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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与哲学的对峙:济慈力作《拉米亚》新解

2011-08-15罗美玲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名作欣赏 2011年23期
关键词:济慈阿波罗女神

⊙罗美玲[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中,约翰·济慈(1795—1821)生命虽短暂,却越来越赢得人们的赞叹。特别是近几年来,国内外学者对济慈的研究越来越热烈,评价越来越高。有些评论家甚至把他推崇为欧洲整个浪漫主义运动最典型的代表。①王佐良先生曾评定:“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是浪漫主义的创始者,拜伦使浪漫主义影响遍及全世界;雷莱透过浪漫主义前瞻大同世界。但他们在吸收前人精华和影响后人诗艺上,作用都不及济慈。”

随着国内外济慈研究的持续升温,有必要对其人其诗及相关批评进行深刻的反思和重读,以进一步发掘其诗歌价值。例如,济慈对他的叙事长诗《拉米亚》评价很高:“我最近写了一首短诗叫做《拉米亚》,我刚重读了它的一部分——我确信其中存在着能以某种方式摄住读者心灵的激情火焰。”②但学界很少关注这首诗。有学者认为它是济慈对郁积在心中的生活经历和感情体验的发泄,是一篇描写爱情“忧郁病”的寓言。③徐磊读出了“人类对于爱情的渴望以及在追求爱情时所表现出来的不可摧毁的意志”和“压抑人类感情与自由的邪恶势力的存在”④。顾晓辉读出了理智与感情的激烈冲突,认为拉米亚与里修斯代表情感的外展,阿波罗尼代表理性,而里修斯之死“不仅意味着爱情之火的熄灭,也象征着理智对情感的扼杀”⑤。本文详细考察济慈在《拉米亚》中的文本创新,结合他关于想象力、美和真以及“消极能力”的论述,解读诗中“拉米亚——幻想”、“阿波罗尼——理性”、“拉米亚和阿波罗尼的抗争——幻想与理性的对峙”、“拉米亚消失之后里修斯之死——幻想消失之后的诗人之死”等对应关系及其对济慈“消极能力说”和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精神实质的体现,探讨诗中蕴含的诗性与理性的对峙。

一、拉米亚——幻想的化身

《拉米亚》最引人入胜的是对拉米亚形象的重塑。拉米亚的原型来自希腊神话。她原是利比亚一位美丽的女王,宙斯爱上她并赋予她任意消除或更换眼睛的魔力。赫拉十分嫉妒,杀死了拉米亚所有的子女,剥夺了她的睡眠能力并驱逐了她。拉米亚为了报仇,把所有她能找到的儿童都吃掉或者吸食他们的血,成了专门引诱异性、残害儿童的人首蛇身的女怪。有些神话则把拉米亚同地狱中的恶煞恩浦萨(Empusa)相混,其形象与民间幻想作品中的僵尸、妖尸、吸血鬼颇为相似。⑥希腊神话中拉米亚的负面形象在西方文学作品中打下了深深的印记。

济慈的《拉米亚》是关于拉米亚的文学作品的巅峰之作。根据济慈的注解,该诗取材于17世纪英国作家罗伯特·伯顿(1577—1640)的代表作《忧郁的剖析》第三部第二节,伯顿又取材于古希腊作家菲洛斯特拉托斯(170—245)的著作《阿波罗尼传》第四卷⑦。现简要考察三部作品以探讨济慈的创新。

(一)菲洛斯特拉托斯的拉米亚故事:蛇女拉米亚使里修斯坠入情网,以把他养肥便于吞食。被哲学家阿波罗尼发现后,她假惺惺地哭泣,祈求他不要说出真相。阿波罗尼不让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和阴谋。菲洛斯特拉托斯笔下,拉米亚阴谋吞吃里修斯,耽于淫乐,对人有害;哲学家虽然严酷,却拯救了他的学生,代表理智。《阿波罗尼传》记录了毕达哥拉斯派流浪作家阿波罗尼的生平,其中的拉米亚故事传递了该学派关于俗世欢乐虚幻而有害的说教。⑧

(二)伯顿的拉米亚故事:哲学家里修斯遇到装扮成淑女的鬼魂。里修斯是一个既稳重谨慎,又能节制感情的人,但他与装扮成淑女的鬼魂一见钟情。他们的婚礼上,阿波罗尼发现新娘是一条蛇,还发现所有的家具都不是实物,仅是幻象而已。新娘恳求阿波罗尼不要声张,但他不为所动。最后,新娘、杯盘、房屋以及屋中的一切都化为乌有。⑨《忧郁的剖析》是对人类求知虚荣的辛辣讽刺,表达了伯顿激进的虚幻意识。书中拉米亚故事的女主角已超越了恐怖的传统形象。

(三)济慈的《拉米亚》:济慈把伯顿用207个英文单词转述的拉米亚传说发展成了708行的长诗⑩(342-359)。全诗分两部。第一部:女首蛇身的拉米亚帮助赫尔墨斯看到他心仪的林泽女神,赫尔墨斯则帮助她还原为女身,成全了她对梦中少年里修斯的爱恋。第二部,里修斯和拉米亚的爱情难为“平凡的芸芸众生理解”,就连爱神也“对如此美满的一对/心生嫉妒,每夜都射出凶光”(11-12)。刺耳的号声将里修斯拖回现实,他决意举办婚礼,消除众人的疑虑。拉米亚无奈,只能恳求他别邀请阿波罗尼。婚礼当天,阿波罗尼不请自来并识破新娘的身份。拉米亚请求阿波罗尼不要声张,里修斯也奋力阻止,但阿波罗尼不为所动。最后,拉米亚在他的逼视下烟消云散,里修斯也因失去爱人而死去。⑪

济慈塑造了全新的拉米亚形象——她集美丽、聪慧和善良于一身,热爱生命,勇于追求爱情并甘心为之放弃美貌和神的身份。

首先,铺陈拉米亚的美丽、聪慧和善良。她“状似色彩缤纷的难解的结”“,浑身是耀眼的银光”“,满口的珠贝”,明眸善睐,说起话来“就像汩汩的蜜流”。她用法力隐蔽了林泽女神的美丽,使她“不遭到冒犯,不蒙受袭击”。后来,她帮助赫尔墨斯看到了林泽女神,但绝非贪图私利,因为当赫尔墨斯看到林泽女神时“,被守护的女神正在绿茵上含笑”(第一部,125)。

其次,着力描写拉米亚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爱情的执著。与里修斯相见之前,美丽的蛇身对她而言只是“缀满花圈的坟”,是“蛇的牢狱”。她渴望“苏醒”“,以美丽的身躯,宜于生、宜于爱、宜于欢乐和健朗的斗争”(第一部,37-40),梦想“种种宏伟的场面,奇异的事由”,渴望“随心所欲地去漫游”(第一部,200-214)。为了还原女身与里修斯相见,她放弃了女神的身份和美丽,经历惨痛的变身而甘之如饴(第一部,148-164)。痛苦的蜕变中,她仍在心底甜蜜地呼唤“温柔的里修斯”。里修斯和她坠入爱河之后,她甜蜜地歌唱,“对美、生命、爱情、一切,都感到欢乐”。济慈曾写道“:我对什么都没有把握,只除了对心灵感情的神圣性和想象力的真实性。想象力以为是美而攫取的一定也是真的,不管它以前存在过没有。因为就像对爱情的看法一样,我对我们所有激情的看法都是,它们发展到极致时都能创造出纯粹的美。”⑫强烈的想象力塑造的强劲而美好的爱情使拉米亚的形象超越了文学传统中的负面形象。这进一步诠释了济慈关于美与真论述:“任何一门艺术的卓越之处都在于具有那种动人的强劲——它能让一切不尽如人意的东西因贴近美与真而烟消云散。”⑬简而言之,拉米亚成了幻想的化身,集真与美于一身,喷涌着对生命、对爱情的激情。

二、拉米亚和阿波罗尼的抗争——幻想与理性的对峙

与拉米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哲学家阿波罗尼。第一次上场,他“白须鬓,目光尖,头顶光秃,脚步缓慢,穿着哲人袍服”。擦肩而过时,里修斯“蒙住面孔”、紧捏拉米亚的手、“紧缩进披风里,脚步加快如飞驰”以“躲他的锐眼”,因为他预知阿波罗尼“已经变成/愚蠢的鬼魂,干扰着我的美梦”(第一部,364-377)。婚礼上,阿波罗尼“一眨也不眨地把眼睛盯着/那突然惊恐不安的新婚美人,/对着她吹胡子瞪眼,打乱她轻松的娇矜”。在他的逼视下,“高声喧哗的宴饮/沉寂下来;庄严的音乐停奏;/爱神木在无数花冠上变枯变朽。/说话声,琴声,欢笑声渐渐消亡;/死般的静寂一步一步地增强,/直至仿佛出现了可怕的鬼物,/没有人不感到恐怖得毛发直竖。”拉米亚“美丽的太阳穴上边/已没有青筋流动;面颊上不再有/嫩蕊的红晕;激情也不再照透/深深隐藏的目光:——全部凋枯!/拉米亚不再美,坐着的是一堆白骨。……于是拉米亚咽气;诡辩家的眼睛/有如枪尖,刺穿了她的全身,/锐利,无情,彻底,猛烈”(第二部,246-300)。至此,对拉米亚的无限同情和对阿波罗尼的沉痛谴责力透纸背。

《拉米亚》对诗中各个形象的象征意义做了直白的表述。例如,拉米亚和彩虹的关联。诗人先写拉米亚的“身体像彩虹,带一点忧悒”(第一部,54),进而写:

是不是所有的魔法一旦

触及冷峻的哲理就烟消云散?

一次,可畏的彩虹在天上升起:

我们知道彩虹的密度和质地;

她列在平凡事物可厌的编目里。

哲学将会剪去天使的羽翼,

会精密准确地征服一切奥秘,

扫荡那精怪出没的天空和地底——

会拆开彩虹……⑭

(第二部,229-238)

拉米亚和彩虹的共性在于:想象力发挥到极致时,她们都是美的化身;若置于哲学家的放大镜下“精密准确”地分析其“密度和质地”,她们所蕴含的美便将烟消云散,还原为“可厌的”事物。由此得到“拉米亚——幻想”、“阿波罗尼——哲学(理性)”的对应关系,而幻想与哲学的对峙也明见分晓。

三、里修斯殉情——诗人之死

《拉米亚》开篇就夸赞幻想的力量:在林泽女神常去的地方,倾慕她的各路神“撒满了华丽的礼物,缪斯都不知道,/只有从幻想的宝盒里可以挑选到”(19-20)。然而,唯有机缘巧合,方可与幻想邂逅。正如里修斯初见拉米亚(第一部,220-236)。在象征智慧的黄昏星出现前、理智消隐处、幻想迷失时的“无思虑”的状态下,他有幸靠近拉米亚。然而,身为哲学家,他长久封闭在“寂寞凄冷的群山”,以致从美丽的拉米亚身边“冷淡”而“漠不关心”地走过。但一经拉米亚召唤,他便越过“冷漠的惊奇”爱上了她。当他对拉米亚的身份和法力“视而不见”“、毫不生疑”“、不知,也从没想到要得知”(第一部,346-348)时,他俩甜蜜地厮守。他是一位诗性的哲学家,却终究摆脱不了理性的牵绊。一年之后“,郊外小山的斜坡上传来刺耳的号声”,把他唤回了“几乎被放弃的喧嚣世间”,理性战胜了诗性。流言四起时,他不顾拉米亚的哀求,决然举办婚礼。那无异于将“暗中赐福的命运,幽居的温馨,隐秘的卧室公开给众人的眼睛”(第二部,148-149)。因此,他虽有幸与拉米亚幽居一隅却终究魄散魂飞,即便拉米亚“抛弃女神身,愉快地做一名/真正的女人来赢得他的爱心”(第一部,336-337)也无济于事。

与拉米亚相爱之后,里修斯经历了一系列的“癫狂”状态“:狂喜”——“昏晕”“、苏醒”“、昏晕”(“死亡”)——“醒来”“、惊愕”、“欣喜”——“进入/无忧无虑的喜悦和熟悉的欢愉”(269-331),与诗人获得灵感的状态极为相似。里修斯之死,在于他急于探知真相、揭开“拉米亚”身上的“雾霭”和“云霓”(第一部,178),导致了拉米亚烟消云散而他自己也因失去爱人而逝去。这就暗示了幻想破灭之后的诗人之死。诗人之死,在于他不满足于停留在朦胧、无思的状态下,却硬生生地将幻想的彩虹置于哲学(理性)的显微镜下条分缕析。由此,幻想的破灭和诗人之死已然注定。赫尔墨斯与林泽女神相逢时,象征理性和智慧的月亮淡下去“,他们向绿荫幽深的林间奔来,/不像人间的恋人们那样苍白”(第一部,144-145)。然而,世人的好奇、里修斯的摇摆和哲学家阿波罗尼横加干涉注定了里修斯和拉米亚无法享有赫尔墨斯和林泽女神的“绿荫幽深的林间”,而只能做人间苍白的恋人并以悲剧收场。从这个意义上说,《拉米亚》完美地诠释了济慈的“消极能力说”。

我立刻思索是哪种品质使人有所成就,特别是在文学上,像莎士比亚就大大拥有这种品质——我的答案是消极的能力,这也就是说,一个人有能力停留在不确定的、神秘与疑惑的境地,而不急于去弄清事实与原委……对于一个大诗人来说,对美的感觉压倒了一切其他的考虑,或者进一步说,取消了一切的考虑。⑮

四、结 语

《拉米亚》体现了济慈的诗歌观点及英国浪漫主义诗学。对哲学家阿波罗尼“残忍的老人”“、白胡子歹徒”“、恶鬼”“、诡辩家”等称谓直抒对理性的厌恶,而对拉米亚形象的创新和里修斯之死的情节安排则浸润着对幻想的珍视。全诗以高超的诗艺形象地表达了英国浪漫主义的精神实质——崇尚情感和感觉,反对理性、主张返回自我、抒发感情和想象。在济慈看来,科学将诗人世界中的神话素材扫除殆尽,科学的进步压缩了诗的领地,葬送了诗的黄金时代。⑯《拉米亚》开篇即表明对神时代的怀念“:从前,小神仙家族还没把森林神/和山林水泽女神驱逐出茂林,仙王奥布朗辉煌灿烂的王冠、/节杖、用露珠作扣子的披风翩翩,/还没有吓走牧神和林中女仙,使她们逃出樱草地、灌木丛、蔺草滩”(第一部,1-6)。诗中拉米亚路遇阿波罗尼时,虽“再也记不起”他的相貌,却禁不住“抖得厉害”、“柔掌溶化成露水”(第一部,369-373)。原来,幻想早已与哲学有过交锋并被“化作一道虚影”,却仍然勇敢地追求幸福。既然诗性和理性的对峙不会消亡,抗争也将继续,以保有一片绿荫供灵魂“诗意地栖居”。

① 朱炯强.露珠培育出来的鲜花——谈约翰·济慈和他的抒情诗[J].外国文学研究,1981(04).

②⑫⑬⑮ [英]约翰·济慈著,傅修延译.济慈书信集[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

③ http://bbs.warac.cn/viewthread.php?tid=5856.

④ 徐磊.历史语境下东西“蛇”意象之文化解读——《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蛇性之淫》《拉米亚》中蛇女形象之比较[J].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03).

⑤⑯顾晓辉.《拉米亚》与《白蛇传》之比较论[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6(02).

⑥ [苏]M.H.鲍特文尼特等编著,黄鸿森,温乃铮译.神话辞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⑦⑨⑪⑭ [英]济慈著,屠岸译.夜莺与古瓮:济慈诗歌精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⑧ 李耘.白蛇传故事嬗变研究[D].首都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2.

⑩ http://bbs.medall.cn/viewthread.php?tid=26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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