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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心斋的“明”

2011-08-15杨鹏飞沈阳化工大学社会科学系沈阳110142

名作欣赏 2011年23期
关键词:庄子

⊙杨鹏飞[沈阳化工大学社会科学系, 沈阳 110142]

“明”在《庄子》全书中屡见不鲜,主要集中在内篇和外篇,杂篇中也少量出现过,其意义是多重的。归纳起来,其涵义主要可以概括为两种。第一种是将“明”理解为本义“明亮”、“清楚明白”或“使之明白”等意义。例如《庄子·外物》中的“目彻为明”。可以理解为眼睛明察的清楚明白。又比如同为《庄子·外物》中的“去小知而大知明”,可以引申为智慧的高明。第二种是“明”这一语词在庄子理论范畴中最核心的意义,是指一种至人、神人、圣人达“道”后的心理体验,也可以用来比喻“道”的至高至美境界。例如《庄子·齐物论》中出现了五次“明”,而且这五次中更有三次是以“以明”这个短语形式出现的,分别是位于三个自然段的结尾处。另两次的“明”则出现在“彼非所明而明之”一句中。而心斋的“明”其涵义显然是指后者而并非前者。因为在《庄子·人间世》颜回与孔子的对话中,庄子借孔子之口提出了“心斋”的概念: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 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

可见,“心斋”是指“心灵”的斋戒,是一种摒除杂念、祛除欲望的精神修养。庄子认为体道的过程中心境要虚静,只有通过“心斋”,艺术创作者才能够达到虚空澄澈、纯净旷达的心境和心态。因此,心斋的“明”应该是指达“道”的心理体验,或者“道”的至美之境界。

一、“明”与“知”

首先,庄子认为“明”和“知”没有必然联系。因为所谓世俗之人眼中的“知”,不过是“小知”,是对于世界的有限的认识和了解,而非真正的“大知”,即不是对于宇宙人生本质的把握。因此这种小知不但不是达到“明”的必要前提和手段,反而会成为人们的绊脚石,妨碍最终达到“明”的境界。《庄子·在宥》篇强调“多知为败”:

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汝内,闭汝外,多知为败。

经过黄帝再三请求,广成子终于答应告诉他什么是“至道”。他告诫黄帝只有持守内在的虚静,弃绝外在的纷扰,才能在形体上达到长生的目的。多用智巧就会败坏。可见,庄子认为过于利用智巧计谋不但对自己的社会人生无益反而有害,最终必然害人害己。因为运用智巧机心不过是“小知”,而非“真知”,如果对这些小聪明、小把戏孜孜以求,就会蒙蔽了顺任自然、通于天地的大智慧之心。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庄子在《庄子· 》篇里举了四个具体的“多知为败”的例子: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

庄子举了被世俗之人认为是最聪明的四个“至圣”之人的例子。夏桀的贤臣关龙逢终被夏桀所斩杀;王子比干因为向纣王进谏,纣王剖开他的心,想看看究竟是不是七窍;周灵王的贤臣苌弘被刳肠而死,伍员因为谏夫差,夫差不从,赐死后尸体投入江中以至糜烂。这些人自己虽然表面上学识渊博,擅长谋略,很“多知”,但是遇到无道之君,仍然惨遭荼毒。因此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认为人应该小心翼翼地维护内在的先天之“明”,也就是“含其明”。《庄子· 》篇曰:

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

庄子认为“去小知而大知明”。如果人们都不是向外界寻求知识、理性、智巧等,而是充分认识到每个人“受气于阴阳”获得的先天之灵性、内藏之明慧,天下就不会乱了。此处的“明”是庄子常用的意思,即指人人都具有的“原于一”的先天之明。此种先天之明相对应的是人的耳目之明。在庄子看来,耳目之明将破坏“道”的整体性,因为通过耳目所获得的只不过是事物的“末”,即外在表象的特征,是表面的、肤浅的,而并非事物所体现的宇宙大宗、大本的“道”。因此人们通过五官七窍获得的仅仅是“小知”而非大知。

二、“明”与“冥”

庄子认为“夫昭昭生于冥冥”(《庄子·知北游》),又说“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庄子·天地》)可见,庄子思想中的“明”总是和“冥”相关。从表面来看,“冥”和“明”是一对反义的概念。许慎的《说文解字》把“冥”解释为“幽也”。而“幽”则被解释为“隐也”。从这两个解释我们不难推导出“冥”的涵义,即隐。因此《庄子·知北游》里“夫昭昭生于冥冥”可以理解成“显明的东西是从隐暗中生出来的”。而对于“视乎冥冥,听乎无声”这句,成玄英疏为“至道深玄,圣心凝寂,非色不可以目视,绝声不可以耳听”。意思是如果用眼睛看,那么“道”呈现为隐暗不明无颜色的状态;如果用耳朵听,那么“道”又呈现为无声的状态。因此用耳目去把握“道”,只是一种自不量力的行为,根本无法领略“道”的真谛。“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意思是虽然“冥冥”呈现为一种隐暗无色彩的“表象”,但是此种“表象”中却能陶甄万象,显现出道的万千气象来。而“寂寂无声”之中却体现着“谐韵八音”,从而使人领略到天地间的至美至乐。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庄子所说的“明”,并非儒家思想中向外在世界探索、涵盖一切的外在先天之明。而是摒弃一切感官功能与智力因素,从而使内心回归一种原初的“浑沌”状态。而这种“浑沌”状态在未能体道的世俗人眼中恰恰呈现出一种与“明”相反的“冥”的状态,即隐和暗。于是才会有“伯昏无人”这样的圣人之名,庄子才会选择玄宫作为圣人的居所。(《庄子·大宗师》中庄子称颛顼“处玄宫”。)

庄子不提倡外露的“明”,因为“冥”即幽,即隐。所以他更加反对热衷于自我炫耀的“显”。他说:“光矣而不 。”(《庄子·刻意》)其实是承老子之说。《老子·五十八章》曾经说圣人“光而不 ”。老子向来反对炫耀于物,主张韬光晦迹。《庄子·列御寇》篇末说:

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徵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庄子认为有些人喜欢炫耀自己对于人生世事的清楚明白,其实不过是在外面下工夫,他们实际上为世俗物欲和情欲所驱使,反而蒙蔽了“源于一”的先天之明。其实只不过是浅层次的通透精明,而非深层次的大智慧。因为深层次的大智慧应该是老子所说的“大智若愚”。所以庄子认为炫耀的人“明之不胜神也久矣”,即炫耀明智的人早就不是神全之人了。在《天下》篇中庄子也指出“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拘泥于具体的、局部的“明”而不能相通为一,只能是有失偏颇和执著于一己之见的对于事物的浅表认识。

另外庄子认为过分追求看得清楚明白,会导致人们纵情于视觉感官,以至于五色迷乱,混淆文采,如同色彩斑斓的华丽服饰让人看了之后只是觉得炫目刺眼。即如《庄子·骈拇》所言:“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锺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

庄子不但反对表象的“明”,更主张“葆光”。他说过:“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庄子·齐物论》)郭象注云:“任其自明,故其光不蔽也。”①“葆”,成玄英疏为“蔽也”。可见,“葆光”就是“韬蔽其光,其光弥朗”②。即越是遮蔽外在的光芒,其内在越是达到朗照透彻的光明。反之,越是外在的光芒四射,内在的先天之明越是隐暗。庄子还用猴子的故事作为例子来说明自己的观点: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博捷矢。王命相者趋射,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庄子·徐无鬼》)

吴王打猎的时候,猴群看见吴王的队伍,惊慌地四散奔逃,躲进了荆棘丛林的深处。但是有一个猴子却因为自恃机敏灵巧独自留下了,它从容不迫地腾身而起抓住树枝跳来跳去,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灵巧。吴王用箭射它,他敏捷地接过飞速射来的利箭。吴王下命令叫来左右随从打猎的人一起上前射箭,猴子躲避不及终于抱树而死。我们看到庄子试图用这个故事来警告世人:显示和炫耀自己的才能,只能招来杀身之祸。那些真正懂得大道理的人是不会炫耀自己的小知小能的。而猴子正因为不懂得“葆光”,所以导致自己生命的丧失,导致自身先天之明的彻底覆灭。

三、“明”的本质

心斋的“明”从根本上说是直透天地万物本质的一种审美体验。“水静犹明,而况精神!”这种“明”,是洞悉宇宙万物本质的“明”,是明了天地的大本、大宗的“明”。庄子的“明”归根结底就是一种以虚静为根本的感知能力。这种感知能力不是像一般的所谓感兴直觉那样只是对于事物浅表的理解,而是一种有洞彻事物本质能力的知觉,这种从生活实践和知识谱系中解放出来的心灵具备的感知体验能力就是美的关照。《庄子·天地》中的“照旷”一词可以用来描述这种直透天地万物本质的审美关照。苑风在请教谆芒什么是神人的时候,谆芒回答他说:“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意思是至上的神人乘驾光辉,不见形迹,可以称为是“照旷”。可见,“照旷”是审美体验的主体以一己之虚静澄澈的心灵“与天冥合”、“与物为一”的审美观照。此种审美观照的关键就是“不以物累”、“不见形迹”,即不是通过物质的东西作为审美体验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媒介和载体的。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提出了“以形写形”、“山水以形媚道”、“澄怀味象”、“应目会心”、“理入影迹”的观点,强调艺术家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应该以一颗空明澄澈之虚空之心去品味自然之“物”,而不是以物欲情欲充塞的功利之心去观物。其实“澄怀”和“虚室”、“心斋”不仅都是同一种使动的语词构成结构,而且其内涵也基本一致,是指艺术家心灵清澈澄静,不为物欲情欲所累,而这样的心灵只有在经历了涤除玄览之后,达到虚空静谧的状态才能够“体道”。宗炳提出的观点认为艺术家在审美体验的过程中应该更加注重对具体感性形象的品味而不是只把重点放在抽象的对于“道”的追寻之上。但在宗炳眼里,“象”由于以无形的虚“道”为本根,已不是客观意义上的实体山水,而是艺术家处于虚静状态中进行审美观照时所显现于目前或脑海中的审美意象。因此,“澄怀味象”从根本上强调了艺术欣赏时主体应当具备的“虚”的审美体验心胸与精神状态。

同为南北朝时期的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沦五藏,澡雪精神”,也提出内心的虚寂澄澈是审美体验主体进行审美体验的必要前提。上述思想和庄子的“虚室”、“心斋”的虚静涵义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理论承续关系。

①②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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