱结出了硕果:洛洛长大了,懂得孝顺了,知道为爷爷买衣服;在面对金钱的时候,洛洛选择了淡泊,听凭洛女拿走了爷爷留下的钱,把青铜剑无偿地献给了博物馆。尽管城里人因为洛洛的“垃圾”身份无法接受她,但她没有放弃,继续靠捡垃圾为生,自食其力,执著地坚守着自己的追求,所有这一切都给我们在些许遗憾后以一点温情。这是疯老头一生中最温情的一面,也是洛洛展现给我们的最温情的一面。
三、意蕴丰富的纷繁意象
意象是主观感情的外化物,在抒情类文体中经常出现。在叙事类的小说文体中,意象也可以参与叙事,意象叙事为很多小说家所采用,其中的意象往往“借助于某个独特的表象蕴含着独到的意义,成为形象叙事过程中的闪光的质点。但她对意义的表达,又不是借助议论,而是借助有意味的表象的选择,在暗示和联想中把意义蕴涵其间。”③短篇小说篇幅短小,意象的使用可以极大地拓展小说的艺术表现空间。《洛女》中就出现了许多意蕴丰富的意象:垃圾、流浪狗、龙尾、洗澡、香樟树、青铜剑等,这些意象频繁出现,交互作用,生动地传达了主题。龙尾是洛洛和疯老头居住的地方,“这段城墙只有两百多步,烂得厉害”,“隐蔽而孤立,平常绝少有人来”,这是城市最边缘的地带,也预示着主人公的尴尬城市处境。垃圾意象贯穿全篇,疯老头因为捡垃圾被当做“负案在逃人员”而受到质疑,洛洛因为捡垃圾而遭到朋友的拒绝,“垃圾生活既能够概括一部分乡下人在都市里的真实生活,也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喻象。就其真实层面而言,乡下人往往在城市担负着清除垃圾的重任,大量的都市人生活产生的垃圾是靠乡下人来处理。……其象征意味在于:城里人的垃圾也是乡下人的宝贝,乡下人只是城里人眼中的垃圾”④。龙尾、垃圾和流浪狗,这就是城市拾荒者的尴尬处境。
香樟树也是小说中频繁出现的一个意象,小说的前三节都在着力描写这颗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最先沐浴在晨光里”、“正值旺年”,小说中间交代香樟树的由来,在疯老头的呵护之下,它“蓬蓬勃勃地活了”,“香樟树下是他常坐的地方,从这里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后来疯老头吊死在树下,洛洛把爷爷埋在了香樟树下。香樟树象征着生命和希望,它是疯老头的期待,也是最困苦环境中最顽强的生命力,尽管疯老头因为无望的等待而放弃了生命,但他的生命没有结束,就像这棵香樟树一样,洛洛依然“蓬蓬勃勃”。青铜剑是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又一意象,它是疯老头在龙尾捡的,“锈迹斑斑”但却不失锋利,疯老头用它保护了洛洛,爷爷死后,洛洛把青铜剑送到了博物馆,其国宝级文物的身份得以揭晓——一件战国时期的青铜剑,岁月的锈蚀终究无法掩盖其真实的价值,这就是疯老头形象的最好诠释。
洗澡是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又一意象,小说首先交代“洛洛每晚捡垃圾回来,都一定要洗个澡”。小说后面接下来又交代了每晚洗澡以后洛洛要干的事情: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去过“另外的生活”——城市生活,而且“洛洛每天都要洗澡,一年四季都洗”。洗澡已经成为洛洛捡垃圾生活和城市生活的分水岭,洛洛以为只要洗净满身的尘污,她就是个城里人。但有一天当洛洛的朋友发现了她的身份以后,还是嫌她“脏”,不配与他们做朋友。所以洛洛回来之后“在自己的隔间洗澡,哗啦哗啦的,洗了很长时间”。她努力想洗去身上的“垃圾标签”。第二天晚上洗完澡之后,洛洛被其中的一个男孩约了出去,他让洛洛陪他睡觉。男孩对洛洛说:“我不嫌你脏。真的。说着上来就拉洛洛,说你还是先洗个澡吧,这里头有淋浴。”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洗澡意象让我们深刻体会到了城市人强加在拾荒者身上的标签——脏,这是很难洗去的。
四、叙述声音和叙述眼光的适度分离
作为一篇“第三人称叙事视角”的小说,《洛女》的叙述者不是故事中的人物,但他/她却全知全能,知道的比任何故事中人物都要多,属于典型的“全知叙事模式”。在这种叙事模式中,叙述者犹如“上帝”一般,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时空来叙事。但如果我们仔细体会就会发现,《洛女》中的叙事视角如果细分为叙事声音和叙事眼光的话,叙事声音一直属于一个不在场但却无所不能的全知叙事者,他/她在讲述整篇故事。而叙事眼光则并不单一,叙述者通过对叙事眼光的自由转换,使叙事眼光与叙事声音大部分时间统一于叙事者的同时,还出现适度的分离,以便于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深度剖析,凸显主题。
这种分离最突出地表现在洛女与洛洛见面一段中,此时,叙事者没有通过自己的眼光进行观察,而是主要提供了洛洛和洛女的眼光,用她们的眼来看待正在发生的事件,这是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常用的一种较为有效的叙事手段。爷爷死后三个月的一个晚上,洛女来了,此时叙事者通过洛洛的眼光描述了爷爷等了四十年的“洛女”:“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头发是花白的,被风吹得有点乱。身体很臃肿,面色皱而黄,身上斜挎着一个大包,看上去很空”,“她的形象让洛洛十分失望。这就是让爷爷等了一生的那个女子吗?”通过洛洛的眼光,小说给读者提供了对洛女形象的客观描述,也提出了洛洛对于爷爷四十年等待的质疑。洛女进屋以后,小说继续以洛洛的眼光描述洛女:看到满屋的破烂,“老妇人明显有点失望,眼睛仍在寻找什么”。洛洛以为她在找爷爷的骨灰盒,但“爷爷的骨灰盒就放在桌子上,她已经看到了,可她的目光只是在上头停了一下,然后继续用目光搜寻,有些急切的样子”。至此叙述者通过洛洛的眼光为我们制造了一个悬念,读者急于想知道洛女到底寻找什么,难道除了情郎——疯老头的骨灰盒,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洛洛最终从洛女的言语和眼光中读懂了她在找疯老头留下来的“破烂”——钱,“洛洛把爷爷的骨灰盒埋到了那棵香樟树下,呆呆坐了很久,心里有点疼,不是因为她背走了钱”。这个时候不仅洛洛的心有点疼,叙述者的心也有点疼,读者也是。通过叙述声音和叙述眼光的这种分离,小说透过洛洛的眼光向读者交代了洛女的行为,以此凸显出洛洛和洛女之间的巨大反差,彰显出人性的差异,进一步深化了主题,另一方面叙事者的态度也通过洛洛的眼光表现出来。
①② 阎晶明.时间·温情·传奇[J].南方文坛,2006,(02).
③ 杨义.杨义文存(第六卷).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④ 徐德明.乡下人的记忆与城市的冲突——论新世纪“乡下人进城”小说[J].文艺争鸣,20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