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何以晦涩
2011-08-15黄灿然
/ 黄灿然
在生活中,诗歌似乎离我们太远。但是,诗歌的一些基本技巧,我们其实都在不断应用。这些技巧,源远流长。《圣经》便有大量的例子,很多诗人都拿这些例子来阐释诗歌和文学以至人性的种种问题。美籍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便巧妙地援引《圣经》中耶稣的“山上宝训”,阐述他的善恶观。耶稣说,要是有人往你右脸上猛击一拳,就把左脸也凑上去让他打;要是有人想拿走你的外衣,就干脆把大氅也给他;要是有人想强迫你走一里路,你就索性走两里。
布罗茨基认为,人们往往只援引第一行,造成任人欺负的消极印象。如果把三句话都看下去,意思其实是进取的,这就是以“过量”来压垮欺负者。他讲到在俄罗斯北方一座监狱,狱方要求犯人与看守们比赛劈柴,其中一个犯人问,若他不参加比赛呢?看守答道:那你今天就没得吃。这个犯人反应如何?他做得过量,不停地劈柴,人家休息他还在劈,人家吃饭他也不吃。其他人先是嘲笑他,继而敬畏起来,继而惊恐起来。劈完之后,他拖着疲累的身体回牢房,倒头便睡。从此,狱方再也没有发动这种剥削犯人的“社会主义竞争”了。
写诗更是充满这种机智。但它更多地属于语言的机智,不一定适合做人。如果我说:“人家对我好,我也对人家好。”做人这样,那当然很好。做诗却不。再进一步,如果我说:“人家对我坏,我就……”就什么?“就对他坏”?做人可以这样,但最好不要这样。做诗就更不能这样。“仍然对他好”?这样做人,很好。做诗呢,还是不好,或者说不够好。“对他更好”?对了,这样写诗就很好——“人家对我坏,我就对他更好。”但是,就做人而言,就不大可能,哪怕是耶稣的宝训,也没有到这个程度。就连那宝训,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否则也就不会成为宝训了。
这么一来,我们其实是在谈论“诗与现实”了。我指的是,写诗与做人有时是很不一样的。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采取的态度,在诗中可能极不适合。现代诗是一种高级的智力游戏,像“人家对我好,我就对人家好”这样一来一往的做法,毫无新意。“人家对我坏,我就对人家坏。”这样以牙还牙,也同样没有新意。“人家对我坏,我仍然对人家好。”这就有点出人意表了(这样做人也同样有点出人意表,以德报怨,可称为“难得”)。而“人家对我坏,我就对他更好”,这样就更加出人意表了,不只是因为它做得“过量”,而且因为它用了一个“更”字,做到语义上同样出人意表。意义上的逻辑应该是“人家对我好,我就对人家更好”。但这个句子用了“更”字,却没有“人家对我好”这个前提,而是“人家对我坏”这个反前提,从而避过一来一往的俗套。在前三个例子中,艺术与生活的分野并不是太大,都可以接受。但是在最后这个例子中,艺术与生活的分野便截然分明。在艺术中很好,在生活中却很难成立。就我自己来说,我至多只能做到人家对我坏,我仍然对人家好,却很难做到对人家更好。
至于“山上宝训”和布罗茨基所举那个犯人的例子,则可以概括为“人家要我受侮辱,我就让自己受更大的侮辱”,使欺负者大感意外,失去平衡,得不到预期中欺负人的快感,反而被被欺负者欺负了。注意,我说“被被欺负者欺负了”,这句话也有一种语言上的出人意表!
不妨继续探讨这种智力游戏。如果前半句说:“人家对我更好……”接着怎么办?“我就加倍对人家好”?不行,这又跌回一来一往了,尽管后半句有“加倍”,仍然无济于事,因为前半句的“更好”已把后半句的“加倍”抵消了,其效果其实等于“人家对我好,我就对人家更好”。故此,有必要把诗的思维再推高一个层次,升向隐喻。“人家对我更好,我就去做乞丐。”这样一来,两者之间便只有语法上的逻辑,即“(如果)……我就……”,而完全失去语义上的逻辑了。乞丐在这里变成隐喻,包含多种解释,或根本无法解释。上面所举的数个例子虽然在语义上令人意外,但仍然有点联系。现在这个例子则没有任何联系了。但是,既然有语法上的逻辑(“我就”),便应有迹可寻。不错,它其实并非完全失去联系,而是把“我就更……”后面那个“过量”的行动过量地放大,大得使我们的视野无法览尽,使我们以为它失去逻辑联系。这就像人类受地心吸引力吸引,迈开步伐便会着地,在半空中行走便会跌下来。但是,如果乘坐宇宙飞船去到脱离地心吸引力的地方(过量),便会失重,可以在太空中漫步了。这,如果不是有科学知识的解释,也会使我们摸不着头脑。而像“人家对我好,我就去做乞丐”这样脱离一般诗歌之地心吸引力的句子,确实使很多人觉得难懂。现代诗所谓的晦涩,问题也出在这里。如果读者能够做到脱离一般诗歌观点这个地心吸引力,任由想象力自由飞翔,那他就可以做一个诗歌宇航员,在太空中漫步了。
巧得很,对于现代诗人来说,写诗就是一种想象的冒险和勘探,是朝向未知领域的飞行,其中有紧张、有期待、有发现、有实验,当然还有飞回地面着陆(完成作品)那一瞬间的狂喜。
但是,刚才所讲,只是现代诗的基础而已,当代诗人已经把诗写到连最后一丁点儿逻辑联系也取消的地步。不过,再次把话说回来:它还是有迹可寻的,它的逻辑其实就建立在以往的诗歌智力游戏的水平上,就像在“(如果)人家对我好,我(就)去做乞丐”这个句子中,括号内的逻辑联系都取消了。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一些步骤弄懂了,掌握了,就可以省略掉;做过了,就要找更新更刺激的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