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士禛《秋柳诗》的文学史意义
2011-08-15刘利侠西安外事学院人文学院西安710077
⊙刘利侠[西安外事学院人文学院, 西安 710077]
作 者:刘利侠,文学博士,西安外事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渔洋一生,著述颇丰,但“大江南北之知有王阮亭其人者,实由其赋成《秋柳诗》之故”①。此诗一出,名噪天下。就诗歌本身的情蕴内涵,已费尽众人才思。前有屈复《渔洋秋柳诗笺注》、李兆元《秋柳诗旧笺》、郑鸿《秋柳诗笺注析解》、高丙谋《秋柳诗释》,后之来者亦凡论渔洋,凡论清诗,无不于此处做一番议论。关于此诗,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还提出了一个极有创建的议题:“为何一个年才二十余岁的贵族子弟的诗,会受到那样的赞誉呢?思考这个问题,恐怕就要思考这首诗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吧!”②一首诗的文学史意义,是指此诗所具有的超越其本身的价值,对其他的作家作品和社会文化产生影响的特质。《秋柳诗》自问世以来,追捧者良多。虽不能被视为渔洋一生的顶峰之作,但对其步入诗坛,取得主盟地位影响极大。这都表明此诗所具有的特殊的文学史意义。研究这一问题,不仅对于认识渔洋诗歌创作轨迹及风格形成极为有利,而且对于准确把握清初诗坛风气和诗歌发展动向都极为关键。
一、吉川幸次郎的“新美”说
围绕《秋柳诗》的文学史意义,吉川氏首先做出了可贵的探索:“受社会欢迎的文学,总是具有一种新美的东西。说得再详细一点,应该是把社会所期待和正在探索的新的美适当地具体化了的东西。”③
一部作品在一个时代脱颖而出,必然具有其他作家作品还不具备的美学特质。而这种美学特质,正是新的社会背景下大众所期待的。这也正是严迪昌先生所说:“时代和某个特定人物之间双向选择的必然现象。”④于此,将“某个特定人物”换做“某种特定作品”更为准确。那么,《秋柳》四诗中又包含着怎样的“新美”呢?
他们欣赏钦佩的究竟是什么呢?是诗歌的语言。这就是巧妙地选择各种单词,从单词的连接与流动中产生观念的波动以及音调的波动……我还应该进一步地说一下这些诗的语言在哪些地方是新鲜的,有魅力的。首先提出结论吧!结论是:此诗的语言没有打破古典的气氛而又有新鲜感。也即既保持古典性质而同时新鲜……首先在其用语上得到承认。此诗大体使用的是作为今体诗古典的唐诗的语言,尽管如此,却带有一种新鲜感。那主要是基于如前所述,使用了“黄骢曲”啦,“乌夜村”之类少见的词语。在唐人诗里,是看不见这些词语的,至少在一般的唐人诗中是见不到的,从这里就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新鲜感……其次,那种极大的抑扬,也给人们一种新鲜感……再其次,基于各句及各联之间的逻辑联系时分明了,此诗使人感到诗的全体都在流动……更为重要的是音调的新鲜感……然而,我认为此时受欢迎的心理方面,还有别的因素。那就是这首诗的新鲜感,全部与其语言有关……此时最具体地说明了:只要语言是新鲜的,诗也就能成为新的。而那又是中国近代的诗歌生存下来的最安全的道路。⑤
上文中,吉川氏极为细致入微地探讨了《秋柳》四诗语言上的“新鲜感”,包含了典实、韵律、音调各个方面。强调此诗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就在于开创了一种用新鲜的语言,以此构造出难以捉摸的意境,从而迎合了当时人的心理。这样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尤其是对诗歌语言方面所进行的探索显得难能可贵。当然,也不无偏颇之处。以语言技巧动人,题材陈旧迂腐,或者干脆不知所云,是官场文学尤其是台阁体的作风。而此时,渔洋还并未步入仕途,以其少年之义气而作此类文章,有违于常理。而且,从当时文人的和诗来看,如“孤生所寄今如此,苏武魂伤汉使前”(徐夜)“,宝珠络鼓欢如昨,马尾垂丝怅已遥”(林麟),前者抒写亡国之痛,后者在物是人非的感叹中,抒写对故国的留恋,情感走向极为明显,这不能不说是士原诗对和者的启发。所以说,吉川氏只是揭示了《秋柳诗》艺术价值的一个方面,忽视了其思想与情感的影响力,故而并未触到其承载盛誉的主要因素。
二、《秋柳诗》与时代精神的契合
如上所论,笔者认为,《秋柳诗》的文学史意义,主要与诗歌的情感和内涵有关。易代之际,亡国之痛和盛衰之感是诗歌的主旋律,在遗民及钱谦益、吴伟业等人的创作中,尤其如此。从内容来说,此四诗首先是对明亡十几年以来诗歌主流题材的继承。但较之他人之作,亦有不同之处。遗民诗中,悲亡情感表达得更加直露强烈一些,如屈大均《杜鹃》诗“:杜鹃开及杜鹃啼,朵朵猩红踏作泥。望帝春心烟雨外,蚕丛故国夕阳西。将归有客愁三峡,再拜何人忆五溪。血洒至今花瓣湿,莺衔不忍过香闺。”借杜鹃的猩红和零落,将一腔亡国幽怨抒写得淋漓尽致。而余怀《咏怀古迹·乌衣巷》“:年年华发旧乌衣,燕子于今归未归。南渡衣冠犹自可,荆棘铜驼愁杀我。”诗歌用了“铜驼荆棘”这样极具政治象征意味的意象,将盛衰之感和亡国哀痛打成一片,悼明的用意很明显。王士《秋柳诗》中,除了将读者引入金陵这一具有特殊的政治气氛的城市之外,其他如衰柳、边笛、南雁等皆为悲秋的意象。而板渚、扶荔宫、灵和殿、珠络鼓等,皆为寄寓盛衰的常物。可见,《秋柳诗》之悲亡,皆以悲秋为载体;而《秋柳诗》之哀悼,又皆蕴含在盛衰之感中。即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便是后来《秋柳诗》险遭禁毁,而乾隆皇帝挺身而出,语其“语意均无违碍”,而余怀、牧斋诸老诗集惨遭禁毁的原因吧。《秋柳诗》这种朦胧、似是而非的艺术特点的形成,既有诗人才情与创作技巧在里面,也是其真实感受的体现。一方面,明亡国之时,士只有十岁,这种感受本来就没有前辈诗人那样深刻;一方面,士生长在山东,这里民众抗清的情绪,也较之南方诸省弱些。这便是士虽与屈大均年岁相仿,但于新朝的对抗情绪表现出极大差异的关键。顺治十四年左右,各种南明政权中仅存的永历朝也岌岌可危,败局已定。复明的大势已去,新政权已相当稳固,易代之悲已成为士子心中隐隐的伤痛,已不需要言辞激烈和悲歌慷慨的宣泄。当血泪交织的控诉,化为悠长绵延的悲情体验,便预示着诗歌风格的改变。“遗民故老们将这种伤感的情调认同为故国之思的变奏,视为哀号之后的呻吟。”⑥士的《秋柳》四诗,便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这种“变奏”的到来。
最为重要的是,在具有乱世文学特征的抒写亡国幽愤的遗民诗中,亡国的悲痛,对故国的赤忱和旧君的眷恋,成为了诗歌的主旋律,诗歌中诗人个体的意识必然被忽视。而当旧国已亡成为无可改变的事实,士子对自我命运的悲情体验,对人生的进一步思考,便会逐渐进入到诗歌之中。归庄“看花诗”所追求的人生适意,宋琬的狱中悲吟,施闰章的故园情怀,都阐释着这一趋势的必然到来。而士《秋柳》四诗,在伤感的悲剧气氛之下,既有对当世知识分子命运的普遍观照,也有对自我未来的思考和困惑。“新愁帝子悲今日,旧事公孙忆往年”“,悲”和“忆”便是对清初士子依然不能忘怀旧国的愁苦内心的揭示;“相逢南雁皆愁侣”,表现出对南方遗民群体生存状态的担忧;而“好语西乌莫夜飞”,则是对残存的复明力量政治前景的思考。对于诗歌此处,章太炎认为隐射顾炎武在山西,也并非空穴来风。同年秋,顾炎武恰游济南,得此四诗而和之,其诗如下:
昔日金枝间白花,只今摇落向天涯。条空不系长征马,叶少难藏觅宿鸦。老去桓公重出塞,罢官陶令乍归家。先皇玉座灵和殿,洒泪西风夕阳斜。
天下已定,仍寄望于恢复的顾炎武,在诸多遗民中,民族情感、反清复明的愿望较之他人更为强烈。对于士诗中所言,必然更为敏感,导致其对这位后辈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其和诗中,写明亡之后,各南明朝廷也因无人扶持而败亡溃散。“条空不系长征马,叶少难藏觅宿鸦”,不无对今之遗老们忘怀旧国、趋附新朝的愤慨之情。“陶令”言及诸老,“桓公”实则讽刺贰臣。后两句抒写自己对明王朝的感念和尚思回报的心志。由此可以看出,亭林此诗,颇有针锋相对之感,极似品出士诗中用意而做出的回应。此外,亭林此诗还有值得回味之处。
先生(亭林,编者补)本年秋适游济南,兼与徐元善、王士禄交善,似此篇亦近继作。其不以“和”字贯题,且削去其事,要必有故。……又或谓《渔洋诗话》举《秋柳诗》和诗王西樵(士禄)、徐东痴(元善)外,未举亭林;其诗话全部,亦未尝及亭林之诗。⑦
此外,其三的最后一联,也可作为此诗的一个亮点。有论者以为“,枚叔”指钱谦益。虽然未免坐得太实,但对其诗歌情感走向的把握并没有偏差。遗民、抗清志士之外,那些仕清的贰臣在清初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他们是极为尴尬的一群,承受着更大的精神负担,更需要一种人文的关怀。士梁园回首素心违”一句,道出了贰臣们的心声,充满着对他们内心矛盾和痛苦的理解与同情,这也是后来牧斋对士奖掖有加的原因吧。与此同时,对于即将步入仕途的士,这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自我表白,以期得到世人的谅解和认可。当世之时,多少士人在进退的边缘挣扎,士此诗,可以为他们代言。
正因为《秋柳诗》“正好也巧妙地勾起了一些‘感悲不敢言’”⑧的情绪,使其成为“受社会欢迎的文学”。当然,这只是吉川氏所说的文学史意义的一个重要方面。
三、社会影响与政治收益
美国学者孙康宜在《成为典范:渔洋诗作及诗论探微》中,对渔洋诗成为清初诗歌典范的原因进行了讨论:
对成为经典作品的作家、作品,则有两种差异甚大的看法,一种认为是只凭美学上的成就,一种认为美学以外的文化政治因素亦甚为关键。……王氏成为典范,他的才情只是起点,他在面对丰富的前代遗产时,既学习又对话的写作与建立论述的努力,他的风格、风范,及他创作、论述与政治文化需要上的微妙的配合关系,都是王氏得以成为典范的原因。⑨
一日期集礼部,吴国对大呼:“此中何者为济南王郎乎?”众愕然。公方趾脚踏上,笑曰“:君自辨之。”吴国对直前捉公臂,曰“:此即是也。”众为一笑。⑩
①④严迪昌.清诗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428,421.
②③⑤[日]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341,342,348.
⑥⑧⑨⑪孙康宜.成为典范:渔洋诗歌及诗论探微[J].文学评论,2001(1).
⑦顾炎武,王翼民.顾亭林诗笺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8:401.
⑩蒋寅.王渔洋事迹征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