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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独特的艺术风景

2011-08-15陈忠实

文艺论坛 2011年5期
关键词:刘奇世相麻子

■ 陈忠实

(作者系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长篇小说《白鹿原》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

我读安黎的《时间的面孔》,有这样几点阅读直感。

第一点,我读这部小说的总体感觉,它是当代中国的百态世相图。这部小说从一个小小的渭北麻子村写起,一直写到省上,中间还有县,还有镇,从村子到省上这一条长链里,都有人物活跃在这部书里头。单是这一点,就我感觉而言,它对于当代社会各个层面的涉猎与扫描,面已经很宽了。想一想,从一个乡村里很小的麻子村(后来改成了一个洋名字撒可鲁),一直到省上那个大院,每个环节,每个级别,都有人物在这部作品里出现,它把整个社会里很重要的一面展示给了读者,这是很开阔也有纵深感的一面。这部小说,不仅从乡村到省上都有各色人物在作品里展示,而且把社会的各行各业也都展示在作品中,政界、商界、教育界、新闻界、宗教界、医疗界等,各类职业行业中的人都穿梭在作品中。这样,这部书呈现给我的,就是当代生活进行时的社会百态的种种世相、种种人物,而且是最现实的。这是我感觉最强烈的一点。

第二点,我感觉尤为突出的印象,就是作品中十有八九的人物,无论从事哪种职业的人物,都是悲剧性的结局。尤其是这个麻子村,即后来改成撒可鲁的村子里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导致死亡的祸因和死亡的方式都不一样,却都是令人心理上很难承受的那种残酷。好一点的人,还不敢完全说是正面人物这样死去的——为啥说不完全是正面人物?因为据我的阅读,在安黎的这部小说里,没有一个像我们素常阅读的作品里那种完全的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他的《时间的面孔》里,都是这种很难用正面或反面定性的一群人。这些特性模糊却个性鲜活的人物,贯穿于作品的始终,营造出一种几乎无可置疑的生活真实。从美国回来的立本,最后的结局是死亡,而且是自杀,是他的空想图画彻底破灭之后的无可选择的归结。这个麻子村(后来的撒可鲁)里的种种人,一人一种死法。这个村子里总共死了多少个人,我没详细地数。包括跟立本从美国一块儿回来的康圆圆,被社会上难以想象的一些丑恶纠缠,生气,郁闷,无可奈何,最后得癌症死去,且不说作品中出现的麻子村的那些人的死亡。悲剧性的生命结局,几乎是作品中所有人都难以逃遁的一个共同的结局。尽管导致各个人死亡的具体原因不一样,我却感知到一个共同的却是无形的东西,那就是裂变着生活的逼迫和挤压,而不是纯粹个人的生理因素,比如普遍都在发生的生老病死。若那样,就无任何意义了。作品里人物的悲剧性结局,都是社会本身造成的,起码可以说是麻子村这个典型环境里的人普遍的社会悲剧。这部书里写的这一群人物,我的直观感受就是赤裸裸的欲望着的各色人物。我能感觉到我们的民族文化传统所谓的仁义等各种美德,在当代麻子村行进中的人群里基本上看不到了;还有我们正在宣传推广的共产主义的思想也看不到了。书里展现的完全是一种被利害冲突挟持着的这个人或是那个人,亲兄弟也罢,包含各级官员也罢,乡党邻里也罢,概莫能超出被物质利益挟持的状态。这样的冲突所展示出来的这种生活世相,让我这个当代人往往都感觉到很吃惊。也许我脱离农村的时间比较长了,起码跟我所经历过的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国乡村的社会秩序,人的普遍性情绪,变化已经非常大了。《时间的面孔》里对我几乎带有刺激性的两个人物,一个是刘奇,一个是立本。一般的乡村恶棍,任何时代都不会绝种,我也见过。不仅生活中见过,小说阅读中也领略过,不会太过惊讶的。安黎笔下的这个恶棍刘奇,却是一乡之长,就让我惊诧连连了。作家安黎写透了这个人物。这个人的所有行为,包括语言、作为等,都带有“这一个”的鲜明的个性。读到这个人出奇的行为,让人大跌眼镜的话语,往往让我有一种不堪承受的撞击。刘奇的典型性和荒诞性,却又是一种逼真性。刘奇这么一个小小的乡长,他眼睛里的社会,包含他眼睛里的官场,包含他眼睛里的民众,决定着他的流氓恶棍的行为。我被这个陌生的恶棍吸引着,总想看看他最后的结局。不料作者没有直接写刘奇被处死,只是后来一笔带过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被枪毙。刘奇吸引我的还有一个很直接的原因,和我的生活经历有关。我在乡政府(当年称人民公社)干过十年,但我没当过正乡长,职位只相当于副乡长。那时候还是“文革”时期,处处都在搞“阶级斗争”,整人最厉害,都很难找到像刘奇这样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的一个恶棍乡长。但是阅读这部小说,刘奇这个乡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则呈现着一种生活的又是艺术的巨大的真实感,让我不能不信。这样,这个人物给我留下了相当典型的一个印象。再有一个人物就是立本。这个立本从美国拿了那么多钱回来,自己身体里有一个致命的疾病,而且还是很丑陋部位的疾病。这个人物对他的家乡怀有那样一份至爱,那种虔诚,那种用心,直到把麻子村搞成一个撒可鲁,最后以完全的彻底的失败告终。失败造成他个人毁灭性的灾难,最终是被他倾心倾力倾情以及倾尽财力关爱着的村里人群体围打,一直到最后自杀。这个企图创造理想“王国”的痴情者的彻底破灭,大约蕴含着作家安黎深层而又独特的关于生活的思考。作者写了最典型的两个精神和人性的两种极端的人物的悲剧性结局,似乎也隐喻着安黎关于当今生活关于这个民族的多重思考。作品中还有很多人物都是各种各样的悲剧性结局。这些人没有自然性的死亡,都是遭遇了这样的创伤那样的打击,包括陷害造成的死亡。作品中涉及到乡村中各种类型的人物,涉及到家庭中父子的、夫妻的、兄弟姊妹的亲情和更为广阔的社会关系,展现了当代中国各色人等的生活世相,而且是只有在当今中国才会发生才会演绎的不无惊心动魄的清浊混流的世相。包括因贪污受贿而被打进监狱的县委书记,也是这世相中不独为奇的一相。就我现在的阅读感受而言,一部作品能给阅读者留下强烈印象而不能忘记的人物,只要有一个,这部作品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安黎的这部《时间的面孔》,起码刘奇和立本这两个人物形象,已经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且缓说他们是否具有典型性。

第三点,关于这部作品的艺术形态,有人说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而我则是感觉到了一种荒诞的真实。就这部小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情节,每一个人物的语言和行为而言,它无疑是纯粹而又严格的现实主义,呈现着逼真的现实主义。这种来源于生活本身的真实,令我对每一个人物的言语行为,不会产生任何怀疑。细节情节上是逼真的现实主义,但大的事项、大的情节,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却让我感觉到一种荒诞。这种真实与荒诞的交错,构成了一种姑且称为荒诞的现实主义。我不大懂文学理论,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荒诞的现实主义。我确实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荒诞,尤其是立本这个人物,他是从麻子村走出去的人,从美国拿回来了那么多的钱,要在家乡搞一个像美国别墅式的农民生活居所撒可鲁,而且还真的实现了,最后的结局却是全部破灭。从立本开始要做这件大事的时候,我便意识到,它不就是我们过去所说的“空想社会主义”吗?想在麻子村这里搞一个像美国人别墅式的住宅区,这个人的思想很坚定,遇到任何挫折都不回头的特别专注的行为,要把中国土厦房里的农民改造成美国别墅区的公民,我感觉到一种“空想社会主义”色彩的思想。立本的构想与实践的彻底失败和破产,当属空中楼阁式的必然结局,他自己最后人生悲剧——自杀——的发生,在我却有意料不及的震撼。我一开始看到立本的行为,就觉得有点儿可笑。空想,太空想了!在中国那么贫穷的山村,怎么可能通过那样的办法对农村进行改造?我猜想,作家安黎大约也是以这种眼光来写立本的行为的。安黎写到立本把麻子村改造成撒可鲁以后,住在别墅区里的乡民,依然是中国的乡民而没有变成美国的公民。他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处事方式依然沿袭着麻子村久有的习惯,没有任何改变。而且因为失去土地,没有正常的生存手段,没有工资,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比原先麻子村原始形态的生活方式更富于悲剧性。至此便可看到,安黎是站在自己独特的角度,用独特的目光,审视与打量着社会荒诞式的变迁,这是很富于警示也值得思考之所在。

第四点,我看到这部作品所写的当下的现实生活,也看到作家的思考。这部作品所写的当下的现实生活使我很惊讶。《时间的面孔》所展现的中国乡村社会,可以说是全景式的,从一个小小的麻子村一直到省长这一高层,中间的乡镇,区、县、市都有人物活跃在其中,各个阶层的运作程序,生活氛围,以作品中出现的面目各异的人物为表征,让我看到了当代社会的一种运作方式、运作形态,这个很难得。我一边读着一边惊讶,安黎对各级地方政府生活运作的形态,写得相当逼真。单就这些生活的拥有而言,应该说是安黎巨大的创作宝库。我的惊讶就发生在这里:安黎似乎没有在什么地方兼职体验生活的经历,何以会对当代生活如此熟悉于心?就我自己而言,想要把握省一级政府的工作和生活形态,感觉很不自信,因为没在那种大院里工作过。安黎却写得让我这个读者有如身临其境的真实感。譬如省长到麻子村来的情节,那种氛围的描写是生动而真实的。另外,我看到了一个思考者的安黎。这部作品中写的社会世相,各色人等,从一个小村庄的村民,到各级政府的人员在改革时代的种种行为,让我看到安黎痛苦到不无悲观的思考,而且带有思想家的锋芒;没有思想的锋芒,是不会发生如此深刻的体验的。对于一个严肃的作家,难得的是他的思想锋芒和思想的独立性。只有独立的思想,才可能对生活产生独有的感受和体验;如果没有思想的独立性和独特性,那么感受到的就是普遍的,一般的,谁都可能会发生的浅表的感觉。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安黎具有独立而独特的思想,才造就了《时间的面孔》这样一方独特的艺术风景。这部《时间的面孔》就已经给我们勾勒出了一方独特的、令人不无惊讶和悲伤的风景。

《时间的面孔》的语言也独成一番景观。这是安黎的语言。可以说安黎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语言表述形态,通畅而又具象,没有矫情做作,一读便进入人物环境和人物性情,这非常不易,也非常难得。尤其是人物的对话语言,那种个性化的凸显,对于各个人物精神和心灵的揭示,常常有一种神来之笔的感觉。这又不完全是单纯的语言的事了,是作家对各色人物个性化的准确把握,再有如此娴熟的语言功力,才得以甚为完美的表述。

如果要说不足,就是这个小小的麻子村,死了那么多人,一个一个悲剧性地死亡,而且死亡的方式都不一样。读完以后我再反过来想,这可能吗?似乎又回到荒诞与真实这个话题上来了。这是我的阅读直感,仅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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