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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 年的比喻(外一篇)

2011-08-15肖德林

雨花 2011年1期
关键词:篾匠麻子芋头

● 肖德林

1974 年的比喻(外一篇)

● 肖德林

我没出息地哭了。我说,我根本没诅咒老人家上天,老人家愉愉快快地在北京指挥着红小兵闹革命呢。

1

你说天上的云朵像什么?

它们不时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像棉花,像山峦,像森林,更像河流……没错的,你以上的每一个比喻都会得到我们老师麻子的表扬,但是1974年我的一个比喻,却让我本该快乐的日子从此提心吊胆。后来我终日躲在床下,睡在泥地上。是的,躺在泥土上可以看到蚂蚁们快速地搬着家,它们忙碌成一条线,就像部队在急行军;我甚至可以跟长胡子的老鼠对视,它们后来根本就不怕我了。

该死的比喻!

唯一知道这个比喻的人是芋头。

芋头是孤单的,因为芋头的脑袋有点毛病。芋头的成绩经常大红灯笼高高挂,挂了红灯的成绩单在芋头手里,像一只烫手的山芋,扔了不行,拿着又难受,所以回家的时候芋头总是走在最后,并把大多数时间都扔在了路上——芋头怕他爸瘦头。有一年冬天,因为成绩差,芋头的老爸瘦头在雪地上用黑灰画了一个圈,扒光了芋头的衣服,瘦头提着芋头的鞋,赶着芋头沿着边线走,每走一步,屁股上就挨一鞋底,芋头瘦削的屁股就颤动一下,然后留下一条长长的黄瓜印,这样芋头成了磨房里的一头驴——如果能变成一头驴多好呀,芋头想,芋头冻得浑身发紫,小鸡鸡甚至连尿也尿不出来。

侧面看瘦头像个麻杆,撑着瘦瘦的脑袋,让你怀疑一阵风来就会把这脑袋吹折了,但是正面看就不一样了,一张阔阔的嘴巴能把吴家圩的白天说成黑夜,黑夜说成白天,吴家圩的人哪个不对这张嘴充满敬畏!更何况还有那双随时会发出亮光的大眼睛,那亮光与别人不一样,刺眼!

芋头的成绩虽然差,但这不要紧,芋头很红,突然间就红了,像突然通了电的白炽灯。

芋头有个特长,抓鱼摸虾。无论哪一条水沟,芋头看三分钟,就会告诉我们这条沟里有没有鱼。芋头会时常在上学的路上,跳进水沟,然后逮几条鲫鱼或抓几只螃蟹什么的送给麻子老师。麻子会笑吟吟地摸摸芋头的头:好,好,好。然后再扫视一下我们说,上课去。

我们仰酸了脖子也没得到麻子的一个“好”。

芋头成了麻子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而我则相反,我每天战战兢兢地看着麻子,生怕从他嘴里蹦出什么让我毁灭的话。芋头是艰苦朴素的红小兵,王麻子给芋头编了顺口溜:“刘志阳,不平常,小雷锋,美名扬。”芋头的衣服永远洗得干干净净并且永远有一块补丁,补丁也洗得干干净净,他好象就没有新衣服。你知道艰苦朴素,在我们那时是多么可贵的品质,衣服讲究补丁缀补丁,吃饭讲究吃红山芋,可我们喜欢新衣服,喜欢吃红烧肉,只有芋头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芋头有自己的崇高理想:当好红小兵,长大像雷锋叔叔一样为人民服务。

是的,那天在学校的操场上,麻子在慷慨陈辞唾沫星四溅的时候,我抬头看天,抬头看那些自由自在飘荡的云,它们在幸福地聚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头像,像极了领袖。我为我的发现激动不已,不幸的是我告诉了芋头,芋头立即变了脸,我也突然变了脸。芋头说:我要报告老师!

我没出息地哭了。我说,我根本没诅咒老人家上天,老人家愉愉快快地在北京指挥着红小兵闹革命呢——你千万别告诉老师,我给你做牛做马,好吗?好吗?

从此我在芋头面前总是要夹着尾巴。

我送给芋头一只苹果!

要知道我那时候整天在饥饿。我们经常在乡间的小路上急速狂奔,那是肚子逼的,沉重的饥饿催促我们快点回到家——三间茅屋,有灶膛,有水缸,有嗡嗡叫的苍蝇。在这个用木头支起的烧火架子上,我学会了自烧自吃,应该说还不到8岁,虽然烧的饭时熟时生,但是只要不是生米,我的肚子都能消化它们,并且从中获得力量。

饥饿令人讨厌。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吃饱了,你总是想吃,还想吃好的。如果,这时给你一只苹果,你会怎么办?

做梦都会流口水!

我们里下河哪里见过如此稀罕而宝贵的东西,没有,我知道它叫苹果的时候,首先已被它香甜的气息迷醉。我不知道爷爷从哪里弄来了一只苹果,我从爷爷手上抢下来的时候,我的脑袋里嗡嗡的,唾沫在舌根和嗓子里就那么不争气地流着,鼻子这时候是最享受的,那种甜滋滋的味道瞬间让我兴奋。我用牙齿感受着它,我的牙齿在苹果皮轻轻滑动,一点一点……

但是,那只苹果我并没有吃,虽然它的上边留着我的齿痕,若隐若现。但当时我还是把它送给了芋头,我希望芋头为我保守秘密。

2

不是哑巴的到来,我更愿意呆在床底。我不想再看到天上的云。我习惯于趴在地上,睡觉,或者想我的心事。在床下我是安全的,我不再想芋头,不再想那该死的比喻,即使有坏人来,我不显身,又有哪个能抓到我呢?当我有次从床底爬出时,吓得篾匠哑巴边跳边恐怖地指着我,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爷爷笑了,对她摇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了摇,我知道,他是说我有病呢,我一个骨碌爬起来对他说,爷爷,你瞎说,我没病——

爷爷拍拍我的圆脑袋:葫芦没病,我骗哑巴呢——哑巴张着乌黑的眼睛,喘着气,然后同情地向我笑笑,亮出她的两个酒窝。此后,哑巴不时地看床底,困惑地咂嘴巴。

十个哑巴九个巧。我们村的巧哑巴还有一样,长得好。皮肤白净,眼睛水灵灵的,像什么?长大了读了点书我才知道,是黑水银养在了白水银里!那乌漆漆的辫子,编成一根扁扁的跳动的乌绸缎,特别是辫尾常常插上一朵村里刚开的花,走到哪儿,花香就飘到哪儿。谁知道这辫尾除了吸引蜜蜂,还吸引村里男人的目光呢。

篾匠用的毛竹是要劈的,这活有点重,哑巴不干,她爸干。她爸不哑,但是很穷,穷得家里门板都没有了,所以年龄好大才娶上个哑巴当老婆,生了个哑巴女儿,从哑巴落地那天起,老篾匠就坐在不安里,似乎随时会发生点什么。所幸的是,篾匠手里有篾刀。所幸的是哑巴特别喜欢篾刀,甚至篾刀散发的气息。篾刀是削竹子皮的,哑巴握着篾刀,青竹不管原来有多么坚硬,此刻都酥了腰,哑巴是满足的,哑巴无声地笑着,任青青的竹皮在怀中舞动。随着这炫眼的跃动,凉席呀、淘箩什么的,就从哑巴的手里跳下来。哑巴的手指也像一竿细竹,细而长。哑巴会顺手给我编个小蝈蝈笼、小淘箩,哑巴这时眼睛发亮,嘴里咿咿呀呀,有时还会快速地手舞足蹈,但是,我看不懂。

哑巴来家里干活的时候,我有点莫名的兴奋。趴在床下,我时常看见哑巴白白的脚。哑巴似乎知道我看她的脚,把脚藏在一堆竹篾里。用一根长长的竹篾,伸到我的面前,烦躁地跳动,似乎在说,看,让你看——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外出编席就不行了,哑巴和她爸只能把战场铺到屋里来。茅屋里很静,只有那些篾条在哑巴的手里欢快地流淌,屋里弥漫着竹香。哑巴的席子会编出花呢。最擅长编鹿,或者写字,写“吉祥如意”。我要哑巴把我的名字编进去,哑巴笑眯眯地应着。

哑巴只是答应,但就是不给我编。我说,哑巴,你真坏!

虽然哑巴比我大了几岁,因为哑巴不会说话,我和哑巴呆在一起是安全的。我不用害怕她知道我的反动比喻。

哑巴的眼睛就是嘴巴。

哑巴老爸那几天咳嗽得厉害,直到把自己咳倒在床上。哑巴只剩下一个人。我说了,我讨厌和哑巴一起的人,所以,那几天我很高兴。我常常从床下爬出来,看那些竹篾在哑巴手里舞蹈。

一个人的到来,让我不得不迅速躲进了床下。——瘦头来了。我知道瘦头来了,是因为听到了钥匙的碰撞声。瘦头与生产队所有男人不一样的是腰间总有无数把银光闪闪的钥匙,走起路来叮叮当当,这些钥匙表达着一种威仪。那些钥匙管着生产队的钱、粮,甚至各家的快乐与哀伤。瘦头有的是时间,他把全生产队的人都吆喝下田之后,他就没事了,他可以晃着个大膀子,撑着大脑袋满村转悠了。

瘦头贼亮的眼睛扫一下屋里,然后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点燃一支香烟,那种讨厌的味道充斥了屋子,满屋的竹香被赶得不见了踪迹。瘦头坐立不安,一会儿坐下来,歪着个沉重的大脑袋,一会儿站起来,踱步,踱步。我的心被他弄得烦躁不安。瘦头后来甚至帮哑巴劈起了毛竹,要知道,那是只有老篾匠才能干的活。瘦头这时候竟然妹呀哥地哼起了小调,哑巴又听不见,哼这些骗人的小调,顶个屁呀——

我不再看瘦头,彻底躺下来闭上眼睛,凡事都是眼不见,心不烦,滚他个瘦头的蛋!不幸的是,我竟然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瘦头变成一只呼哧呼哧喘气的狗了。我看到瘦头骑着哑巴,瘦头裤裆里顶起了一根青竹。哑巴一句话也发不出来。哑巴会哭,哭声没有韵,你要知道村里女人哭都是有韵的,抽抽噎噎,抑扬顿挫,哑巴那种干嚎,直直的,像锉锯子。

芋头,这就是你的爸,你的当队长的爸。我心里喊道。你还说我是反革命,你爸才是!

哑巴向我的床下爬来,可瘦头像石头压着她,所以她两手前扒,努力伸向我的方向,我这时候盼望有个人来,哪怕是只能汪汪叫的狗也好,可是,所有的人都被瘦头吆喝下地干活了,只有我和床下的一群老鼠,它们和我一样不敢吱声!瘦头对哑巴说:你向床下爬,床下连个鬼影也不会有!哼哼——

3

在见到芋头的时候,我说:芋头,你爸没啥可怕的,你爸像一条狗!

芋头捏起拳头,但看我梗着脑袋,又虚弱地放下。我要告诉王老师,说你咒——

我说,算了吧,还是先回家问问瘦头,他没告诉你,他在外面又给你找了个妈?

芋头愣住了,但是芋头是聪明的,他盯着我看了两分钟,我说:看什么看?我脸上又没有痣!

然后他点点头,又仰天想了两分钟,我看到他的嗓子不停地吞咽着。芋头抓起一把泥,我以为要摔到我脸上,扭头想躲。芋头又抓起一把泥,说,葫芦,原来我手里有一把泥,随时可以砸到你脸上,所以你怕我,好了,你现在手上也有一把泥了——

芋头停下来看我,那只善于捕鱼摸虾的手高高地举着,那你怎么办呢?

芋头松开手,那些泥土从他的手丫里愉愉快快地重新回到地面,它们躺在地上,绝对看不出刚刚它们还是芋头手中的武器。我们就这样吧。芋头说。芋头突然哭了。

只是哑巴从此不再理我,我和哑巴成了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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