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皋陶谟》古歌解读
2011-08-15于文哲山西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山西临汾041004
⊙于文哲[山西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 山西 临汾 041004]
《尚书·皋陶谟》古歌解读
⊙于文哲[山西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 山西 临汾 041004]
《尚书》中故事发生时代最早的《虞夏书》,记录了我国古代氏族文明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其中的《皋陶谟》一篇,保存了《元首歌》《股肱歌》等三首珍贵的古歌,这是我国历史上现存最早的抒情诗歌,表现了口传文学时期诗乐舞结合的独特艺术特征,具有丰富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理应受到文学研究者的高度重视。
《尚书》《皋陶谟》 古歌
《尚书》中故事发生时代最早的《虞夏书》,记录了我国古代氏族文明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其中的《皋陶谟》一篇,保存了《元首歌》《股肱歌》等三首珍贵的古歌,这是我国历史上现存最早的抒情诗歌。据《皋陶谟》记载,舜帝与大臣们在一次议政会议结束后的庆功乐舞中,共同唱和了三首诗歌。《皋陶谟》载: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 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俞,往钦哉!”
“敕天之命,惟时惟几”是舜帝对所作诗歌含义的介绍和说明,是整首诗歌的序曲,其内涵,当如孔《注》所说:“作歌以戒之,安不忘危也……奉正天命以临民,惟在顺时,惟在慎微。”①取开头两字为诗题,是舜帝对大臣所歌,后世称之为《股肱歌》。该诗的大意,在于赞美股肱大臣勤于政事,进而影响君王,使政治清明、百事振兴。接下来的两首诗歌是皋陶等大臣应和舜帝所歌,后世亦取开头二字,称为《元首歌》。开头的一段话是皋陶对这两首诗歌意义的说明,大意是说君主具有榜样作用,君主英明,则政治安定;君主不明,则政治堕坏,是对舜帝的赞美和劝勉。
从三首古歌的形式上看,虽然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经过了不断的加工和改造,但仍保留了原始诗歌的基本特征。首先,这三首诗是抒情诗,是诗歌发生历程中最先出现的诗体。诗歌的本质就是从感情出发并诉诸语言,所以抒情诗是诗歌最自然的形式,也是其他诗歌形式的基础。抒情诗的最大特点是音乐性。原始人类表达内心感情的咏叹式的语句还不是诗,只有当它与合规则的音节、有节奏的重复这些简单的具有音乐审美性质的形式结合起来的时候,也就是当语言与音乐结合起来的时候,当语言不再单纯“言志”,而是发展为“歌永言”,它才算是诗。从内容上分析,三首诗歌显然是要传达赞美的情感,抒发、吟叹作者的喜悦、敬佩之情。原始的诗歌一般与宗教有密切的关系,与巫术的咒语和对神的礼赞有关,往往是作为祭祀祷祝仪式上的唱词出现的。在尧舜的时代,部落首领是代替神处理人间事务的人,身上笼罩着神性,他们往往与神一样,在祭祀活动中受到以歌唱的方式表达的尊崇和赞美。《元首歌》就是表达这种感情的作品。其次,三首诗歌都采用了歌谣的方式,用最简单的节奏和极有限的词汇信口吟唱出来。三首诗歌都是原始的二拍子节奏的三言诗形式,第一首只用了六个词汇,第二和第三首只在第一首的基础上改换了几个动词而已。这类原始歌谣的最大特点就是歌词的重复,由最初的极其简单的一句两句反复吟唱,渐次扩展出几个段落来。第三,在语言上,三首诗歌仍保留着原始诗歌喜用形象的比喻性词汇的特点。元首、股肱本是上古歌者即兴使用的比喻,含义明确,生动具体,表达了部落民主时代首领和大臣们和谐融洽的关系。在声律上,保留了上古时代语音的特点,有“股肱”、“丛脞”两个双声词汇;用韵均为上古韵,“喜”、“起”、“熙”属上古韵“之”部,“脞”、“惰”、“堕”属上古韵“歌”部,“明”、“良”、“康”属上古韵“阳”部。
从体制上看,这三首古歌开创了“九歌体”,对后世诗歌的体制特征产生了影响。闻一多先生根据《左传》于昭公二十年、二十五年两次以“九歌”与“八风”、“七音”、“六律”、“五声”并举,认为“九歌”可能不专指某一首诗歌,而是诗歌的一种标准体裁。他提出:“歌的可能单位有字、句、章三项。以字为单位者又可分二种:(一)每句九字,这句法太长,古今都少见。(二)每章九字,实等于章三句,句三字,这句法又嫌太短。以上似乎都不可能。若以章为单位,则每篇九章,连《诗经》里都少有,早期诗歌似乎不可能发展到那样长的篇幅,所以也不可能。我们以为最早的歌,如其是以九为标准的单位数,那单位必定是句——便是三章,章三句,全篇共九句。不但这样篇幅适中,可能性最大,并且就‘歌’字的意义看,‘九歌’也必须是每歌九句。‘歌’的本音应与今语‘啊’同,其意义最初也只是唱歌时每句中或句尾一声拖长的‘啊’……故《尧典》曰‘歌永言’,《乐记》曰‘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然则‘九歌’即九‘啊’。九歌是九声‘啊’,而‘啊’又必在句中或句尾,则‘九歌’必然是九句了。”他进而认为,《元首歌》就是一首典型的“九歌”体的歌。并且,“和《元首歌》格式相同的,在《国风》里有《麟之趾》《甘棠》《采葛》《著》《素冠》等五篇。这些以及古今任何同类格式的歌,实际上都可称为‘九歌’。(就这意义说,‘九歌’又相当于后世五律、七绝诸名词。)”②
史籍中与《皋陶谟》所记三首古歌相关的,尚有《南风歌》和《卿云歌》。《孔子家语》载:“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现代的研究者一般认为这首《南风歌》为后世的伪作。对此,王力先生认为:“诗歌起源之早,是出于一般人的想象之外的。韵文以韵语为基础,而韵语的产生远在文字产生之前。……韵语在上古时代的发达情况,远非后代所能企及。”他根据《南风歌》的两个韵脚“财”、“愠”为上古韵,断定《南风歌》并非伪造,“后代伪造,亦不能合古韵”③。《南风歌》虽为后世改编而成,但仍保留了原始歌谣的曲调和声韵,因此,不能简单认定为伪作。《南风歌》而外,还有《卿云歌》。《尚书大传》载:“舜将禅禹,于是俊义百工相和而歌《卿云》。帝乃倡之曰:‘卿云烂兮,
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八伯咸进,稽首曰:‘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予一人。’帝乃载歌,旋持衡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於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贤圣,莫不咸听。 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梁启超在《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中说:“这三首歌,就诗而论总算好……显然是依傍《皋陶谟》那三首造出来的无疑。”④皮锡瑞也说:“据《大传》,则帝庸作歌盖即在八伯歌《卿云》之时。”⑤
毫无疑问,这几首古歌在流传过程中一定经过了很大程度的加工和改造。原始诗歌本是一种产生于巫术或祭祀仪式上的口头创作,是寄寓了强烈情感色彩的巫歌与符咒。从一首诗歌的诞生,到口口相传、代代延续,诗歌也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地改变着自身的面貌。文字产生后,口传诗歌被最后记录下来,成为定型的作品,它与诞生之初的原始面貌,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已发生了巨变。到了《皋陶谟》最后编写完成的春秋时代,人本主义取代了神本主义,这几首古歌更被赋予了儒家的道德内涵,成为对儒家提倡的君德和臣德的颂歌。
从艺术角度看,这几首古歌虽经后世加工和修改,但仍保留着上古庆典活动中那种既庄重神圣,又欢快热烈的气氛。格罗塞在分析诗歌的社会影响力时说:“每一首诗最初只是表现诗人个人的情感,但是它表现的方式会激起听者和读者同样的感情。……使一切人们受同样感情的激荡,其心脏也起同样速率的跳动——就是听众和诗人及他们相互间,融合而成一体。诗歌由唤起一切人类的同一的感情,而将为生活兴趣而分歧的人们联合起来,并且因为不断地反复唤起同一的感情,诗歌到最后创出了一种持续的心情。”⑥这几首诗歌的最显著特征是,诗中出现的自然物象具有象征性意义。《卿云歌》的象征着吉祥、庄严的“卿云”、“日月”、“星辰”,《南风歌》中象征着宽厚、仁德的和煦“南风”,都是从大自然中借用来的物象,元首、股肱也是生活中的普通比喻,但作者在其中寄寓了深厚的含义。作者借对大自然具体物象的由衷赞美和咏叹,表达了对仁爱之君的无限的爱戴之情和对仁政的讴歌与向往。“南风”与“日月”等自然物象被赋予了隐喻意义,并随着历史的发展,由隐喻转变为象征,最终成为中华民族集体意识中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原型。司马迁在《史记·乐书》中言及自己阅读《虞书》时,“至于君臣相敕,维是几安,而股肱不良,万事堕坏,未尝不流涕也”⑦。能够打动数个世纪后太史公的心灵而使之垂涕,可见这几首古歌所具有的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① 《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4页。
② 闻一多:《神话与诗》,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265页。
③ 王力:《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2页。
④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十册),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页。
⑤ (清)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33页。
⑥ [德]格罗塞:《艺术的起源》,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206页。
⑦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175页。
作 者:于文哲,文学博士,山西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编辑,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