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蝇王》的象征艺术
2011-08-15天津陈中秋
/[天津]陈中秋
《蝇王》通过对一群英国学童在荒岛上行凶作乱的譬喻性描述,探讨了人类经验与人类本质的根本问题,指出了人性本恶的道德寓意。这一震撼人心的思想主题,使这部小说被公认为是一部深刻的寓言。然而,仅有深刻的主题思想是不够的,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小说,《蝇王》的伟大力量来源于其深刻的主题思想和杰出的写作方法之结合。《蝇王》一书的创作方法有着极高的艺术水平,对此詹姆斯·吉恩丁曾指出,小说“展示着不平常的、打动人的文学技巧的应用……设计这些技巧是为了表现一些关于人性的永恒的、重要的东西……这些技巧精细、长远,贯穿整部小说的细节和事件”。
《蝇王》显著的艺术特征之一是其象征主义表现手法的运用。为此,英国文学评论家赛米尔·海纳斯曾把它誉为“我们国家最重要的象征小说”。在这部作品中,众多普普通通的事物、人物与人物行为都在特定的条件下被赋予了深刻的象征寓意。无论小说中的明显象征,还是含蓄象征,它们都暗示了人的某种心灵的隐秘,反映了人的情绪与意识的变化,实现了物我之间的交流沟通。这些象征巧妙地将戈尔丁想要传达的思想感情转为实在的形象,使抽象的概念成为可见的实体,因而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艺术表现力与感染力。
故事一开始,戈尔丁就交代了孩子们落难的无名荒岛呈船形,这绝非偶然。是作者为了表现小说主题有意安排的一个关键性象征意象。众所周知,人生经常被比作航行,航海的人们要在船上栖居,因此船形的海岛暗指人类的家园、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由此,岛上的孩子便成为全人类的代表。他们的小集体是人类社会的缩影,他们的经历是人类的共同经历即人类历史的复制,而他们的问题也是整个人类问题的体现。进而,男孩们的所作所为所揭示的,便正是人类共同的本性。对此,C.B.考克斯评论道:“岛屿本身是船形的,孩子们就像穿越人生旅途的人类的缩影。”
男孩们在岛上定居后,表现出两种倾向,一种向往文明,另一种向往原始。由拉尔夫带领的男孩们开始遵循文明的行为标准安排生活,这些文明都是以英国社会的价值和传统作为参照的。他们建立组织机构,树立规范,建造小屋,并点燃火堆作为信号来寻求救援。而另一方以杰克为首的男孩们则反其道而行。他们违反规则,不看守火焰,沉迷狩猎,甚至不积极寻求营救,最终建立起一个野蛮部落。小说中,文明倾向的最显著象征就是那个漂亮的、“有着凹凸花纹”的海螺。这个海螺在孩子们一上岛时就被拉尔夫发现,并一度在他们的生活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通过海螺推选出自己的头头,又利用海螺召集会议以集体讨论、决定岛上的事情。为避免会上发言的混乱,大家又决定只有拿到海螺的人才有资格讲话。因此,海螺代表了秩序、文明、公正和理性,同时也象征着对团体的必要领导权。而由于每个拿到海螺的人都可以对公众事件发表自己的意见,海螺还是言论自由和民主议事制度的象征。当海螺被摔碎时,它象征着岛屿上“秩序和公正的终结”,象征着罪恶战胜了纯洁。扩展开来,也意味着罪恶“对人的本性钳制得更严重”。M·肯哈德威克斯和I·格雷戈尔这样评价海螺的重要性:“海螺是有着丰富暗示意义的象征……它引导出了故事的悲剧过程,并使其意义浓缩。”
火是小说中的另一个文明的象征,它的存在贯穿了故事的始终。在小说开始,孩子们齐心合力燃起第一堆篝火,这火是文明之火、理性之火。它的熊熊燃烧代表了文明与理性的胜利。但是,随着故事的发展,它的象征涵义发生了变化,走向了文明的反面。到了故事末尾,杰克同他的帮凶为了追杀拉尔夫而点燃漫山大火时,这火已变成野蛮之火、邪恶之火,燃遍全岛的大火暴露了野蛮势力的猖獗与疯狂。
而孩子们涂花脸象征着野蛮倾向的开端。在没有涂花脸之前,岛上有作恶倾向的孩子还受到道德与文明的束缚,不敢恣意妄为。杰克在看到被藤蔓缠住的小猪时,虽起杀心却下不了手,那时他还没有“一刀刺进活物”的那股狠劲,还“受不了喷涌而出的那股鲜血”。在罗杰向亨利投石子取乐时,也还没有胆量真把石子扔到他身上,因为那时“他的手臂还受到文明的制约”。然而,在他们涂上花脸之后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掩盖了一切”的泥彩使他们感到身上增加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可以使他们从“隐形的,然而强烈的旧生活的禁忌”中解放出来,“令他们从此摆脱了羞耻感”,“感到从此不必再为自己的恶行负责任”。于是杰克涂上花脸后发出“嗜血动物的嚎叫”般的狂笑,并带领同伙开始胡作非为,大开杀戒。
同时,打猎尽管在表面上是为了搞到猪肉,获取食物,但实质上却暗示了野蛮倾向的发展。狩猎的原动力是嗜血的愿望,杰克在第一次打猎成功后曾得意地对拉尔夫说“你真应该看到那血”,一语道破了他打猎的真实动机。猎手们醉心于打猎,主要是享受于征服的快感与杀戮的乐趣。他们在“智胜一个生物,把意志强加于它,结果它的生命”时感到“就像喝一大杯美酒一样的痛快”。
此外,源于狩猎的猎猪游戏则是孩子们向原始生活转向的又一个象征。从表象上看,游戏中的歌唱和舞蹈只是单纯为了娱乐,合唱是孩子们表达狩猎成功后的喜悦,跳舞是杀猪的仪式化模仿。然而,这些行动从深层上体现了孩子们心中的嗜血倾向。首先,游戏中合唱的歌词“杀野兽呦!割喉咙呦!放它血呦!”充满了血腥味。其次,其间的猎猪舞更是潜伏着杀机。虽然该游戏开始时只是一种玩耍,但很快就演变成了“恐惧、仇恨与暴力倾向的发泄方式”,随着岛上形势的恶化,这种游戏的野蛮本性便越来越明显地暴露了出来。当男孩们在游戏中追打罗伯特时,他们已完全以伤害他人为目的。最后,在夜幕与暴风雨的掩护下,在令人不寒而栗的雷电中,游戏的虐杀性质显露无遗,孩子们在游戏中杀死了西蒙,这个游戏终于变成了一种杀人仪式。男孩们通过歇斯底里的跳舞歌唱,组成了一个谋杀团体,他们的游戏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私刑。“浓厚、急切而盲目的欲望占据上风,文明的最后痕迹也被清除殆尽。”他们完全被积极的食肉本能所控制,只顾得“打架、打架、打架”。
西蒙之死是小说中矛盾冲突的最高潮,因而也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内涵。首先,西蒙是善的化身,因此他的死代表了岛上善良力量的失败。同时,孩子们在杀害西蒙时“扑到西蒙身上,尖声叫喊,拼命击打,用嘴咬,用手撕扯”,恰似“有人形的松鼠、美洲豹和类人猿”,因而这个事件又象征了孩子们向原始野蛮转化的最后完成。
《蝇王》中的人物也被赋予了很强的象征意义。书中共有四个主要人物:拉尔夫、猪仔、杰克与西蒙。在这四人中,拉尔夫诚实正直,明辨是非,正视现实,坚持在岛上按文明社会模式建立生活秩序,因此,他代表了理智、常识与文明传统。猪仔头脑清楚,善于思考,坚信科学,能够在关键时刻为大家出主意、想办法,因此是理性、智慧与知识的化身。杰克心狠手毒,善耍阴谋,充满权欲,既一味狩猎以满足其嗜血欲望,又玩弄两面派手法拉帮结派、争夺权力,最后不惜残杀自己患难与共的同伴,因而是人类邪恶的具体体现。西蒙则一方面心地善良,正直勇敢,乐于助人,为解开怪兽之谜以消除同伴的恐惧而不惜牺牲自己,从而代表了人世间的崇高美德;另一方面又聪明颖慧,洞察力非凡,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野兽是人类自己,因此又象征了警醒人类的先知先觉者。
当然,小说的核心象征是插在棍子上的猪头,或者用戈尔丁的说法,是“蝇王”。蝇王是魔王(Beelzebub)的别称,是罪恶的化身。作为基督教传统观念中的魔鬼,“蝇王”代表了人性中的邪恶本质。无疑,戈尔丁以此作为其小说的书名正是暗指此意。
在小说第八章中,“蝇王”和神智恍惚的西蒙之间有一段对话,借恶魔之口,戈尔丁总结性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是野兽。别梦想野兽是你们可以捕捉和杀死的东西!你心中有数,是不是我就是你的一部分!我就是事情变得一团糟的原因!要不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蝇王”这番话看起来是针对西蒙的,实质上却指向了整个人类。所以,当蝇王说他是“你”的一部分时,这意味着他是每个人的一部分。罪恶是人性中固有的成分,作为堕落的生灵,人的内心与生俱来就是黑暗的,这种内心的阴暗是所有人类的共性。而蝇王说人类“捕捉和杀死”他的努力是徒劳而荒谬的,就意味着人性中的罪恶是抹不去的。此外,由于蝇王承认,他是目前状况的始作俑者,这就暗指人性中的罪恶是孩子们之间所有纠纷的根源所在。杰克和其同伙正是受邪恶动机的驱使,才在岛上造成了大规模的破坏。最后,扩展开来,恶魔的评价也意味着在更广阔的社会里,所有的不幸和罪恶都是人性罪恶的产物。M·肯哈德威克斯和I·格雷戈尔对此曾精辟地评价说:“岛上混乱的原因不像拉尔夫和猪仔想的那样都归结于杰克。错误在于人的本性中的罪恶,正像西蒙已说过的:古老的、不可逃避的在拉尔夫、猪仔和西蒙自己,以及杰克和罗格身上得到了一些认知……罪恶并不局限于某个人心里,而是存在于每个人内心。”
《蝇王》中象征手法的运用广泛、多样,且涵义隽永、意境深远,上文提及的例子只是尝鼎一脔。此外,《蝇王》的象征运用与小说的主题展示、情节发展、人物塑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发挥了重要的功能性作用。使小说的主题更加明确、叙述更加有力。因此,象征成为使小说“通过文字的力量,使你听到、感到……最重要的是,使你看到” (康拉德语)的一种极为有效和适宜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