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水的幻化中沉浮 宿怨在水的转化中长消——论克莱齐奥作品中“水”的双重属性
2011-08-15张玉梅张英利河北工程大学文学院河北邯郸056038
⊙张玉梅 张英利[河北工程大学文学院, 河北 邯郸 056038]
作 者:张玉梅,河北工程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张英利,河北工程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翻译理论。
法国当代作家勒·克莱齐奥,与莫迪亚诺、佩雷克并称为当代法国文学的三颗明星。他七岁开始写作,其小说内容深邃,主题涉猎甚广:非洲黑人流浪儿的悲惨命运、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以及当代人对现实生活的厌弃和逃避,都是他心灵观照的对象。克莱齐奥发表于1963年的处女作《诉讼笔录》一经出版,即入围法国文学最高奖“龚古尔”奖,并成功获得法国重要文学奖勒诺多文学奖,他从此一举成名。2008年10月9日,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克莱齐奥摘取桂冠。
克莱齐奥创作风格独特,他擅长在描写人的幻化复杂心灵体验的过程中糅合众多自然元素。不管时间如何流逝,题材如何变更,其作品中某些永恒的元素总能牵动读者的心弦。有评论者认为,勒·克莱齐奥作品的实质就是一系列循环往复的“自然元素”的呈现,这一写作特点正应合了法国著名文论家巴什拉的观点。巴什拉认为宇宙万物的四大本源(水、火、风、土)是十分富有诗意的自然意象,他把这四种元素与梦幻相结合、与生命相联系,将诗意引入文论①,从形式上为人物塑造作铺衬,从象征的角度对人物的行为、心理进行刻画,但本质上却是在更深的层次揭示人的灵魂和幻想,体验生命的浮沉,诉说宿怨的转化。
在众多的自然元素中,克莱齐奥对“水”情有独钟,“水”元素几乎是其作品中永恒的主题,是作家意识投射的焦点,心灵关注的重心,生命浮沉的体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创作。克莱齐奥在众多作品的构思当中总不忘把“水”作为谋篇布局的道具,似乎只有在“水”的氛围之中,才能传输作家无尽的情感,让读者体会社会的真实。他的作品中有诸如“雨水”“河水”“海水”“泪水”“血水”等大量水体存在,并具有西方传统水意象的含义:灾难与死亡、生命与希望。
灾难与死亡之“水”,宿怨根源之所在
在勒·克莱齐奥的处女作《诉讼笔录》中,“水”是暴虐的、宿命的、催人毁灭的,坦露着主人公对“水”的无限恐惧,滋生着人们对西方工业社会的怨恨,彰显着作家对西方现代文明的不安与排斥。《诉讼笔录》中,“水”即代表暴虐与毁灭,神秘莫测,是吞噬生命的幽灵,灾难与死亡的象征。对于男主人公亚当·波洛来说,“大海”似乎是一道永远都无法跨越的屏障,灾难在此一触即发。亚当虽然住在海边,却对海心存畏惧和恐惧:“大海开始扩展,吞噬了灰蒙蒙的狭窄海滨,接着上涨,向山丘发起攻击,向他涌来,要淹没他,逼得他走投无路,将他吞没在脏乎乎的波浪之中。”②亚当在之后给米雪尔的信中写道:“……我害怕山丘变成火山。或者北极的冰融化,导致海水上涨,将我淹死。”③此时,海带给亚当的不是母亲的温柔和希望的源泉,更不是生命的归宿,而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死亡的召唤。
“水”是令人生畏的,在克莱齐奥的笔下,甚至连“喷泉之水”都会成为令人恐怖的幽灵:“风吹拂着它(一个亚当自制的,由火柴棒、火柴盒和一块纸片组成的简易小船)的帆,驱使着它歪歪斜斜地朝池子中心驶去……喷泉像雨点般下落,将它吞没……数秒钟后,它像一个幽灵,沉下池底,消失在嘈杂的黑色漩涡和灰蒙蒙的水雾中。”④亚当的命运无疑就像这个火柴盒小船,他的话语能直击这个世界的要害,因此他被称为疯子;他的行为得不到社会的理解,因此他悲观厌世;他的内心不安与恐惧幻化成了他眼中的幽灵。他看似穷困潦倒、放荡不羁,实则是作者对西方工业社会下的现代文明发出的诘难。
“水”是幻化的,“血”作为“水”的另外一种形式,更是渗透着苦难与恐怖。巴什拉是这样认为的:血是痛苦的、神秘的、流动的“水”,而血的诗学正是一种悲剧和莆苦的诗学,这一点在克莱齐奥的另一篇力作《战争》中也多有体现:“当杀声响成一片时,她逃了……她朝一个圆形的山走去……就快到时,她摔倒了……前臂撞在一块碎石上。血流出来了,和这血一道流的是生命。她很快分崩离析了。她的肉体、骨骼、思想在这荒野消逝了。”⑤
波涛汹涌的“海水”、幽灵般的“泉水”以及带走生命的“血水”的组合无疑勾勒出一幅幅扭曲、压抑的西方现代文明的画面,透射出作者对西方现代文明的不安与思索、怀疑与批判。可以说《诉讼笔录》及《战争》中的“水”元素实质上更多的是西方现代文明下人类生存困境的写照,是灾难与死亡的象征,是宿怨产生的根源。
生命与希望之水,宿怨消亡之根本
在信奉基督教的西方主流社会中,“水”既包括灭亡也包含净化。不经意间,克莱齐奥借鉴了基督教义中对“水”的诠释与体会。基督教义中的“水”具有双重性格,既代表死亡又代表新生。“水”是灾难和毁灭的象征,《圣经》里的上帝曾用滔天洪水毁灭了罪孽深重的人类,悲观消极的宿怨由此而生。与此同时,又可以利用“水”来净化新生的生命和高尚的灵魂,宿怨也终于完成了由消极到积极的质的转变:对于人类而言,新生时候的洗礼,可以洗除罪孽,宿怨消除;对于罪人而讲,“圣水”的净化可以减轻罪责,宿怨消失;而对于常人,水可以洗涤心灵,宿怨消退。在克莱齐奥的作品中,“水”元素所代表的“生”不仅包括新生、重生,还包含了对生的憧憬和对生命被润泽的喜悦幸福。
“为什么当时我们待在那儿,而不穿越那些小山向西,奔向能够拯救我们的大海?”⑥《流浪的星星》中逃难的巴勒斯坦姑娘内玛的这一质疑,把逃难中的人们对生的渴望、对幸福的憧憬表露无疑。内玛对于海的留恋不仅仅在于大海是自己故乡的象征,更在于大海的宽容性和包容性,能够如善诱的长者抚慰受伤的心灵,也能够使漂泊远航的船只找到停歇的港湾,大海对内玛既意味着颠沛流离生活的结束,同时又是幸福生活的开始,所以在《流浪的星星》中大海是一个象征性极强的符号,作家在此处展现给读者的是希望之水、生命之水、重生之水。
“水”是生与死之间的纽带,即使在用“涌浪”“血水”诉说的《诉讼笔录》里,克莱奇奥也不忘让读者体味生命之水的美妙:“谁知道呢,也许此处,彼处,在那废墟下,还隐藏着一丝生命。不过,那生命绝不是在炮弹坑里。也不在那边,告诉你。一丛野草陶醉在雨水之中,煤屑压弯了它的身躯……”⑦在这里,我们看到“水”不再暴虐,不再具有毁灭性,它带给读者的是赋予新生和希望之水,是蓬勃与生机。
克莱奇奥作品中“水”的灵性及它对生命的眷顾不仅仅体现在它有着“故乡”归属感和赋予人新生的蓬勃感,小说《沙漠的女儿》更是从另一个侧面以母性的特征及“水”的图腾向读者揭示了“水”的神秘——它是生死传承的纽带,宿怨转化的桥梁。《沙漠的女儿》中的阿玛曾经说过,孩子必须在泉边降生,因为这是那边人的风俗。蓝面人部落素来对水崇拜有加,这种习俗源于“水”的图腾,这不仅饱含了对新生命的迎接、洗礼、祝愿,更是对部族命脉传承的祈福。像母亲在泉水边生下拉拉一样,最后拉拉也遵循习俗,来到沙漠边缘的海边默默独自等待孩子的降生。在此,作家又一次用“水”把生与死紧紧联系在一起。正如评论家苔瑞萨·蒂·斯卡诺所述:“这个新生儿的诞生意味着生命的传承和不朽的沙漠的重生。”⑧
显而易见,克莱奇奥对“水”可谓宠爱有加。在他的笔下,“水”是狂怒的、宿命的,它象征灾难与死亡,是宿怨产生的根源;“水”又是博爱的、母性的,它象征生命与希望,是宿怨积极转化、从有到无的根本,这正是克莱齐奥的小说中“水”的精髓之所在。就像克罗代尔说的那样:内心所渴望的一切都能还原为水的形象,它时而圣洁,时而诡异,时而温柔,时而狂怒,时而又令人遐想,时而令人绝望。人在自身深处具有流水的命运,水的遐想是无止境的。⑨“水”反映出克莱齐奥对人性及对生命的真谛的探索,闪烁着作者的生命观和价值观。克莱齐奥以其独特的创作特色引人注目,尤其用“水”的双重属性来表征主人公的心境,带给读者无比新鲜的感觉和回味无穷的艺术享受。
①⑧⑨ 转引自赵秀红:《试析勒·克莱齐奥小说中“水”的意象》,新余高专学报2008年2月,第53页。
②③④⑦ [法]让-马·居·克莱齐奥:《诉讼笔录》,许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9页,第10页,第186页,第115页。
⑤ [法]勒·克莱齐奥:《战争》,李焰明、袁筱一译,许均校,译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12页。
⑥ [法]勒·克莱齐奥:《流浪的星星》,袁筱一译,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