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穆旦诗的意象表达策略
2011-08-15黄明星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24
⊙黄明星[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24]
作 者:黄明星,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穆旦人生坎坷,经历非凡,他的诗作不仅时代跨度大,而且由于诗人的命运与时代风云紧密相连,他情绪的波动便自然地投射在作品中,从他那里,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年轻人走过的路程:在爱憎里怎么走着弯曲不平的道路,怎样陷在焦忧的泥淖中无法解脱,又怎样在时代更替中寻找希望和绝望的支点。这样一个怀揣着知性、智性的文人,用意象诠释着自己的青春宣言。
和其他九叶诗人不同,穆旦更多吸收了西方现代诗的表达策略,形成了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表现风格。他厌恶浪漫派的空洞含糊,在现实的基础上,用玄学的感悟、象征的技巧形成了意象的三个维度。
一、现实性
20世纪,人们经历了两场旷日持久、破坏性空前的战争。这两场毁灭性的战争把世界打得千疮百孔,让人们身心俱疲。如果说一战对40年代的人们而言是破碎的记忆,那么二战带来的则是切肤的体验。看着“这个灰色的城市,这个为城市人沉溺的城市在下沉”①,站在触目惊心的一片废墟中,他们喊出了“走进了城就走进了沙漠,空虚比喧哗更响”②的时代之音。这样的时代背景孕育出了精彩的篇章,正如《赞美》的出现。
在《赞美》中,诗人融入到大众中去,体验着大众脉搏的跳动。从“山峦”、“河流”到“鸡鸣”和“狗吠”,他将农村的情景一下子推到我们的面前。镜头拉近时,是特写的“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人们走过的路、用过的车、相依相伴的山野便进入视野。诗人用这些原生态的意象,简笔素描地勾勒出人们的生活状态和自然世界。“干燥的风”、“忧郁的森林”、“埋藏的年代”,这些文字平淡如水,细读又甚觉笔底波澜,一股张力内蕴其中,冷凝内敛,如青铜扣而有声,声音虽渐行渐远,又突然喷薄外显。与追求“雕塑式的沉思默想”的郑敏③,将“思想的钓钩抛到深沉的潜意识的湖里”④的陈敬容相比,穆旦的诗冷峻而沉郁。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这里的意象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客观对应物”,而是一个场景的设置:全家人在等待食物,这种情形司空见惯。但视角的变化,指代的转换却使诗低抑晦幽,联想性和情节性更强。“老妇期待着孩子”,“孩子在饥饿里忍耐”。这里“孩子”的指代是不同的:前者是母亲的儿子,后者是儿子的孩子,他们都在盼着有人带他们离开死亡的阴影。作者以大地上的悲悯者的姿态,压抑着江河奔泻、火山爆发的情感,沉静地写出现实的残酷。这种主观情感的渗透和客观事实的陈述成为对苦难民族救赎的最高表达。最后“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复奏沉雄有力,吟唱着不可抗拒的历史心声!
除了这首,穆旦在《五月》《两个世界》等诗中,也将自己在动摇中所看、所感都诉诸于笔端,寻找“诗意的栖居”:“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在狭小的圈子中,他有时在叹息着哭泣,有时又疯狂的追求,像一代代的传统文人那样,从老子、庄子那里沾染了出世和入世的矛盾,无法释怀又矛盾重重。生活的积淀给了诗人对历史的哲思和对苦难的悲悯,而每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以自己的方式作为对现实的记录,对苦难的救赎。
二、象征性
象征主义有两种表达方法,一种是诗人对客观世界的真切的体贴,另一种是客观世界在诗人心里的凝聚,事物皆备于我。前者即知觉的思想化,后者即思想的知觉化。这两种构思方式使诗人将自己的思想、经验、情感在象征中调动意出神外的构思本领,展现高妙的美学追求,给读者以新鲜的审美感受。
知觉思想化是一种“经验化”的知觉,“经验化”来源于生活,从本质来看它并不局限于工笔细描的客观外形,而是对这种经验的本质挖掘。最终目的是表达复杂深邃的思想意志与丰富的生命感受。
在《春》中,诗人力图避开情感和诗思的直接宣泄,而寻找客观对应物——最终他在自然界找到与自己创作冲动的瞬间契合:绿色的“火焰”,火焰热力十足,绿色自然清新,两者的组合相互消解又相互制衡。接着,“花朵”、“欲望”、“肉体”则给读者以有力的暗示和联想,意象群的成功合谋成为“客观对应物”的实践。生命欲望的知觉借助意象,生发为沉潜的、深厚的雕像美,达到形而上的思想高度。这些意象应和着内心的情感,通过联想和想象传达出或感性、或突进的声音,形成独特的话语言说方式。
如果说知觉思想化致力于对客观对应物神思的把握,那么思想知觉化作为象征的一种,侧重于人物、场景、暗喻、象征、暗示等外在手段的运用。穆旦的压卷大作《森林之魅》是一首协和明净的史诗,描绘了原始森林、自然之乡的魅力。他使用了一系列雄浑有力的意象来反复赞颂原始的力。“帕米尔的荒原”、“峰顶静穆的声音”、“远古的熔岩”和“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他们以悲壮的气度、张力的美勾勒出历史的经脉,呼唤沉睡中的民族之魂和正在慢慢遗失的民族文化的野性。它的重要性就在于能有力地搏动“神州的心房”,复活这种文化中核心的部分。两种象征手法的运用使得穆旦的诗作拥有了历史的厚度。
三、玄学性
作为一个感性与理性相结合的智性化诗人,穆旦对时间的思考和探讨也一直没有停过,这是一个带有玄学命题的思考。穆旦吸收了艾略特的时间观,用过去、现在、未来写就对人生的思考,穆旦的《在一个寒冷的腊月的夜晚》中,“一盏灯光”、“古老”将我们的目光定格在一个毫无时间指向的北方农村:永恒的古老和亘古的苍凉。这里有人:“厚重,多纹的脸”象征着大地上饱经沧桑的人民;有事:“他在灯光下想着什么”;有景:“在田野的纵横里闪着一盏灯光”。这是几千年民族苦难历史的缩影,村庄荒凉而沉滞,“古老的路”、“枯干的田野”、“昏黄的灯光”、“吱哑的轮子”,民族的苦难就这样一代代延续下去,沉滞、静止,如同一潭再也泛不起波澜的死水,时间在这里定格了。
“谁家的儿郎吓哭了,/哇——呜——呜——从屋顶传过屋顶,/他就要长大了渐渐和我们一样地躺下,/一样地打鼾”。小孩的哭声划过长空,新生的力量正是对未来的象征,但在时间的长河中,这只是一个隐喻,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坐标。因为在循环往复的时间洪流中,“他只能一样地躺下,一样地打酣”,除此以外,无能为力。悲凉的心绪深入骨髓,宣告了作者的废墟意识,辛苦忙碌是在代代人类中轮回,玄学的思想浸肤冷丽又深入透寒。
“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剩下了灰烬的遗留,/在我们没有安慰的梦里,/在他们走来又走去以后。”
穿越了过去现在未来,民族的苦难却不曾得到些许的改观,人们在披荆斩棘自甘冻绥中苦苦地煎熬,在黑暗中等待轮回的批判。这样,原来看似互不关属的三个段落在一个更为广阔深远的背景意义上就连接成一个整体。穆旦着力于苦难历史和苦难人生的重复,时光缓慢流逝,苦难却代代承传少有改变。对时间的哲学思考将北方大地古老的悲哀在更具概括性的画面中展示出来,用客观表现的方式造成了一种深沉抑郁的悲怆。
综观穆旦的诗集,他将真实的生活体验与神秘的玄学思考相结合,借助于象征、暗喻等技巧,生动而和谐地整体构建矛盾的整体,演奏了一部关于人生爱情、苦难生动体验的交响曲。他的作品对我们不成熟的思想、隐蔽的心情是一种启示;那和谐的完整,对我们过重的情感是一种高度激情的释放。穆旦的诗是用意象和生命写就的华篇,以生命悲剧性的哲学体验,苍凉的悲怆色彩,给以我们沉重的生命体验和心理感受。
①杭约赫:《火烧的城》,《九叶派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60页。
②袁可嘉:《进城》,《九叶派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41页。
③袁可嘉:《九叶集序》,《“九叶诗人”评论资料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