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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家庭》中“A”的隐喻意义——兼谈与“新写实”小说的精神契合

2011-08-15赵欣若保定学院中文系河北保定071000

名作欣赏 2011年23期
关键词:白菜虚构理想

⊙苏 虹 赵欣若[保定学院中文系, 河北 保定 071000]

⊙王淑梅[河北农业大学人文社科学院中文系, 河北 保定 071000]

作 者:苏虹,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保定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赵欣若,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保定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的教学与研究;王淑梅,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鲁迅的短篇小说《幸福的家庭》与后来的《伤逝》,在对知识分子、婚恋、家庭生活等问题上有连续性的思考。作为鲁迅唯一的一部爱情小说,又处于《彷徨》小说集的最后一篇的特殊地位,加上主人公手记的形式、忏悔的口吻、浓重的复调色彩①等原因,《伤逝》受到广大评论者的高度关注。相对讲,《幸福的家庭》受关注程度似乎不及《伤逝》,但仔细品味,本篇的感情色彩也非常复杂。在《伤逝》之前已经对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中的命运做了探讨,即《伤逝》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这一主题,都是讲述自由结合的夫妇在庸常的日常生活中沉没的故事。正因如此,《伤逝》和《幸福的家庭》被称为姊妹篇,不同的是《伤逝》中的悲剧感除了来自庸常的生活的压力,还来自封建势力的打击以及主人公自身性格的因素等,因此悲剧色彩更重;《幸福的家庭》似乎轻松很多,喜剧色彩较浓,有作者对知识分子的调侃和嘲讽,但更多的是“苦涩”。这让我们感到《幸福的家庭》与20世纪80年代的“新写实”小说有许多精神维系,鲁迅的《幸福的家庭》为后世提供了很好的文本借鉴。本文主要分析小说中两个重要的意象——“A”和“绿格纸”,以此来探讨与“新写实”的精神契合。“鲁迅的小说具有本体性的隐喻性”②,“鲁迅小说的情节、人物、描写甚至细节描写,无不是对某种人类精神现象的隐喻,具有一种原型的模式意义”③,他不是把所有的东西都说出来,而是言外有义。鲁迅把他对主人公的评价都浓缩于具有象征、隐喻色彩的意象上,那就是“A”。小说中“A”共有五处。“A”是对理想与现实关系的整体性的隐喻,它具有三个层面的意蕴。

第一,理想的沉沦。

“A”是主人公构思“幸福的家庭”时,虚构的“幸福的家庭”的所在地。他在脑海中把中国的所有地方一一想到、一一品评:“北京?不行,死气沉沉……江苏浙江天天防要开仗;福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都正在打。山东河南之类?——阿阿,要绑票的……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贵;……假如在外国,笑话。云南贵州不知道怎样,但交通也太不便……。”结果居然无一处可以安置自己的“幸福的家庭”,于是只好定为“A”。但当时的风气是反对用西洋字母代替地名,这样做有风险,但哪里好呢?总之,湖南、大连、察哈尔、吉林、黑龙江等地都不行,尽管知道有风险,但终于决定就定为“A”,这是对理想的坚持。因为主人公的逻辑是:幸福的家庭一定是理想的,理想的就不能是现实中有的,因为现实是不理想的,即幸福=理想=非现实。但自己生活在现实中,为了在现实的背景上为理想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找到二者和谐共处的可能,他只好先虚构一个“A”,然后才能继续他的构思。这是面对现实的无奈。

如果接下来的情节,主人公能够一如既往、放弃束缚自己的现实、自由想象、完全虚构的话,可能会描摹出一个理想化的“幸福的家庭”。但无奈现实已经把主人公重重包围,现实对他的影响无处不在。就在虚构故事时,现实的影响也以“文学作品细节真实”的形式潜入故事中。“小说的主人公在虚构自己的作品时,实际上在两个方向上努力着,他既想构制一个理想的幸福家庭,而又在具体的描绘中遵循细节真实性的原则。”④这就使主人公被迫停下思维的步伐,而凭着已有的生活经验去虚构理想生活的细节。他苦心孤诣地寻找故事的发生地、主人公的合适的身份、“龙虎斗”到底是什么、吃饭时应该怎样谦让等等,这就造成情节的延宕和停滞,虚构的理想不断地被搅乱、被击碎,连缀不到一起。致使“理想”无处容身。鲁迅生动地表明这两者是不能统一在一起的,要么完全虚构,要么放弃理想回归现实,这是一个必须要做出的选择。所以当主人公试图调和二者时,二者便发生了冲撞。现实固然是粗糙的、平庸的、琐碎的,但“现实却可以一步步把‘理想’扭曲,使之畸形化,从而使‘理想’不情愿地放弃自身的本质,成为可笑的东西”⑤。不是理想脱离了现实,而是现实太不理想,即使在想象中也没能逃离现实的可笑,现实不如主人公想象的那样理想,因而主人公可笑。如果说在选择“A”时还有对现实的反抗,那么到最后彻底被那一堆“A”所包围时,我们不难看到“新写实”小说中人物的影子——理想的沉沦。因而作者在调侃和些微讽刺的语调中消解了生活中的诗意,使生活完全呈现苍白、无聊的面目。

第二,堕入庸常。

“A”的另一重要含义主要体现在那底下三株,中间两株,上面一株堆成“A”字型的六株白菜上。主人公的构思总是被一次次打断,这些干扰因素来自妻子与小贩的斤斤计较、讨价还价、金钱匮乏、床底下的劈柴、五五二十五的算计、低矮狭窄局促的房间、妻子的斥骂、孩子的啼哭等等,他终于忍耐不住,回头看时,“在他背后的书架的旁边,已经出现了一座白菜堆,下层三株,中层两株,顶上一株,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A”字型白菜堆代表了世俗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琐碎、庸常的小事,象征着我们的日常生活。“A”本身单调、尖锐、金字塔式地给人以压力感,每个家庭的男人、女人都会天天面对这些琐碎、平凡、单调而又难以描摹的“A”字型生活的有形无形的压力。生活就充斥着诸多的“A”字,由庸常琐屑的诸多“A”组成。这里的主人公已经成了某种小知识分子市民的代表,是另一个版本的子君和涓生,他们的家庭生活也成了众多家庭的缩影。“新写实”小说创作方法以写实为主要特征,但特别注重现实生活原生态的还原,热衷于对生活本真状态的关注,而且关注的是人们窘迫的物质生活现状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性格和生理状态。鲁迅高度关注主人公的现实生活,《幸福的家庭》描写的就是凡俗人生、琐细小事,关注的就是小人物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烦恼和欲望。尤其以意识流动的方式细致入微地展示了物质生活的窘迫,这与“新写实”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鲁迅着意描写了在这种生活压力下,主妇精神气质的蜕变:五年前可爱天真的脸,通红的嘴唇,挂着眼泪的笑窝的温柔多情变成了现在的腰骨笔直,两手叉腰,怒气冲冲,两眼阴凄凄的打骂孩子的琐碎、庸俗的“泼妇”。像“新写实”作家一样,鲁迅在作品中突出了追求物欲、淡化理想、趋于平庸而消解崇高的趋向,尽管主人公有所挣扎,试图在理想(崇高)与现实(物欲)中寻求平衡,但终于向现实缴械。正像“新写实”小说中的情节那样,磨难之下一律是堕落,这大概也是主人公的未来。

第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新写实”作家“大多描写各类小人物的生存困境,表现他们的物质性和精神的烦恼,揭示人的各种尴尬处境”⑥。而放弃对人生终极价值的判断,放弃对人生意义的追问。《幸福的家庭》主人公无职无权只有靠点“润笔”度日,被日常琐事所包围所淹没,连安置一张书桌的地方也没有,失去了自由选择的起码空间,甚至连想象的自由也失去了(构思时不断被那些声音、数字、木柴、白菜等所打断),主人公沉痛地感到“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绰。有一间堆积房,白菜之类都到那边去。主人的书房另一间,靠壁满排着书架,那旁边自然决没有什么白菜堆”,“主妇来谈文艺了,也就先敲门。——这可以放心,她必不至于捧着白菜的”。这两个补充说明多么滑稽可笑,又是多么辛酸无奈,这是主人公由生活空间的狭小感到的精神空间受到挤压的精神烦恼,而这种烦恼和“新写实”小说中那些庄建非、印家厚、赵胜天们的烦恼是一致的。是一己的、“小写的人”的烦恼而非传统的现实主义人物具有的崇高和博大。主人公最后面对无穷无尽的“A”的压力,也会变成“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池莉:《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的人。曹文轩在《二十世纪末文学现象研究》中曾说“‘鸡毛’这一意象倒可以作为新写实主义的总体象征”⑦。鸡毛——鸡毛蒜皮,生活就是这样一地鸡毛,生活庸碌就庸碌在没有大事,全部都是络绎不绝、接踵而至的“鸡毛”,所以我们在“新写实”小说中见到的都是一些灰色的、单调的、不规则的碎片:入托、上下班、夫妻吵架、借钱、给孩子把尿等等,如果说“新写实”小说会从“一斤豆腐馊了”写起,之后几乎所有的事情的分量也不过“一斤馊豆腐”的话,《幸福的家庭》充斥的也不过就是一堆木柴和白菜。而这些看似很轻的东西却最能磨损人的毅力和理想,因为这些不是一时的而是连绵不断的,“他看见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主人公面对生活中无数的不能承受之轻、无数“A”的围剿,自己无处可逃。

《幸福的家庭》中另一个重要意象是“绿格纸”。主人公决定要写“幸福的家庭”这个题目时,他抽出一张“绿格纸”,毫不迟疑,写下一行题目“幸福的家庭”,“绿格纸”是幸福的载体,是代表主人公理想的事物,其组成有两个关键词,一是“绿”一是“格”。即在主人公意识中幸福(理想)包含了“绿”和“格”两个方面的含义。王富仁在评价鲁迅小说《肥皂》时,曾经对其中涉及的十一处提到肥皂的“绿”、结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做了解析,⑧是十分有见地的。我认为此处的“绿”有一些欲望特征但不十分明显,至少代表年轻、生机、活力。“格”是简单的直线条,代表简单、平等、和谐。主人公潜意识中的幸福家庭应该是年轻姣好的妻子、成员简单、没有过多的拖累,他们平等、自由、和谐。但“绿格纸”代表的浪漫理想与现实矛盾,致使“幸福的家庭”无法组建,所以“绿格纸”上的“幸福”始终没有内容。理想与现实互相搏斗冲撞,结果现实得胜,理想遭到重创,所以,当主人公的脑子被一串的阿拉伯数字和桠桠杈杈的木柴塞得满满时,他只好愤然地抓起“绿格纸”在上面打起了“算草”,“绿格纸”带上了绝妙的讽刺意味。后来,主人公的幸福构思再次被孩子的哭闹打断,“绿格纸”被揉了几揉,做了给孩子擦鼻涕的纸。最后,“绿格纸”被用力掷在纸篓中。象征了虚幻的“理想”在现实中被彻底抛弃和“理想”最终沦落。“绿格纸”暗示了主人公如何一步步放弃理想、向现实屈服的心路历程。

有不少评论者注意到鲁迅小说对后世的影响,就《幸福的家庭》而言,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被认为是意识流小说的早期代表,其实鲁迅是用“意识流”的手法描写了凡俗人生,从精神气质上可以说是“新写实”的鼻祖。

① 严家炎:《调小说:鲁迅的突出贡献》,《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3期,第1—20页。

②③ 钱理群:《与鲁迅相遇——北大演讲录之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28页,第130页。

④⑤⑧ 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81页,第389页,第288页。

⑥ 王庆生:《中国当代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37页。

⑦ 曹文轩:《二十世纪末文学现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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