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张衡诗赋作品审美风格的嬗变

2011-08-15白志勇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陕西宝鸡721013

名作欣赏 2011年23期
关键词:张衡

⊙白志勇[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 陕西 宝鸡 721013]

作 者:白志勇,文学硕士,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张衡是东汉最优秀的文学家之一,也是汉代文学发展中一位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一方面,他传承了汉代正统文学的创作,另一方面促进了东汉诗赋文学的革新。他既创作出了汉京都大赋之极轨——《二京赋》,于摹拟中有创新;又创作了抒情小赋《归田赋》,第一次在文学中描写了田园隐居的乐趣,开辟了赋写田园情趣、山水之美的新蹊径,开魏晋抒情赋之先河;张衡的诗作兼涉“四言”、“五言”、“七言”体裁,既继承了《诗经》四言诗的传统,又以文人身份创作五、七言诗,对五、七言诗体的成熟与发展起到明显的推动作用,具有重要的诗史地位。张衡的诗赋作品在东汉文学中显现出独特的审美风格。他后期的诗赋作品与前期的创作相较,在审美风格上表现出鲜明的变化来。

一、从“以大为美”到“求小求真”

有汉一代空前统一,疆域面积空前阔大,国家实力空前强盛。这些变化必然对汉代文化产生重大的影响。“在普遍的审美文化形态上,秦汉时代最突出的特征是,它表现出一种‘大美’气象。”①这种“大美”气象体现于秦汉艺术的各种门类上,包括音乐、建筑、雕塑、文学等等。它既表现为外在的“场面之大、规模之巨、力度之强、数量之众、造像之高、形势之伟、地域之阔、物色之繁,以及节奏之铿锵、动作之奔放、色彩之强烈、音声之亢扬、语辞之华丽、描述之铺张、气魄之恢弘、情势之雄壮”,还表现为内在的“秦汉时代特有的审美文化理想,彰显着那个时代人们特有的宇宙观念、主体意识、生命冲动和创造激情”。②

作为汉代最有代表性的文学样式,汉大赋也具有一种“以大为美”的审美特征。③司马相如说:“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揽人物。”④这其中就蕴含了赋家在构思过程中对“大”的追求,体现于赋中,就是物大、场面大、气势大。汉大赋正是在铺陈扬厉的描摹之中,写出了无数的巨丽之美。张衡早年作《温泉赋》《南都赋》以及《二京赋》,均以极大的热情努力状摹山川、京邑之大美。尤其是《二京赋》作为汉京都赋之极轨,正是张衡“以大为美”审美理念之体现。

张衡赋作“以大为美”的审美特征主要体现于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体制宏大。从篇幅上看,张衡的《二京赋》长达7700多字。比起枚乘《七发》的2300多字、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的3500多字、班固《两都赋》的4300多字来说,篇幅之长已令人瞠目。从结构看,张衡的大赋布局更加全面完整。《二京赋》分《西京赋》《东京赋》两篇,既有铺陈描述,又有抒情议论;既有溢美之词,更有讽喻之志。

第二,表现内容极其广泛。《西京赋》从山川之险固、沃野之广衍、宫观之宏丽、国力之雄厚、街市之繁华、物产之殷富,一直写到畋猎游观之威武盛大,歌舞嬉戏之优美奇异;《东京赋》则在铺陈东京盛况之余陈述圣贤之道,涉及到朝觐、郊祀、藉田、大射、大傩等重大政治活动,可谓无所不包,无所不写。《南都赋》同样铺陈罗列了南都千奇百怪的丰饶物产,包括南阳的地、宝、山、木、竹、泽、鸟、草、原野、园圃、厨膳、酒酿等一系列景观物产。其中仅描写鸟,作者即引经据典,罗列比类,竟铺列十六种之多。

最后,赋中作者所用才思极深。大赋的创作需要作者有高深的学养并付出极大的心血方可完成。《后汉书》本传载张衡创作《二京赋》“精思傅会,十年乃成”,足见作者用思之深。同时,大赋中多学科知识交叉综合,作者必须有足够的学识修养方可。另外,汉大赋喜欢炫博耀奇,堆垛词藻,以至好用生词僻字,从而表现出作者的知识积淀和过人之处。

然而到晚年,张衡的审美追求却一变而为“求小求真”,从《思玄赋》《骷髅赋》《冢赋》到《归田赋》的创作即为明证。在这些赋作中,不再有此前动辄数千字的篇幅,而且作品的内容已由外部繁华物质世界的摹写转入内在情感的咏叹,以情动人。尤其是张衡有感于汉大赋的虚浮和缛丽,从而写出了《归田赋》这篇情真意切、短小精美的抒情之作。

从篇幅看,《归田赋》仅200字,比起《二京赋》的汪洋巨幅,可以说非常小巧。从内容看,《归田赋》所写仅限于田园景物之美和田园生活之乐,且叙写简明,语言精练,实在是对以往大赋的一种反叛。《归田赋》中的描写虽为想象之词,但却真实准确,绝少大赋中那种铺张虚构;作者所表达出来的感情也情真意切,很见个性色彩,去除了大赋中的“为文造情”之弊。《归田赋》对魏晋六朝盛行的抒情小赋所发生的影响的确相当深远。

张衡的特别之处正在于,他既使汉京都大赋在其手中达到极致,又开创了影响魏晋南北朝文人至深的抒情小赋。这样一个巨大的转折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不由得让我们深思。

二、从“以俗为美”到“典丽雅致”

“俗”与“雅”是两个相对的审美文化范畴。简而言之,“大凡正统的、正规的、官方的、典范的、纯正的、严肃的、高尚的等等审美文化现象,即为雅”;而“那种与官方正统文化相对的、民间的、大众的、不规范的、非正统的、通俗的、浅易的、粗野的、欲望化的等等审美文化形态和品格,都可归于俗”。汉代社会总体来看,具有一种“以俗为尚”的审美品格。⑤表现于汉代文学之中,最主要的就是乐府诗歌的大量收集和文人摹写以及世俗生活作为描写对象进入文学作品。张衡前期的诗赋作品就体现出了这样的审美追求。

在张衡的《二京赋》中,西京城中的社会百态都被作者纳入笔端。“举凡商贾、侠客、贵门、辩士的活动,以及杂技、角百戏、歌舞的表演,刻绘生动,十分突出。”⑥除对西京街市的描写之外,更为后人注重的是他对鱼龙百戏和杂技表演的精细描述:

大驾幸乎平乐,张甲乙而袭翠被。攒珍宝之玩好,纷瑰丽以奢靡。临迥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乌获扛鼎,都庐寻撞。冲狭燕濯,胸突锋。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华岳峨峨,冈峦参差。神木灵草,朱实离离。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蛇。洪涯立而指麾,被毛羽之陈。度曲未终,云起雪飞。初若飘飘,后遂霏霏。复陆重阁,转石成雷。霹砺激而增响,磅磕象乎天威。巨兽百寻,是为曼延。神山崔巍从背见。熊虎升而攫,猿超而高援。怪兽陆梁,大雀。白象行孕,垂鼻辚。海鳞变而成龙,状蜿蜿以。含利,化为仙车。骊驾四鹿,芝盖九葩。蟾蜍与龟,水人弄蛇。奇幻倏忽,易貌分形。吞刀吐火,云雾杳冥。画地成川,流渭通泾。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尔乃建戏车,树修旃。僮程材,上下翩翻。突倒投而跟,譬陨绝而复联。百马同辔,骋足并驰。末之伎,态不可弥。弯弓射乎西羌,又顾发乎鲜卑。

这些都是现代学者研究汉代民俗文化的珍贵史料。另有《东京赋》中对“大傩”的描写,都是其他赋作中所罕见的,这些都表现出张衡对“俗”文化的关注,具有“以俗为美”的审美特征。

如果说张衡在大赋中的这些描写主观上也有其求大求全的目的的话,那么,他在诗歌中对世俗的关注与借鉴则是有意为之。《同声歌》借鉴了民歌的表现手法,写出了一位新婚女子的微妙心情。它将汉代流行的房中之术写入诗歌,体现出作者不同寻常的审美情趣。这也是作者有意汲取民歌中的精华,从而创造出新的作品来。众所周知,自《诗经》始,民间歌谣中就有许多是描写女性,歌咏爱情的作品,汉乐府中也有许多表现婚姻和爱情的诗篇。《同声歌》中,张衡在借鉴民歌内容和表现手法的同时,注意将这种民间的俗文化雅化。明代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张平子集》题辞云:“《同声》丽而不淫。”东汉经学大师郑玄的《诗谱》谓此诗:“寄兴高远,遣词自妙。”⑦从此,陶渊明等文人多以此为题材进行创作,这种“俗”得以跻身“雅”文学之列。

张衡的诗作除了《同声歌》之外,还有《怨篇》《定情歌》(《定情赋》之赋尾诗)等,均是描写情爱的诗作。《怨篇》谓:“猗猗秋兰,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虽曰幽深,厥美弥嘉。之子之远,我劳如何。”诗前小序言:“秋兰,咏嘉美人也。”可见,此诗表达的仍然是爱情。《定情歌》中写道:“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露降兮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思美人兮愁屏营”,同样写出对女子的思念之情。这些题材和内容都是张衡学习民间诗歌,受俗文学影响的结果。但是,张衡却将它们写得清新雅致,动人情思。刘勰赞曰:“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⑧可见,张衡在汲取民间文学营养的基础上创作出了新鲜生动、雅致动人的诗歌,表现出由“俗”向“雅”的转变。

另外,张衡晚期出为河间相时所作的《四愁诗》是经过改造的骚体,是骚体整齐化之后而形成的七言诗,是后代七言歌行的先声。《四愁诗》渊源有自并有创新,它仿《诗经》与《屈骚》之法,四篇连缀,分别以东望泰山、南望桂林、西望汉阳、北望雁门作起,每篇七言七句,句法重复迭现,反复咏叹,诗意盎然,典雅有致。明代诗家胡应麟在其《诗薮·内编·古体下》中评道:“平子四愁,优柔婉丽,百代情语,独畅此篇。其章法实本风人,句法率由骚体,但结构天然,绝无痕迹,所以为工。”⑨

同样值得人注意的是,张衡创作于晚期的《归田赋》一反《二京赋》中对社会民生的关注、对民间文化的注重,却多用典故,写得文雅十足,表现出一种“典丽雅致”的审美风格来。这当然与赋作的思想内容紧密相关,但也显现出张衡审美意识的转变。张衡的《思玄赋》则以赋体之铺陈描写,兼取骚辞之婉曲笔法,述心明理,表达其人生哲学;《骷髅赋》则借骷髅之言,表现自己无己逍遥的人生理想,都写得深沉雅致。

三、从“以奇为美”到“清新自然”

汉人具有“尚奇”的审美倾向。从司马相如、扬雄、司马迁到张衡,莫不如此。这种审美倾向的产生具有主客观原因。从客观现实看,大汉帝国的繁盛、丰饶、强大使得许多宏伟壮观的都市和宫殿出现,令人叹为观止;对外交往的频繁和广泛使得许多中原罕见的域外之物大量传入。这些都是汉代“尚奇”倾向产生的客观原因。从主观愿望看,写奇异之物可以增强作品的新鲜感和美感,受到众人的关注,又可以展现出作者的博学和才华,这也使得汉代作家对奇异之物趋之若鹜,竞相摹写。

在张衡的大赋中,“以奇为美”的审美追求也表现得比较突出。张衡早期所创作的《温泉赋》是他“在三辅时,东赴洛阳道中所作”⑩。《序》称:“余在远行,顾望有怀,遂适骊山,观温泉,浴神井,风中峦。壮厥类之独美,思在化之所原,感洪泽之普施。乃为赋云。”赋中又云:“览中域之珍怪兮,无斯水之神灵。”可见,促使张衡写作此赋的是他对大自然奇美的感叹。这已经表露出作者“以奇为美”的审美倾向。

在《二京赋》中,张衡更是不吝笔墨地铺写西京城和东京城中种种奇异之象。前已数举张衡对西京城中角抵百戏、鱼龙漫衍的奇异表演的描写记述,正可表明他的这种审美情趣。

而后期的《归田赋》则表现出一种清新自然的审美风格。赋中,作者用充满情感的清新笔调描绘出一幅恬美自然的田园风光: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

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鲨。

此时的作者优游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之中,“于时曜灵俄景,继以望舒。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全然不顾世俗之物,尽享精神的快慰。这种田园风光虽然是作者想象中的美景,但是却充满了现实性,充满了日常生活的气息。此篇无大赋之铺、张扬厉,却有一种清新优美之风,读来令人心旷神怡。

从感情的表达来看,汉大赋常常为了达到“讽喻”的目的而铺陈描写雄伟壮丽的事物,在赞美之际寄予自己的讽喻之志,故而被扬雄斥为“文丽而用寡”。所以,在大赋中,作家的情感往往是被动的、不自然的,即“为文造情”。这种现象在张衡的大赋中同样存在。但在《归田赋》中,张衡将自己的归田之思和隐逸之情完美地结合起来,表现得情真意切、畅达自然,没有丝毫的做作,很见个性色彩,这些都深刻地影响了汉末魏晋时期勃兴的抒情小赋。

纵观张衡一生的诗赋创作,其审美风格表现出鲜明的嬗变轨迹。从前期的“以大为美”、“以俗为美”、“以奇为美”到后期的“求小求真”、“典丽雅致”和“清新自然”,风格迥异、轨迹明晰。张衡在汲取以往创作经验的基础上,努力求新求变,开创出文学创作的新气象,对于魏晋南北朝及其以后的文学走向和审美风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①②⑤ 仪平策:《中国审美文化史——秦汉魏晋南北朝卷》,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第4页,第28页。

③ 阮忠:《汉赋艺术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4页。

④ 刘歆撰,葛洪集,向新阳、刘克任校注:《西京杂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91页。

⑥⑦ 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第7页。

⑧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8页。

⑨ (明)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3页。

⑩ 孙文青:《张衡年谱》,商务印书馆1956年版,第30页。

猜你喜欢

张衡
讲给孩子的航天发展故事(4) 张衡和地动仪的故事
张衡传(节选)
张衡:当官就要为民做主
勤于笔耕的科学家张衡
从张衡的“不”说起
课本里的地动仪该如何呈现
张衡与地动仪
做人当如张平子
多才多艺的科学家——张衡
膘肥体“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