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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有什么用

2011-08-15叶兆言

雨花 2011年1期
关键词:鲁迅作家文学

● 叶兆言

文学有什么用

● 叶兆言

文学有什么用,本来不是一个话题,更不是一个问题。起码对于我来说,从来都不是。

有一天,浙江一家报社打电话过来,希望我能去杭州新开张的图书馆做讲座,我没有过多考虑,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全然没有在意后果。后果之一,这个讲座完全是义务,没有一分钱报酬,是地地道道的白讲,你苦口婆心,说了也是白说。后果之二,我并不擅长演讲,嘴笨,脑子还不够灵活,很可能会扯不清楚,越说越乱,越说越不明白,本来可以很清楚的事,反倒让听众误会了意思。

报社的记者问我,你准备说些什么呢,我们总得准备一个题目,这样才能够出海报,才能够宣传。我说不知道,不知道当然不能算是满意的回答。记者沉默了,我也沉默了。过了一会,记者以商量的口吻,说总得有个标题吧,哪怕到时候不一定按这题目讲。于是我脱口而出,说就谈谈“文学的用处”。脱口而出往往是不动脑子,这是标准自挖陷阱。我本来生活得很好,小日子十分滋润,不用上班,任何会议也不用开,什么活都不接,天天自由自在地写作,不乐意了,谁的电话都可以不理睬。然而一旦,一旦答应了这个讲座,一旦为自己设置了这么一个讲题,立刻落入陷阱,立刻感到浑身不自在。

文学有什么用呢,我情不自禁问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地自寻烦恼,没事找事,我仿佛又走进了考场,眼前放着一张试卷,计时已经开始了,监考老师在一旁散着步,虎视眈眈。其实这个问题根本用不着去思考,有用也罢,没用也罢,我已写了差不多三十多年的小说。写作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好像一个已婚的男人,结婚很多年,早就养儿育女子孙满堂,有一天突然哲学起来,非要和自己过不去,莫名其妙地思考“婚姻于我有何意义”。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哲学可以让人活得深刻,也可以让人活得很累。随着演讲日期的一天天接近,我竟然有些心烦意乱,甚至产生了毁约的念头。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人家,为什么要给自己设置一个这么不着调的题目。就在这时候,南京一家大学的EMBA开学,希望我能去给他们讲上一堂课,讲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没关系,譬如谈谈如何提高文学修养,谈谈文学的人生。我几乎没有犹豫,一口就答应了,理由很简单,既然已答应了杭州方面,说一次也是讲,说两次还是讲,干吗不先拿这个EMBA练练嘴皮呢。

能读EMBA的基本上都是大款,起码是准备当大款。我被告诉,听讲座的人中间,会有一名国企的大老总,年薪乃天文数字。用行话来说,这些人都是有素质的,都是成功人士,都是社会的精英。能够高高在上地给他们作讲座,既是赏文学的脸面,也是我个人的荣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年头,谁还会真把文学当回事。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在一个没有灵魂的年代,小说家们都应该去打酱油。认识的一位读清华EMBA的女老总,曾赤裸裸地对我说过,读这玩意就是花钱参加一个很牛B的团伙,结识一帮有能耐的人,顺带也做个投资,看看能不能找个与自己般配的老公。

在一个和谐的社会,文学还能有什么用呢,显然没什么大用。治国,平天下,不可能;养小蜜,包二奶,也不可能。在古典时代,当然还得是在人家西方,作家也会有女富婆包养,为了给伟大的文学留些斯文的脸面,我没必要再提那些被包养的大腕作家名字。历史地看,文人吃软饭并不算太丢脸面,因为古今中外,当作家的有太多无用之人。

张爱玲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她看到一个警察打穷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写文章去抨击,而是假设自己能嫁一个市长,嫁了市长,就能让老公将那名警察撤职。这充分说明张爱玲是个明白人,明白权力比文学有用得多。无论过去还是今天,有很多东西都比文学有用,在权力面前,在金钱面前,文学常常无能为力。面对战争邪恶粗俗,面对暴政犯罪疾病,文学真的是没什么用。因为时不时地想到“文学有什么用”,我给报纸写了篇小文章,题目是《鲁迅会怎么说》,内容如下:

一九二七年的四月,广州街头十分热闹。从这出发北伐的国民革命军已拿下南京,拿下上海。这时候大局已定,仿佛后来共产党的一九四九年,胜负不再是悬念。国民党即将获得天下,国民政府即将定都南京,广州人欢欣鼓舞很得意,毕竟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是从这里开始。

也就是在这个时间点上,正在广州的鲁迅也没闲着,被请去黄埔军官学校,为年轻的学生们做演讲。史料上说,当时军校的同学很喜欢文学,尤其喜欢鲁迅的小说,因此很多人都赶过去捧场,现场十分火爆。

鲁迅在演讲中说了什么,很多人都知道,因为这次演讲的内容写成了文章,收在文集里。出乎大家意外的,是他没有跟同学们谈小说,基本上也没有谈文学。他的一番演讲,概括起来就一个主题,赤裸裸地鼓吹暴力革命。面对即将驰骋战场英勇杀敌的军校学生,鲁迅把话说得直截了当,一下子都给挑明了:

“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

鲁迅很坦白地告诉大家,文学其实是最不中用的东西,是没有力量的人讲的话。“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人只有到了没办法的时候,才会借助文学,所以文学常常是无用之人玩的事,他随手举了几个很生动的例子,说自然界老鹰捕雀,猫捉老鼠,不声不响的是老鹰和猫,吱吱叫喊的是雀和老鼠,结局是什么呢,就是会叫的被不会叫的吃掉。

我们都知道毛主席老人家也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经过考证可以确定,这话比“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早一个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鲁迅的演讲结束没几天,上海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四·一二”政变,国共从此正式翻脸,四个月以后,毛泽东第一次提出了“枪杆子里出政权”的英明主张。

都是知识分子,都是文化人,鲁迅只是动动嘴,只能玩玩笔杆子。枪杆子的厉害不用多解释,过去常说关键时刻,要投笔从戎,因为最终解决问题,还是得靠军事实力。我曾经十分怀疑鲁迅的演讲,是为了讨军校学生的喜欢,是为了鼓励未来的年轻军官们,后来终于明白,他远没有那么世故,只是说了千真万确的大实话。

现实生活中的文学,常会无端拔高,上升到让人脸红的地步。圈外的人说说也罢,多少还有些客套,偏偏许多文学圈的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也经常忘乎所以。看见有人把文学拔得过高,我就会想到这次演讲,想到鲁迅会怎么说。

跟EMBA的学生讲座时,我提到了以上的内容。我说当年的黄埔学生,就仿佛今天的商务精英企业骨干,都是前途无量,都是打天下坐江山的大好佬。一将成名万骨枯,那年头是谁有枪谁狠,现在是谁有钱谁凶,实力决定一切。当然,有枪的人有钱的人有时候也会开恩,玩玩高雅来点文化,给作家一些面子,把文学抬得很高,玩文学的人千万不要当真。所谓灵魂工程师本来就是蒙人的鬼话,谁真要是相信了这个,并且煞有介事,基本上也和装神弄鬼差不多。作家不要骗别人,也不要骗自己。

在杭州图书馆,我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尽管这很容易引起歧义和误会,肯定会招骂,会让听众十分反感,然而我还是必须坚持说真话,实话实说。我对听众说,今天的话题是“文学的用处”,可是我首先要说的,是文学没什么用。没用才是文学的真相,文学所以能够坚持到今天,不是它的有用,也不是它的实用,而恰恰是它看上去的没什么用。

一个作家必须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不能文过饰非无关痛痒。大家都知道,“作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这话是斯大林说的,这个上世纪最强权的人似乎很给作家面子,可是他怎么对待自己的作家呢。俄罗斯文学有一个非常辉煌的“白银时代”,这个时代有着太多的杰出诗人,可是在斯大林的高压统治下,诗人被流放,被处决,被失踪,就跟玩游戏一样。抬得高,摔得也重。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说过,文艺是打击敌人教育人民的最有效武器。他还有过一句更经典的话,“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或许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于是乎小说家们便倒了血霉,真反假反天知道,反正说你反党就反党,说你毒草就毒草。小说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一说到有用,其实都是“被有用”,结果就惨了,惨大了。

无论历史还是现实,热爱文学的人常常都是弱者。弱者才是文学的正常位置,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曹雪芹,都不是什么显赫的人物。一个人去从事文学,并不是因为文学有用,并不是因为文学伟大,而是他们很无奈,干不成什么别的惊天动地的事情。结果就只能很无奈地去从事文学,借助文学这玩意寻找精神上的慰藉。好在文学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美好和有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美好的东西不一定有用,有用的东西不一定美好。文学和爱情一样,它们都是人生最美好的东西,是人类精神生活的结晶,我们不妨很哲学地问一声,爱情有什么用呢,没有爱情,人类照样繁衍,照样延续下去,然而没有爱情的人生,注定不是美好的人生。

几乎每一次与听众面对,只要是有对话,我就一定会被问到家庭的影响。每次的回答都差不多,我不得不坦白交待,说自己这个作家,跟家庭的教育没有太大关系。我的父亲坚决反对我当作家,他为儿子设计了种种未来,唯一不在他考虑范围内的就是当作家。这里,我不惜再借用一点写过的文字,标题是《没有文学的少年》:

小时候的文学印象,最初可以追溯到排队买《欧阳海之歌》。隔着时间长河,穿过光阴面纱,记不清楚当年怎么一回事,只记得很长的队伍,男女老少各式各样面孔,喊声和骂声一片。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去排队,都去抢这样一本书,我只是一个很局外的看客,一个九岁小男孩,远远地看着热闹。

少年的记忆中没有文学,在一些回忆文章中,我曾吹嘘过自己小时候很喜欢看书。其实这不确切,与各种人物的回忆录一样,根本就不靠谱,我看书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孤独。无聊于是读书,孤独然后看小说,搁篮子里便是菜,抓手上就是名著。什么样的文字我都愿意看,“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毛主席语录》不敢说倒背如流,要哪段翻哪段绝没问题。

如果那年头有NBA,有世界杯,有奥运会,有四大天王,有超女,有韩剧,有网络,或者有高考,有重点中学,男生女生可以早恋,我肯定不再乱看书消磨时间。我的少年根本就没有文学,那是一片文化沙漠,就像是月球的表面,看上去光滑,却毫无生命迹象。现在的孩子听到文化大革命,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就像我们小时候听老人讲日本人怎么进了南京,而喜欢提到这些掌故的人,差不多都是祥林嫂,都是《大话西游》中的唐僧。

我的少年时代,既不喜欢唐诗,也不喜欢宋词,能背几首古诗词蒙蒙人,完全是拜无聊所赐。没人逼着我看这些破烂玩意,爱看不看,反正不知从哪随手偷到了一两本,闲着也是闲着,结果不光看了,而且背了。记什么都是记,花拳绣腿有口无心,生吞活剥地先背诵下来拉倒。记忆中,最爽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那个大义凛然,那个居高临下,那个牛啊。

直到上大学,都没有弄明白什么叫文学。没人在这方面专门培养过我,自己也从来没往写作的路上仔细想,甚至都懒得看上一眼。成了作家以后,很多人追问文学因缘,考究渊源,我也十分认真地检点过去,盘算再三,仍然说不出一个为什么。少年记忆中与文学有关的玩意,实在少之又少,想胡编都找不到北。我们这一代人被恶谥为狼崽,非要追问出一个所以然,只能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培养和滋润了我们。

这段文字回忆了我的文学童年,它从另外一个角度,表明了我的文学观点。事实上,我们喜欢上了文学,往往不是因为文学如何伟大,有什么特殊功效,如何可以救国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文学并不是灵丹妙药,不是什么大力丸,服了它,国家就能够很快改变模样,文化层次立刻可以有很高提升。在杭州图书馆,一位听众站起来向我提出抗议,他很愤怒,觉得我对文学不够尊重,觉得我的文学观是玩世不恭。他提到了鲁迅,说伟大的鲁迅就是利用文学来改变人生,他要医治国民的毛病,如果说文学没用,那么鲁迅的一生不就没什么意义了。

有一个中学生也曾这样指责过我,他说你知道为什么鲁迅伟大,为什么当代的作家不伟大,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你们的文章再也不为人民说话,再也不敢反对贪官污吏。鲁迅弃医从文,郭沫若弃医从文,都是因为他们认为,文学比医学更有用,医学救人生命,而文学可以救人灵魂。

最近刚刚过世的画家吴冠中先生曾说过,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上一个鲁迅。这句话今后将会被不断地引用,用来证明文学如何伟大,证明作家的地位如何重要。其实从一个画家的嘴里发出这种议论,并不稀奇,我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时候,难免也会对自己包括同行说些气话。事实上,我们同样可以模仿吴先生的口气,说一百个鲁迅也抵不上一个齐白石,一千个茅盾也抵不上一个爱因斯坦。简单的比较总是有缺陷的,往往没什么道理可言,我们不能因为有了一个鲁迅做招牌,就把文学这个行当抬得高不可攀,然后有意无意地轻视其他行业。文学就是文学,检验的唯一标准,是你这个文学做得究竟好不好。不好就是不好,三流还是三流,不能因为文学事业伟大,你就跟着沾光,不好也变成了好,狗屎也变成了芳草。

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可以出状元,都可以出大师。鲁迅和郭沫若有意无意地都引发了一个错误,他们有权利改行,他们可以更爱好文学,然而这并不等于说,他们的行为就是弃暗投明,就是改邪归正。俄国作家契诃夫原先也是一名医生,卡夫卡却是一名银行职员,他们最终也成为了作家,可是并没有人说是因为文学事业更伟大,他们才良心发现地改了行。他们改行的原因很简单,他们热爱文学,而且仅仅是因为热爱。

用文学“有用”或者“伟大”来诱惑的最大弊端,说白了就是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它不过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现代翻版,是把庸俗变为高雅,是把低俗转为高尚。人们并不会因为足球伟大去踢足球,因为音乐伟大去弹钢琴拉小提琴,因为当官更容易为人民服务去干公务员,因为银幕上或舞台上的角色是英雄去当演员。是人都应该有一份平凡之心,要干一行爱一行。是人都应该有一份敬畏之心,要干一行尊重一行。一个从事文学事业的人,没有理由坐井观天,妄自菲薄不对,盲目自大肯定也是有问题的。

前辈作家高晓声关于文学的两个观点,一直让我耿耿于怀,获益匪浅。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高晓声是江苏最火爆的作家,也是全国最有影响的小说家。他从北京领了全国奖回来,电视台前去采访,问他对文学有什么看法,高晓声用一口浓重的乡音回答,说文学吗,是好玩的事。这个回答让采访者目瞪口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文学仍然被捧到了不能再高的地位,不说是打击敌人教育人民的有力武器,起码也应该冠冕堂皇地说些什么,把调子再稍稍提高一些,可是被誉为农民代言人的高晓声,很干脆地用了两个近乎犯忌的字,“好玩”。

伟大的孔子曾经说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好玩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好玩就是“好”,古人论文,常常喜欢用到这个当作动词的好。还有一个字当然就是玩,玩味的玩,把玩的玩。文学是要让人琢磨,要让人玩味和把玩。因为很多人的文学太直露,剑拔弩张毫无藏锋,高晓声又表明了自己的第二个文学观点,这就是要潜移默化,要稍稍拐点弯。不能说直截了当不是文学,然而太直截了当,太浅薄了,很可能就不够文学。

高晓声的两个文学观点都很直白,是对“文学有什么用”的最好解释。文学是热爱文学的人的事业,对于那些不喜欢文学的人,文学一点用都没有,文学也一点都不好玩。文学只对那些准备要感动的人起作用,我们所以感动,是因为我们已做好被感动的准备,是文学搔到了我们的痒处,或者用最流行的话说,是文学碰到了我们的G点。否则仅仅是把文学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立一个再大的牌坊,也没有任何意义。文学作品如果不被阅读,无论什么名著,无论什么大奖,都和垃圾没有太大区别。因此,一个人如果准备从事文学工作,别老想着当鲁迅,先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文学。要知道,文学首先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我们自己。不要光想着去拯救别人,而是先要拯救自己,在打算去惊醒愚昧的国民之前,最好是先让自己醒醒酒。

(原载《江南》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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