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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即将消失的海洋

2011-08-15辽宁李月峰

辽河 2011年4期
关键词:网兜小刚礁石

辽宁/李月峰

我的即将消失的海洋

辽宁/李月峰

李月峰九十年代末开始小说创作,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山花》、《芙蓉》、《西部华语文学》、《小说界》、《啄木鸟》等刊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一部。现居大连,自由写作。

男孩儿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有人挠他脚心。男孩儿不情愿地哼叽一声,把腿蜷缩起来,瘦瘦的膝盖几乎顶到了下巴上,重新闭上眼睛。

“咔嗒”的门响,有人出去了。是哥哥。

男孩儿倏地睁大眼睛,他想起来了,哥哥今天去夏家滩赶海。几天前,钟叔在那片海域“碰”了十多只三寸标准大海鲍,惹得远近下水的赶海人热议了好几天。

钟叔当海碰子十多年了,是老海碰子,哥哥就是小海碰子。哥哥潜水是跟钟叔学的,他叫钟叔师傅。自从他们的爸爸工伤后,哥哥常跟钟叔下海。其实,就算爸爸没工伤,腰还结结实实,爸爸也只能算个业余海碰子,他那一猛子扎下去还没哥哥一半深。

小时候男孩儿跟爸爸和哥哥去过近海,在海边捡海碰子剩下的漏儿,海带,海芥菜什么的。有时还能从礁石缝里掏点贻贝,蚬子。但这些东西越来越少了。

哥哥要去夏家滩,男孩儿央求哥哥带他去。他是哥哥的跟屁虫儿,哥哥走哪儿他跟到哪儿,他会游泳也是哥哥教的,但这件事儿他没什么记忆,听爸爸说,是哥哥一脚把自己踢到水里才学会的。真正去赶海,哥哥还是不愿带他,潜水危险,得有足够的经验和胆量,还有,赶海最好的时候就是秋天,这个时候,海水已经很冰人了。男孩儿说,我给你们看衣服,看火堆。

哥哥说,走老远的路,你得累哭,夏家滩远着呢。

男孩儿十一岁了,比哥哥小四岁,他曾经有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姐姐,七岁那年,姐姐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连医生也诊不出个子丑寅卯。姐姐长一张团团脸,门牙之间有一道宽宽的缝隙,爱笑,爱揪男孩儿的耳朵。姐姐得病后,还是那张团团脸,但颜色泛着青黄,而且,胳膊和腿越来越瘦,都瘦到了比不过两三岁小孩儿的粗细。

姐姐没了后,妈妈就不再由着男孩儿疯玩了,以前,男孩儿可以随便跟一大帮小子们去离家近的海滩游泳,家里人并不担心。现在若是没有大人带领,他是不允许去海边的。妈妈实际上也不太愿意哥哥去碰海,但哥哥是个有主意的大男孩,还是一帮孩子的头儿,妈妈有点儿管不住哥哥。每次哥哥去赶海,妈妈就不停的唠叨,别往深里去,别贪心,能弄点啥就弄点啥,听见没。

哥哥每回都嫌妈妈啰嗦。哥哥的心野着呢,听过不少老碰海人的传奇,像谁谁谁海里“捡”了足足三十多斤的海参;还有个谁谁谁在礁底“遇”见海鲍,铺了厚厚的一层。钟叔也说过,他在夏家滩海底的大礁壁上发现过扇贝墙。

男孩儿一个高儿爬起来,他在床脚那儿摸到了裤子,先穿上薄薄的秋裤,再套上用爸爸工作服改短的外裤,一边往腿上套一边嘘着嗓子叫,哥,等我。声音低得像喊给自己听的似的,他怕声音惊动了里间屋的爸妈。男孩儿摸黑走进厨房,他家房子是筒子形的格局,爸妈进出要经过他和哥的房间,厨房在最外间,也有点亮光。他脚步向前探着,踢到了桌子腿上,手在空中挠了几下,摸到了桌上的篮子,从里面抓出两个玉米面饼子,迅速出门。

外面的空气寒冷,仿佛呼出的气都是冷的,这后娘的天。男孩儿嘟哝一句,哥哥就爱骂后娘的天,他样样都想着跟哥哥学。男孩儿缩着肩膀打了个冷战,单薄的衣服让他感觉骨头发凉。他看见哥哥在巷子口那儿慢腾腾瘦长的身影,这条巷子有百十米,显然,哥哥在等他。男孩儿用嘴叼住一个饼子,空着的一只手急切地掏出雀子撒了泡尿。他含糊地喊了声,哥。巷子口那儿有路灯,惨白白的,哥哥回身朝他摆摆手,男孩儿抖了抖雀子撒丫就跑着撵上去。

不光哥哥一个人,还有哥哥的哥们儿小刚,两个人肩上搭着同样的一个网兜,这种网兜网眼小得连蜗牛都爬不出来,里面装着他们的全部潜水工具,到了水下,网兜也有用途,用来装收获的各种海物。

哥哥夺过男孩儿手里另一块玉米饼,掰了一半给小刚。小刚说,你妈贴的饼子好吃,我家没大锅,尽蒸窝头,我就想你家的饼子。哥哥朝男孩儿吼了声,怎么不多拿两个。男孩儿停住脚步,怯着声说,那我回去再……

哥哥一笑,得了得了,走吧。男孩儿头上挨了一个爆栗,他缩着头抱着一只胳膊跟在哥哥和小刚的后面,听他们两个东拉西扯,一会儿是学校的事儿,哪个老师如何如何的,一会儿是谁家的事儿,两口子舞把操地干了起来,连炉钩都上了手。

小刚停了停,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瘪瞎瞎的烟盒,大概没剩下几支烟了,他递给哥哥一支,两个人额头几乎顶到了一起,背着风,好容易划着火柴,点燃了烟。哥哥吸了一口,大前门。

哥哥又“扑哧”笑了一声,是那女的给的……

小刚也笑,两个人你杵我一下,我回你一拳斗了几个回合,又重新开走。

男孩儿听哥哥和小刚的口气,就知道那女的是谁,也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在他家后一条巷子里,住着一个女的,男人是远洋船员,一年在家里待不了俩月,那片地儿的人管这些跑船的叫海和尚,海和尚的女人多半被叫小寡妇。但也不是船员的家属都叫小寡妇,那些不正经的女的才被这样称呼。

后巷的那女的爱找像哥哥这么大的男孩子去家里帮忙干活,买煤脱坯,给漏雨的屋顶铺油毡,冬天买大白菜挖菜窖。男孩子也都乐于帮她干活,不白干,女人会给他们几毛钱或一盒大前门烟卷,最次也是红玫瑰黄金叶。那女人家里不愁吃喝,日子过得比他们那片地儿的人家都好,锅里总炖着从肉联厂买回来的大骨棒,遇到女人高兴,男孩子还能捞一顿骨头啃。

男孩儿的妈妈老早就警告过哥哥,离那女的远点,不许去她家帮干活。哥哥跟妈妈顶嘴,我去帮干活也是学雷锋。

妈妈说,屁学雷锋,那小寡妇不教你们好。

那片地儿的女人对海和尚的小寡妇都躲得远远的,也把自家的男人和男孩子看得紧紧的。男孩儿知道哥哥去过那女的家。

男孩儿听哥哥问小刚,你喝过吗?

没。小刚说。

哥哥说,大志说他喝过,红色的,又甜又酸,海和尚带回的外国酒,还说她脖子下面像发面馒头一样白。

小刚忿忿道,他喝过她的尿,这个大屁股的娘儿们。

大志绰号叫大屁股。他比哥哥和小刚要大一两岁,经常把手指放在口中打呼哨,打得比谁都响。

哥哥和小刚嘀嘀咕咕嘻嘻哈哈没完,他们都不太搭理后面的男孩儿,男孩儿没感到被冷落,自在地跟在后面,一会儿看看快亮的天,一会踢踢脚下的小石子儿,遇到树就围树干转几圈儿,树上的叶子都黄了,在枝上摇摇欲坠。然后,男孩儿听到哥哥嘴里吐出两个字,鲨鱼。他心一动,认真听起来。

哥哥说,鲨鱼也不喜欢冷水,听我师傅说的,几年前看过一次。

小刚说,我们要是看见一条就有意思了。

男孩儿有一回跟班上的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下去博物馆参观,那里面就有一条鲨鱼的标本。那是条好几米长的巨鲨,老师说这是虎头鲨,很凶恶。

鲨鱼不吃人,吃虾。哥哥说,我师傅说它见人还躲呢,他没躲你就冲它龇牙瞪眼。

小刚说,那样它就怕你了?你试试。

哥哥扑上去掐小刚的脖子,你去试试。

男孩儿在博物馆里偷偷用手指摸了一下虎头鲨的标本,像摸了枯树皮或砂纸的感觉。

哥,快到了吧。男孩儿终于说了一句话,他有点走累了,也许是因为累的,身子不觉得冷了。从男孩儿的家到夏家滩那片海要走三四个小时的路,以前钟叔跟哥哥去海边都是骑自行车,钟叔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总掉链子,哥哥坐在车座上经常被车链子绞了一裤管的机油。

男孩儿几乎闻到了一股海腥的气味,天也慢慢亮了起来,他没留意前面有个小泥坑,一下子跌了进去,摔得像小泥猴似的。哥哥和小刚停下来哈哈大笑,小笨蛋,哥哥说。

哥哥就是这样,笑他,骂他,有时他真恨他,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最亲哥哥,比妈妈爸爸还要亲。他长大一点时就想,要是没这个哥哥就会被别的小子欺负。在他家那片地儿半大小子们逮谁欺负谁,但他们知道男孩儿哥哥的厉害,连比自己大的知青都不怕。有一回,哥哥和小刚就跟几个回乡的知青打过架,知青们叫他哥生瓜蛋子。生瓜蛋子的意思就是不好惹。哥哥几乎去过城市周边所有的海滩,像近处的付家庄,棒槌岛,星海,燕窝岭,南大汀,黑石礁。稍远点的大孤山,凌水,刘家村。再远的地儿夏家滩,小平岛,老涧沟。更远得就得坐船才去得的长海县,三山岛。近处的海里已经没啥可“碰”的东西了,饥饿的人们差不多把每处礁石缝里都搜寻过了,如果石头也能吃,大概那些礁石也会被抬回家里去。而且,海里的鱼也少,人们连手指头大小的鱼都捕到网里了,有幸运的海碰子或许能碰到些海物。无论是老海碰子还是小海碰子,或是到海边捡漏的人们,都希望能碰到鲍鱼海参扇贝啥的,它们除了吃还能卖钱,鲍鱼壳比鲍鱼肉还值钱,一斤能卖到两块钱,二十个标准海鲍肉串一起烤熟了也不过卖一毛,一斤鲍鱼壳的钱够三口人的家庭吃半个月的青菜。鲍鱼壳所以值钱是因为有药用价值,中医叫它石决明,明目清火。除了医用,鲍鱼壳和扇贝壳可以做贝雕工艺品,卖给外国人。这些都是听哥哥说的。

男孩儿知道哥哥想挣钱,他想买辆自行车,爸爸厂里已经答应哥哥可以不去农村插队,按病退家属的名义安排在厂里做小学徒,学钳工或电气焊由他自己挑。过了年,哥哥十六岁,初中毕业就可以上班了。爸爸工厂离家老远,爸爸的那辆自行车比钟叔的车还破,都快散架了,哥哥下决心要挣出买自行车的钱。不买新的,新的买不起,到寄卖行买辆旧的就行。

天大亮了,男孩儿跟哥哥和小刚爬到了海边的一个岩石口,从这个岩石口顺着一条窄窄的岩壁攀到岩底就可以到海滩上了。从岩石口往下看,海潮一波波地往上涌,总要等到平潮了的时候才能下海。哥哥嘟哝一句,这后娘的。

小刚一指岩石的一个缝隙说,我们就从这儿下吧。哥哥转身对男孩儿说,你行吗?不行就自个儿往回走,顺着岩石绕过去,得走个把小时。男孩儿被岩上的冷风吹得直哆嗦,我行。刚说完,脚一滑,差点儿摔倒。哥哥一把揪住他,你个笨蛋,从这儿摔下去就摔成饼了,我说不带你。小刚说,得了,别让他绕那么远,你在前,我在后,咱怎么着也把他弄下去。

哥哥从网兜里拿出一条草绳,捆在男孩儿的腰上,另一头,系在自己的胳膊上,走吧。

那条岩石缝就像被斧子劈了那么一下子,裂开了一条缝隙,刚刚能容下一个人的身量,有的地方窄得只能擦着身子往下挤,不小心就会被锋利的突出的崖石划伤身体。还有的地方光秃秃的连抓攀的凸凹地儿都没有,只能用手臂和两条腿撑在岩石壁的两侧,小心下移。从岩石顶到下面的海滩,大概几十公尺的高度,男孩儿心惊胆战,哆里哆嗦,跟着哥哥一点点往下攀。男孩儿差点儿就要哭出来了,幸好,在他眼泪快流出来前到了底。

哥哥轻轻踢了他一脚,小子,还行啊,没哭爹喊妈的,小刚,快看,这小子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呢。嘿,别往外淌尿水啊,你要是淌了,下回就别来,我可是说话算数的。现在干活吧,捡些干树枝把火点上。他们在海滩上捡了些点火的东西,漂流木,树枝,被丢弃的不能再用的烂渔网。哥哥和小刚把火点上,然后,他们在火堆旁又抽了根烟,哥哥说,这一潮弄不了多少玩意儿,得早点回去。哥哥用下巴点了点男孩儿,看着点火,别弄灭了,也别太旺,这点活儿要干不好,你就滚回家去。

哥哥和小刚开始做下海的准备,把网兜里的物件都掏了出来,潜水镜,浮漂,一尺多长的类似于凿又似铲——实际上更像一把铁铲——的工具,铲头尖而带钩,这种钩用来钩礁石缝里的海物,尖头可以在水下射鱼。小刚比哥哥多了一副用机器传送带自制的脚蹼,装备也比哥哥的好。小刚的爸爸是八级的白铁工匠,啥都会做。

哥哥的潜水镜是用铜片和玻璃片加松紧带做成的,小刚的潜水镜是胶皮加玻璃片加松紧带,这种胶皮不像铜片那样箍脸。两个人的浮漂是一样的,手推车的内轮胎。哥哥嘴对着内胎的气孔使劲儿吹了一会儿,吹鼓起来,塞住气孔。哥哥和小刚脱了衣服,身上只留下一条裤衩,哥哥的裤衩补了几块补丁,小刚直乐,又穿你的花裙子了。哥哥朝小刚空踢一脚,等我挣了工资非买一副脚蹼不可,看谁还敢跟我在水里较劲。

小刚说,不服?咱现在就比试一把,看谁潜得深。哥哥说,气我。他先戳了小刚一指头,两个人又你捣我杵斗了几下子。他们走到水边用海水湿了脸,头,身子,拳打脚踢耍几个招式,又抱着膀子哆嗦了一会儿。哥哥冲火堆旁的男孩儿打了声呼哨,向海里趟去,少顷,游起来。男孩儿再抬头看时,哥哥已经站到了一块突起的礁石上,带着他的全部家什,一个鱼跃,扎进了海里。

哥哥上来换气男孩儿看不见,被礁石挡住了视线,男孩儿跑到水边,掬一捧海水撩脸,他打了个冷战。哥哥告诉过他,秋天的海水虽然冷,但整个人呆在水里并不觉得怎么样,只有身体露出水面时才感觉刺骨的冷。

男孩儿回到了火堆旁,他不能让火灭了,哥哥和小刚还要上来歇歇烤火呢。潜海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危险,特别辛苦,碰一次海,人就几乎能累虚脱。哥哥总说自己是傻小子火力旺,不怕累。

男孩儿一抬头,看见哥哥游上来了,身后拖着一团海藻类的东西,腰间系的网兜是空的。哥哥丢下那些东西又往回趟,男孩儿跑过去用手拽海藻,太沉了,他几乎拖不动。小刚也有两个来回,他丢到岸边几只小拳头大的海螺。男孩儿把它们捡到火堆旁,挑一只最小的放到火堆里,火星四溅,噼哩啪啦响了一阵子。男孩儿用棍子把火堆里的海螺拨出来,找了块大卵石,砸开了被烟熏黑了的海螺壳,里面的肉半生不熟的,男孩儿三口两口就进了肚。

哥哥又出现在礁石上,他朝男孩儿大声喊,我看见了。男孩儿想问哥哥看见了什么,可一眨眼哥哥一猛子又扎了下去……

男孩子脚心又有被呵痒的感觉,他呼地坐起身,在黑暗中叫了声,哥。没有回应,男孩子的心一紧,鼻子有点发酸。这个夜里他一直睡得不安稳,好像有什么心思,他知道他的心思是什么,四年前,就在同样一个凌晨,哥哥在床脚那儿挠他脚心,那是哥哥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天。哥哥在礁石上那一猛子扎到海里再没上来,男孩子记得自己在海滩上奔跑喊哥哥的情景,嗓子都喊哑了,也没喊回哥哥。那天的最后,来了几个老碰海人,他们在哥哥潜下去的海里寻找了好一阵子,然后,他们对小刚和男孩儿说,回家叫大人吧。

男孩子瞪着眼睛,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这间屋子还是他跟哥哥睡觉的屋子,只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从那个十一岁的笨蛋小男孩儿变成大男孩子,长到了哥哥曾经的年龄。

男孩子在床上铺的草垫下摸出一盒压得扁扁的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他也学会了吸烟,可能跟哥哥同样的年纪上学会的,或许比哥哥要早一些,因为哥哥出事后没多久他就吸上了。他吸烟的动作跟哥哥一样,哥哥爱把烟卷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中间,他不知不觉也这样夹烟。

男孩子起身把窗上的小气窗打开一条缝,烟雾会顺着那条缝隙跑掉,妈妈就闻不到烟味了。没有烟的时候,他卷过向日葵叶子,用手指捻碎,卷起长长的一支,抽一口,呸一口,太苦。

四年的时间好像一转眼就过去了,日子是一样的,明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未来,但还是不一样,甚至是细微的巨变。男孩子从小学升入了中学,小刚成了下乡知青,钟叔得了类风湿关节炎,严重时下不了床,手和脚都不听使唤。有人说钟叔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被海水腐蚀了。爸爸的腰病还是那样,连桶水都提不起来。妈妈一成不变地在棉麻厂弹被套,但是,有时候她会犯糊涂,看着男孩子却喊哥哥的名字,等到明白过来后,就会发一阵子呆。男孩子心里清楚妈妈在家里最看重的是哥哥,尤其爸爸工伤了后,妈妈跟哥哥说话都是商量的口气,妈妈实际上把哥哥当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没了,妈妈好像没啥奔头了。以前,妈妈口省肚俭一分一分地攒钱,要帮着哥哥买自行车,买手表,男孩子有了这两大件,将来谈对象也好谈。爸爸虽然啥都干不了,但在路上遇有砖瓦石块,总要费时巴力地捡回来,预备着在房前搭建间小房,哥哥是要结婚娶媳妇儿的。

妈妈现在简直听不得有关半个碰海的字眼儿,等到哥哥走了些时候,妈妈稍缓过来点儿精神,就明令男孩子不准再去海滩,连学校的游泳队都不允许参加,一句话,别沾水。

其实,男孩子背着妈妈已经去熟了夏家滩那片海域,也潜过无数次,他变换着地儿潜水。他觉得他潜水的技能不比哥哥差,就是在水里的姿势没哥哥好看,哥哥在水里就像条鳗鱼。男孩子放暑假时天天都泡在海边,扎猛子,能扎多深就扎多深,能憋多长的气儿就憋多长的气儿。而且,通往海滩的那条岩石上窄窄的通道不再让他害怕了,能很快地攀上攀下。他清楚哪儿有突檐,哪儿是凹陷和裂缝,他能通过在岩壁缝里听到的声音判断或猜测出海水是涨是平是落。有时候,他停在岩石缝的一个地方,听着碰海人在下面的吆喝声,说话声,笑声。夏天的海特别热闹,他俯在岩顶能看见一只汽艇在水面上飞驰。驾艇人光着上身,只穿一条裤衩,头发被风吹得竖在头上。

男孩子把那个驾艇的人想象成是他哥哥,挥着手,大声喊,我看见了!哥哥究竟看见了什么?男孩子问过小刚,小刚也不知道。男孩子问过钟叔,他和钟叔一起猜哥哥看到了什么。

男孩子十三岁时,还是夏家滩,又出事了。后巷住着的小寡妇的丈夫海和尚回家休假,闲着无聊跟人去潜水,不幸的是这个在大江大洋里闯荡多年的船员却溺水了,几天后才被人们从海里找到。他老婆真正成了寡妇。男孩子有一回在巷子口遇见了那女人,以前他一直觉得她长得好看,打扮得也跟邻居包括自己的妈妈不一样,从她身边走过能闻到香胰子的味儿。可是,男孩子一下子发现,那女的在突然间就老了,老得跟个老太太似的。男孩子的心不知道怎么就咯噔一下子。

男孩子除了去海边,有点儿空就钻钟叔家,问这问那,都是关于潜水的事儿。钟叔懂他的心思,说,小子,我是你哥哥的师傅,可我现在教不了你,你看我这腿,都不敢落儿地。男孩子说,我都会,你就告诉我要紧的。钟叔说,你妈知道了会怨我,你哥比你可有灵性,还不是……

男孩子心里直发紧,我会比我哥强。

钟叔家那间弥漫着中药味儿和发霉了的爆米花味儿的屋子,成了男孩子心中的海洋,他一头扎进了哥哥的那个世界里。有一天,钟叔突然说,你哥会不会是看见了那个东西。那是钟叔的一次历险,他潜到了水下十几米深的时候,身旁一条大鱼“嗖”地从他身边窜过去,以为遇到了鲨鱼,惊得呛了水,差点就没浮上来。

男孩子问,我哥是遇见了鲨鱼?

钟叔摇头,那地儿没鲨,我受惊那次也是事后得知,遇见的是海豚,那东西不袭击人,但能吓着人。

男孩子说,我哥不会怕它。

钟叔抬头看着屋顶,眼睛一亮,提高声音,扇贝墙!不会是到了那地儿吧?

多年前,钟叔在夏家滩那儿遇见了水里的暗礁,两礁夹缝有一人来宽,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进入了那道缝中。钟叔一向谨慎,不知深浅的地儿绝不冒险,他迅速退了回来。浮出水面后,钟叔面对着空空的网兜有点不甘心,他顺着原路又潜了下去,在礁缝小心地探游。然后,钟叔的那柄钢铲触到了底,到这会儿,眼睛上戴的潜水镜的玻璃面被海水压得吱吱直响,这意味着已经超过了平日潜水的深度。眼前的礁缝不见了,礁石拔地而起,形成了一个穹形。钟叔手攀着礁石内壁向穹顶上浮,愈接近穹顶,明显感到肺部的压迫。蓦地,眼前出现惊人情景,整个穹顶壁上布满了大如手掌的扇贝,层层叠叠,颜色各异,折射着炫目的光彩。有猩红色的,紫色的,黑褐色的。扇贝墙!以前听赶海的人说起过,某一潮水把成群的鲍或贝类集中到了一个地方,谁能遇见就是撞了大运了。今天要有大丰收了。钟叔浮上去喘口气儿,等到心境平下来后,再次潜下去。可是,无论如何,他也找不着两礁之间的那条狭道,更别提悬空的大礁石。钟叔几次浮出几次潜入,都没有寻到,真见了鬼了。钟叔后悔在当时没有用工具凿几只下来。钟叔把他的经历讲给别的赶海人听,海碰子们也试着去寻找“扇贝墙”,但都是无功而返。有人就嘲笑钟叔是痴人说梦,穷疯了,没影儿的事儿也乱讲。

钟叔对男孩子讲,不是梦,我确实是看见了。

男孩子问,我哥哥相信吗?

钟叔点点头,我提醒过他,那地方很险,是一个上面狭窄像喇叭形的暗礁地儿,上浮时,若是海水混浊些就会看不清,很容易撞到礁石上,被撞一下可不得了,头都发晕。

男孩子问,那我哥哥是不是就到了那个地方呢?

钟叔看了看男孩子,别去,海底变幻莫测,稍不留神……你哥比你有灵性,别再让你妈伤心了。

男孩子眼睛看着别处,觉得鼻子有点儿发酸,我不是我哥。

男孩子把吸过的短得不能再短的烟蒂从小气窗口弹了出去,从床脚那儿摸到裤子,先套上薄秋裤,再麻利地穿外裤,是哥哥曾经穿过的裤子,他个头已经跟哥哥当年一样高了,一样的瘦长。男孩子从床底拖出一个网兜,那是他准备好的用具。潜水镜是小刚的,钢铲是钟叔的,浮漂是家里以前有的旧手推车的内胎。哥哥的那些工具都让妈丢掉了,丢得远远的。男孩子搞到这些东西不容易,小刚和钟叔开始都不肯给他的。小刚说,我不敢给你,不是我小气,你妈妈会怪我的。

我妈妈不知道。

小刚说,你要干什么?喜欢水就在海边玩玩儿,有那么多人都能在海边搞点东西回来。

男孩子拿出了他软磨硬泡的功夫,这是他跟哥哥惯使的招数,小时候就是用这方式跟在哥哥的屁股后头,哥哥最怕他眼泪汪汪地磨自己。男孩子眼泪汪汪地冲小刚说,你不是我哥的哥们儿,我哥没你这样的哥们儿,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你这小子……

男孩子把网兜搭在肩上,摸黑进了厨房,从桌上的篮子里抓了一个白面和玉米面做成的馒头,边吃边走出门。寒风凛冽,他打了个冷战,抬头望去,巷子里空空荡荡。走到有灯光的巷子口,男孩子回过头,鼻子有些发酸,他费力地吞下口中的食物,转过身迈开了大步。

天亮时,男孩子已经爬到了岩石上,他坐在最高处,抽了支烟,眼睛瞅着下面波涛汹涌的大海。没有人的海滩连只鸟都没有,显得无比的荒凉。男孩子站起身,拍了拍湿漉漉的屁股,顺着岩石缝肘膝并用,匍匐攀下去,岩石很冰,他不时用嘴哈着冻麻的手。好像一转眼的工夫,男孩子到了海滩上,他先捡了些可以燃烧的碎木块和枯树枝,堆放在一边,脱去衣服,卷起来,在岩石底下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他光着上身跑到水边打湿脸和身子,嘴里一边嗨嗨地叫,这后娘的。

浮漂吹鼓了,网兜系在腰上,男孩子先趟了几步水,游到了那块突起的礁石上。礁石很陡峭,从上往下看,垂直入水。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听到哥哥的声音,我看到了。男孩子的后背像被抽了一下似的,他跳入水中。

男孩子双脚拍击着,由浅入深,穿过不同颜色的海水层,一直往下潜。一会儿,男孩子蜷着身子浮出了水面,换了一个方向,再次入水。他瞪着眼睛,感觉眼前一片阴影,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继续往下,海水变清了,有一些小鱼闪着磷光摇头摆尾从身边游过。男孩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潜到了海底。他窜出了水面,有些心跳,他还是第一次潜那么深。男孩子平衡了一下身体,又扎了下去。还是那片阴影,他伸出手去推,手触到了像蜗牛一样黏糊糊的礁壁上,礁石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礁石缝隙中有紫色的海石花菜,钟叔告诉过他,深海的礁石缝里总会有些东西可碰。这儿暗礁不少,灰蒙蒙的像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砾石,被经年的海水侵蚀着,连光线也被这些暗礁遮蔽了。男孩子非常小心,手持铲探路,感觉浮漂在随着一股海流移动,他随流而去。

一块巨大的礁石像被什么东西支起或撬起,形成一个斜坡。男孩子双脚一摆,朝着坡下直窜过去。他贴近斜礁内壁查看,这一看之下,男孩子的心像鼓一样咚咚地跳起来,眼前有教室一面墙那么大的礁壁上密密麻麻附满了扇贝,虽没有钟叔形容的手掌那么大,但它们就像在那地方生长了许多年一样。男孩子用手去薅,手划了一下,生疼。他用铲子一下一下地铲,一下一下地凿,扇贝像空中落物似的从壁上成片地落下来。

男孩子觉得心脏在紧缩,他绕开斜坡,慢慢上浮。头探出了水面,男孩子像青蛙一样大口喘着气,心还在跳,四下瞅瞅,离那块突起的礁石已经很远了。他用心记下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和方向,沉入水中。

男孩子再次钻出水面时,他的网兜里已经装满了扇贝。他游到岸上,把网兜里的扇贝跟他的衣服放在一起。男孩子第三次上岸后,一下子就倒下了,闭着眼睛,喘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男孩子感觉自己盹了过去,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现在干活儿吧。

哥!男孩子大叫一声,海滩上空无一人,除了他碰的像座小山似的扇贝。男孩子又冻又饿,浑身上下突突地直哆嗦。他撑站起来,跌撞地走到放衣服的地方,从口袋里掏出吃剩下的半块馒头使劲儿嚼起来。男孩子试图点着火,但那些东西太潮湿,他放弃了。网兜装不了那么多的扇贝,男孩子想了想,把穿上的裤子又脱了下来,用废渔网线扎住两个裤管,他的宝贝都装进裤筒里,他像挑担似的扛起裤子,一条裤腿在前,一条裤腿在后,他最后看了一眼海面上那块突出的礁石,哥,我还来,那壁上还剩下不少呢。

男孩子到家时,天上已经升起了月亮,从夏家滩回家这一路,太长太累了,他的两条腿都不听话了,僵硬得几乎迈不出步子,他都要哭了。一直到看见那条巷子口的灯光,男孩子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但他从头到脚趾头都在笑,他碰了这么多的扇贝,妈妈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吃肉卖壳,太幸福了。他还要告诉钟叔,他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扇贝墙。

男孩子兴奋地推开了家门,妈!爸!他的嗓子因为一天没喝水,都有些嘶哑了。

出事了吗?屋子里不光是爸和妈,有钟叔,有左右街坊。男孩子立在门口,肩上扛着的东西落到地上,妈妈的眼睛红肿着,爸爸蜷缩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听到声音,妈妈向他转过脸,瞪着眼睛,不认识似的盯住他。钟叔说,孩子,你终于回了,你让人多担心啊。

钟叔的话音刚落,妈妈“嗷”地叫了一声,扑抢过来,抬手重重地打了男孩子一耳光。

男孩子感觉鼻子里有什么东西汩汩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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