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钰之摒弃尘累探析
2011-08-15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250014
⊙王 玲[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14]
⊙张 强[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济南 250014]
马钰之摒弃尘累探析
⊙王 玲[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14]
⊙张 强[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济南 250014]
作为中国道教史上著名的“全真七子”之首和第二任掌教,马钰之所以能够出家,除了他生活环境中的神仙信仰之风、社会黑暗造成的仕途无望之感,以及他内心对于生死的了悟等因素之外,王重阳的大力教诲与阐化也功不可没。
神仙信仰 仕途无望 忧生之嗟 重阳度化
马钰(1123—1183),本名从义,字宜甫,山东宁海(今烟台牟平)人。金大定八年(1168)四十六岁时受王重阳分梨十化等方法的教化,抛弃名缰利锁,割舍世俗情缘,出家皈依全真道,被授名为钰、字玄宝、号丹阳子。
一、神仙信仰
作为中国道教史上著名的“全真七子”之首和第二任掌教,马钰从小就表现出他的神异不凡、迥异常人之处,据说“生母唐氏梦谒麻姑赐丹一粒,吞而分瑞。体如火色,七日方消,手握双拳,百日乃舒”①。麻姑是当地民众所熟识的仙姑,据《山东通志》记载,她在汉桓帝时,曾于牟平的姑余山修道上升,姑余山又名嵛山,而马钰又曾跟从王重阳在嵛山修道,所以人们缘此附会了马钰是其母吃下麻姑所赐仙丹而生的传说,试图以此来阐释马钰有夙缘慧根,天赋异禀,因此得以证道升仙。其实各类宗教人物的传记资料中多有类似的神异故事,传主身上往往罩满了神性的光辉,令众生倾倒仰慕,顶礼膜拜,从而产生强烈的宗教皈依感,《全真北宗与古代梦文化》一文对此类现象有详细的分析②。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故事反映了当地的民俗风习,宁海属齐鲁文化区域中的齐国故地,齐文化中历来就有浓郁的神仙道教信仰,据《史记·封禅书》记载,齐地在齐立国之前即有“八神祠”,分别祭祀: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战国时齐燕之地产生了大量的能够沟通人神关系的方士,海仙传说在齐地更是广为流传历代绵延不绝,所以马钰家乡宁海一带神仙信仰的风习极为浓重,从而会产生诸如麻姑赐丹之类的神异故事也不足为怪,而且这种广泛深入的群众基础也是后来全真教为何会在山东繁荣昌盛的主要原因。
这种浓重的神仙信仰之风也定然影响到了马钰的价值取向和生活态度,所以幼年的马钰便有凌云之志,“常诵乘云驾鹤之语,梦中屡从道士登天”。据记载,曾有一道士李无梦在嵛山炼丹,三年尚未炼成,自云只有神仙降临仙丹方能转成。有一天,马钰与豪杰相从游戏来至丹炉之下,仙丹乃转成。无梦引以为奇,称赞马钰说“:额有三山,手垂过膝,真大仙之材矣。”并且为之作颂曰“:身体堂堂,面圆耳长,眉修目俊,准直口方,相好具足,顶有神光,宜甫受记,同步蓬庄。”③
二、仕途无望
由于李无梦的推许揄扬,再加上马钰自幼还受到儒学仁义道德的熏染,以孝悌见称,天资聪颖,精通经史,轻财重义“,好济而无私,由是得轻财好施名”④,所以马钰声名鹊起,有乡曲之誉。宁海富绅孙忠显对马钰的才华和德行甚为赏识,便将自己的女儿富春(即后来的孙不二)嫁给他,富春为马钰生三子,分别名为庭珍、庭瑞、庭。
马钰“壮岁以儒书刀笔之能,选充本州吏权,总六曹,德服众望”⑤,显示出他不凡的文学才华,《牟平县志》言:“天会间进士,充本军吏,摄六曹,皆孚群望,好周济而无私。”⑥《莱阳县志》称马钰为“:金大定间进士。”⑦虽然《无为真人马宗师道行碑》提及马钰参加过宁海州的科举考试,但至于中进士与否,除《牟平县志》和《莱阳县志》外,其他史料中均未提及。关于马钰中过进士一事赵卫东先生最早提出质疑⑧,后卢国龙先生从全真教对前代宗师的态度上作了深入的分析⑨,认为全真教历来有记录前代宗师事迹的习惯,如果前代宗师科举高中,虽然在宗教意义上不会认同,但也肯定会大书特书,以此作为其超乎流俗、天赋异禀的凭证,从而得出否定的结论。笔者仅补充一点,古代的各种碑传文体往往对逝者极力褒奖,甚至有谀墓之嫌,科举高中对于古代文人是值得炫耀的荣光,必定不会漏记。所以如果马钰果真中过进士的话,为何除《牟平县志》和《莱阳县志》外,其他记述中只字未提?因此中过进士的说法是很令人怀疑的。而且在异族统治的金朝,汉人空有才华,却难有仕进的机会。马钰遂不以仕进为念,日常闲暇,常邀约三五友朋,饮宴赋诗,逍遥自得,遗落世事。“在郡庠数十年间,花时月夕,把酒论文”⑩。刘孝友《重阳教化集序》称“先生本儒官名家,金穴豪士,自幼读书,聪敏之性异于髫竖辈。迨冠染翰,藻衡视,秀造吾侪,亦咸所推重。每于暇日亲朋宴集间,多笑发名谈,雅有方外趣,乡党以是知先生亦留道念之深也”⑪。
三、忧生之嗟
深受儒学濡染,才华横溢,家境殷富,衣食无忧的马钰为何非但没有进取之心,而且断然抛却名缰利锁,出家悟道,其实还有另一更为重要的深层次原因,那就是他对死亡的恐惧。据蜂屋邦夫考证,马希贤的卒年应该在1157年左右,“丹阳入道时(1168年前后),父母已亡故了十年”⑫,而且兄长也早亡,其《自悟》词中写道:“父兄未老先亡过。已后不须发课。决定轮排到我。生死如何躲。悟来便做麽。一任人猜心破。认正个中些个。有分携云朵。”⑬至亲之人的离世往往会使人对生死有过多的思考和忧惧,尤其是术士孙子元为其占卜寿命不过四十九之后,马钰在诗酒耽乐之余,不禁常陷入深刻的烦恼之中。《全真第二代丹阳抱一无为真人马宗师道行碑》记载了马钰的一场噩梦:
师尝补试郡庠,夜梦二衣褐者,一素补两肩,跪且泣曰“:我辈十万馀命,在公所主。”言讫而去。逐之,入屠者刘清圈中。壁有字云“:我辈己亥十万人,太半已经辛巳杀。此门若是不慈悲,世世轴头常厮抹。”既觉,闻屠猪声,往视之,则清之子阿泽屠二猪,其一肩白,欲止则弗及也。始悟:己亥,猪也;辛巳,清之岁属也。诣术士孙子元占之,以决其惑,因稽寿几何?曰:“君寿不逾四十九。”师叹曰:“死生固不在人,曷若亲有道,为长生计?”已而与客弈棋,乃失声曰:“此一着下得,是不死矣。”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能由于已到中年的马钰有对生死的执著的冥思苦想,潜意识中产生了对死亡的恐惧,以至于在听到了邻人的杀猪声后,思极生幻,所以产生了这一噩梦。而后人的记述多添枝加叶,附会成传奇色彩的故事,欲以此来证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从这一段叙述,我们可以看出,虽然生活上无忧无虑,但马钰对自己的寿命还是怀有殷忧。在动荡的乱世,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对生命的留恋和死亡的恐惧会分外的强烈,年命若朝露,岂能长寿考?当意识到生命的长度有限,时不我待时,人们往往会产生增加生命密度和质量的想法,有人及时行乐,醉生梦死,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有人秉承了儒家的积极进取,建立现世的功业,立德、立功、立言,希冀身殁后声名传之不朽;有人寻到或佛或道的精神家园,在虔诚的皈依中获得心理的慰藉,安顿痛苦的灵魂。建功立业在异族统治的时代根本毫无希望,客观现实不允许,无实现的可能;而盲目的及时行乐又心有不甘,且常怀大限将至的忧惧时,醉生梦死只是自我麻醉的苦酒,梦醒后心头萦绕的将是未央长夜的绵绵怅恨,挥之不去。所以当此一噩梦使马钰深谙“死生不在人”,意识到面对永恒的生死,个体的软弱渺小时,尤其是想到自己可能只有四十九岁的寿命时,不禁悲叹哀伤,苦闷焦虑,为求破解之方,马钰产生了“亲有道,为长生计”的想法。这成为马钰之后悟道的契机,但此时在马钰心中还只是一个朦胧的想法,还没有成为明确的行动指引,正如他诗中所言:“抱元守一是工夫,懒汉如今一也无。终日衔杯畅神思,醉中却有那人扶。”⑭可知马钰虽渴望“抱元守一”,有出世的志愿,但由于自己生性疏懒,整天沉于酒杯,以致一无所成,渴望有人能为自己指点迷津。
四、重阳度化
如果马钰一味耽于享乐,逍遥自适以至终老,或者虽怀有对死亡的恐惧,但只限于吟诗作赋,伤春悲秋,而不采取行动、随王重阳入道的话,那历史的长河中只会多一个司空见惯、碌碌无为的平庸富绅,对后世无足轻重。就像一滴水珠不兴波澜,或者一粒微尘随风飘散,不留痕迹。正是王重阳的到来,使他走上了一条迥异于流俗的“为长生计”的修道之路,王重阳就是他的指路明灯,抑或说是王重阳改造了马从义,成就了马钰。
马钰与王重阳的初次见面就极富传奇色彩,大定七年(1167)中元后一日,马钰与好友相聚于怡老亭。据范怿描绘:“大定丁亥中元后一日,真人抵郡,竹冠弊衣,携笠策杖,径入于余侄明叔之南园,憩于遇仙亭。丹阳先生马公继踵而至,不差顷刻,可谓不期而会焉。二人相见,礼揖而罢,问应之际,欢若亲旧。坐中设瓜,唯真人从蒂而食,众皆异之。丹阳先生先题诗于亭壁,有‘沈醉无人扶’之句。真人读而笑曰‘:吾不远数千里而来,欲扶醉人尔。’又问如何是道,对曰:‘大道无形无名,出五行之外,是其道也。’清谈终晷,坐者听之忘倦,使人荣利之心,骄气淫志,顿然释去。先生邀真人就城而馆之,待以殊礼,日益恭谨,卒至于成。”⑮
王重阳与马钰先后到了范明叔府上的遇仙亭,遇仙亭原名怡老亭,因王、马二人于此相遇而改名。两人之所以不期而遇,可能是王重阳一到宁海,就听说了马钰的大名和事迹,认定此人是可塑之才,所以特意来度化马钰。尤其是看到亭壁上马钰的“抱元守一”诗后,王重阳更坚定了信心。王重阳席间“,竹冠弊衣,携笠策杖”,土木形骸,不拘形迹,然而不掩其龙章凤姿、仙风道骨。吃瓜也与众不同,先从瓜蒂而食,解释说此寓意苦尽甘来,颇类似于《世说新语》中的顾恺之倒吃甘蔗,乃渐至佳境之解说。此会乃文人雅集,与会的马钰、高巨才、战法师等人皆饱学宿儒,当然陶醉于其言语中的机锋和风雅,而且苦尽甘来也暗指道家经磨砺苦修之后能成仙证道,所以“众皆异之”,众人皆对这一贸然闯入的貌似衣衫破弊的道士的智慧感到惊诧,对王重阳刮目相看。而后王重阳又说道:“吾不远千里而来,欲扶醉人尔”,让马钰顿生知音之感,而王重阳的“大道无形无名,出五行之外,是其道也”的关于道的解说,更是言近旨远,深刻隽永。所以众人浸润其间,如沐春风,忘怀荣辱,尘虑顿消,飘然有出世之想。马钰更是被王重阳的人格魅力和神异智慧所深深折服,若有所悟。
马钰把王重阳请至家中以师礼事之,据《全真第二代丹阳抱一无为真人马宗师道行碑》记载:“乃邀居私第,出示所述《罗汉颂》一十六首,祖师赓和,宛若宿成,遂心服而师事之。”重阳援笔立成的斐然文采令马钰心生赞叹,遂为王重阳建造庵堂,王重阳为庵取名为“全真”,在全真庵,马钰朝夕陪侍重阳左右,产生随其出家的想法,但夫妻之爱、父子亲情还一时无法割舍,而且荣华富贵也一时难以抛却,于是王重阳不辞劳苦、费尽心机,终于使马钰悟道,摒弃尘累。大定七年(1167)十月初,王重阳为了度化马钰出家,决定锁庵坐环百日。王重阳有《感皇恩》词,词前小序云:“丁亥年十月初一日,先生要化马钰,故锁门百日,欲令钰见家风而肯从。”⑯王重阳屡出阳神,显示其神异,以点化马钰。而在坐环期间,最能显示王重阳良苦用心的是“十化分梨”,王重阳曾有《点绛唇》词述及分梨十化一事,云:“十化分梨,我于前岁生机构。二人翁母。待教作拿云手。用破余心,笑破他人口。从今后。令伊依旧。且伴王风走。”⑰梨者,离也。王重阳分梨十化的目的,即是要马钰割舍夫妻之爱,从俗世中超脱出来。在重阳坐环期间,除了分梨十化外,还每隔五日赐马钰夫妇芋栗各六枚,同时多次赠与马钰诗词,以表其寓意,教化马钰。芋,即遇之谐音,此处暗指遇到王重阳;栗者,立也,其意是告诉马钰,其三子都已长大成人,可以抛却父子亲情了。关于梨与芋栗的含义,在《全真七子与齐鲁文化》中赵卫东先生已有详细的阐释。⑱
由此可知,王重阳分梨与赐芋栗的寓意分别是要马钰抛却夫妻之情和父子之爱。这夫妻之爱和儿女亲情恰恰是常人最难割舍的,可以说,王重阳的做法是有的放矢,击中要害。王重阳甚至同时也劝化其妻富春悟道,以决其后顾之虑,使富春不至于成为马钰出家路上的羁绊。更为重要的是,此时马钰已然四十六了,与术士孙子元为其占卜的四十九岁之寿只剩三年的期限了,大限将至,时日无多的恐惧常常笼罩在马钰心头,王重阳的“饶君做尽千般计,怎免荒郊一土丘”⑲的诗句则指其心头大患,以此警醒点化马钰。
《丹阳真人马公登真记》载,马钰在王重阳的点化下“顿然而悟,视妻子如脱屣。于是捐千金之产,偕为水云之游”。大定八年(1168)一月十一日王重阳出环。二月八日,四十六岁的马钰将家事付与长子马庭珍,以离书付与孙不二,随王重阳出家修道。并且因马钰梦中歌有‘烧得白,炼得黄,便是长生不死方’之句,王重阳遂赐其名钰,字玄宝,号丹阳子⑳。从此,深受儒学熏染的富绅马从义离开了人们的视野,全真道的历史上多了一位举足轻重的道士。
应该说,马钰之所以能够出家,除了他生活环境下传统的神仙信仰之风、社会的黑暗造成的仕途无望之感,以及他内心对于生死的了悟等因素之外,王重阳的大力教诲与阐化也功不可没。马钰在《得遇》词中写道:“马风曩日肥家子,缘甚黜妻屏子。便做飘蓬贫子,因遇重阳子。从斯道号丹阳子,尘事并无些子。悟彻男儿产子,决定成仙子。”
① 秦志安:《金莲正宗记》卷三,《道藏》第3册,第353页。
② 丁原明:《全真北宗与古代梦文化》,载《问道昆嵛山》,齐鲁书社2009年版,第185-196页。
③⑭ 王利用撰:《全真第二代丹阳抱一无为真人马宗师道行碑》,《道藏》第19册,第728页,第729页。
④ 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篇》卷一,《道藏》第5册,第421页。
⑤ 武思恭:《创建马真君碑亭记》,见王陵基修、于家漳纂:《福山县志稿》,民国九年修,1931年烟台裕东书局铅印本。
⑥ 宋宪章等修《牟平县志》,一九三六年石印本。
⑦ 王丕煦等纂、梁秉锟等修民国二十四年《莱阳县志》,中国方志丛书本。
⑧ 牟钟鉴等:《全真七子与齐鲁文化》,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144-145页。
⑨ 卢国龙:《马丹阳学案》,齐鲁书社2010年版,第3-4页。
⑩⑮ 范怿:《重阳教化集序》,《道藏》第25册,第769页,第769页。
⑪ 刘孝友:《重阳教化集》序,《道藏》第25册,第770-771页。
⑫ 蜂屋邦夫著,钦伟刚译:《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0页。
⑬ 马钰:《洞玄金玉集》卷十,《道藏》第25册,第615页。
⑯ 王重阳:《重阳全真集》卷五,《道藏》第25册,第721页。
⑰ 王重阳:《重阳教化集》卷三,《道藏》第25册,第785页。
⑱ 牟钟鉴等:《全真七子与齐鲁文化》,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152-154页。
⑲ 王重阳:《重阳分梨十化集》卷上,《道藏》第25册,第792页。
⑳ 关于马钰的道号,在丹阳子之前,另有“无忧子”一号。据马钰题为《出家入道》的词中所言:“扶风全道名通一,道号无忧。见画骷髅。猛烈收心事事休。四旬有六霜侵鬓,拂袖云游。休要刚留。譬似无常限到头。”见马钰:《渐悟集》卷上,《道藏》第25册,第454页。另王重阳《临江仙》词中旁注云:“真人训马先生法名通一,字全道,道号无忧子。”也可佐证。见王重阳:《重阳分梨十化集》卷下,《道藏》第25册,第796页。
作 者:王玲,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讲师;张强,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讲师,中国哲学博士。
编 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