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生存的理由(创作谈)

2011-08-15钟华华

山花 2011年14期
关键词:教堂外公世界

钟华华

农民的儿子早当家。我从小体弱多病。八岁前,几乎每天都是在父母背上度过。我们镇上有座古老的大教堂。父母在田间地头弯腰劳作,小声谈论着我的生死。背上奄奄一息的我,听得胆颤心惊,虚汗淋漓。好在有教堂的钟声常穿云渡水,像月光一样漫过大地。神父和修女们的唱经声,也常叫我感激涕零,让我获得了生存下去的温暖和抚慰。因此,我养成了冷静地审视世界的习惯。

八岁以后,因为体弱,哥哥和妹妹们都下地帮父母干活了,我却被安排在家里做饭。八岁起,我就会独自一人煮饭做菜,以致村里的人都叫我“管家婆”。家里穷,父亲又害着病,可他却发誓要让我读书。那时,在我们镇上,有一所民办小学,就在教堂的边儿上。村里的孩子,不屑去那所只有一个老师的民办学校。我第一天去报名时,母亲要干活,父亲病着,没人陪我去。父亲称他已经给老师打了招呼,先领书,等有了钱再给学杂费。我跑到教堂大门口,别的孩子都交了钱领了书。我羞愧难当,眼巴巴地看着嗅着新书味道的孩子欢叫着跑远。

我抱着教堂的柱子哭了一场,一扭头就跑回家了。我下定决心,父亲拿不出学杂费,我就是死也不去领新书。当天夜里,父亲拖着浮肿的身体,把新书领了回来,又手把手教我写名字。后来我才听母亲说,那是父亲用仅剩的一点药费给我付清了学杂费。那所叫“瓦窑”的民办小学总共只有九个学生,小学毕业考取两个,我就是其中之一。当我高高兴兴把通知书领回家时,父亲却永远离开了。父亲死时三十三岁。而耶稣也是在三十三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这一切,像是冥冥中的注定。

小学毕业后,因为营养不良和对父亲死亡的忧伤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拉肚子,有时觉得肠子都快拉出来了,拉血是经常的。这时,母亲带着五个孩子,她觉得生活绝望到了极点。可是父亲的临终遗言是让我好好读书,一定要读出个名堂来。母亲有些进退两难,最后,她只好一咬牙,把我送给了外公。母亲后来常常开玩笑说,她当时几乎是把我当只死猫死狗一般送给外公养,至于我活得了活不了,那是我的命运问题。

感谢命运,也感谢母亲给我活下来的机会。外公家解放前是大地主,他在民国时期就是老师,他给了我精心的呵护和教育。我几乎每个月要回家一次,背上几升大米作为我的口粮,然后走三十多里山路到外公家。外公家离镇上的中学很远,那条羊肠小道足有十里路。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着柏香皮火把上学,鸡歇时分才能回到家里。云贵高原的冬天冷雨绵绵,漫长的上学路上,泥浆常常漫过我的脚踝,把我的运动鞋灌得满满的。中午时分,同学们都回家或回宿舍吃饭去了,我只能待在阴冷的教室里,忍受着饥饿和寒冷,直到体温把灌满泥水的鞋子烘干——这些精神和肉体的磨砺却逐渐让我身心变得健康,也健壮起来。

母亲把我送给外公时,我恨了她很久。可当有天看见母亲的遭遇时,我改变了对周围世界的看法。那是收割麦子的季节。母亲背了小山堆一样的麦子回家,身后是哥哥、妹妹和我几个孩子,也背着小麦垛。母亲背得太沉了,她的脸像麦子一样焦黄。在过一道沟时,她突然崴了脚,双腿一下子跪到地上。她左腿的膝盖正好砍在一道青石棱上。顿时,我真切听到了自己的心像被砍了一刀,“喀嚓”响了一声。母亲的膝盖顿时被割开一道可怕的口子。正当我以为母亲会倒地不起时,她却拼足了力,几乎把脖子拧变形了,才总算站了起来。她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走到不远处一个歇脚的地方。我跑过去,想给她嚼点草药什么的敷上。她却猛地抓了一大把紫红的尘土,摁在了冒血的伤口上。

我扭过头,看见哥哥妹妹也是泪如泉涌,可是他们都没有放下背上的麦子,他们依然走着。我想,就是因为世界上有这样的母亲,我们的生命才如此旺盛和坚强。这也成为我后来充满信念,不断生存下去的理由。这样的事儿很多。孤儿寡母的日子,在云贵高原的偏远小村生存,你们想象不出有多艰苦。因为夏天争稻田的水,我差点被人打死在稻田里。最后是奶奶跑过来,一抱把我护在身下,我才得以幸存。而那时,我的奶奶正患着肺病,而且病入膏肓。

中考完毕后,为了来年有个好收成,夏天就会在河里背石头砌田埂。那时,我已经得知中考录取了。我想着母亲一个女人,在家生活艰难,我只披了一件汗衫,光着膀子,在河里背了一个月的石头砌田埂。在毒烈的太阳底下,我被晒晕过很多次。那年头,毕业考出去的孩子,临走前夕,还要到镇上去缴粮换自己的粮食本。我清楚记得,背谷子缴粮那天,粗糙的麻袋勒在我的背上,勒出了道道血痕。我一下子想起了耶稣死时的裹尸布。我清醒地知道,纵然我身负麻袋,也要勇敢地穿过生命的“骷髅地”,到达铺满鲜花的彼岸。当我卧着身子,走进粮仓,丢掉背上裹尸布一样的麻袋时,获得了重生般的轻松与喜悦。

我是个不喜欢把痛苦向别人倾诉的人。因此,我渐渐喜欢把它们写出来,抒发出来。这些就成了我的小说。很多年来,我记忆中外婆讲的奇人异事,我经历的一番番风云,我眼前飞过的鲜活面孔,我梦中的哀伤叹息,我身边喧哗的世界和骚动的人群……这些,都成了我小说的素材。我起初把它们写给自己,把它们调动起来演给自己看。渐渐地,我想让它们穿越时空,行走在大地上。这些,是生命的粉尘。而我的血液、我的泪水,将会成为和面的清泉。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面包师吗?我终生的梦想,就是把这些精神的粉尘,和上热烈的血液和泪水,用力地和呀搅呀揉呀发酵呀蒸呀烙呀,最后,给世界献上雪白的馒头或是香喷喷的饼。这就是我生存的理由。

对我恩重如山的外公、奶奶、姑妈,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而常给我讲故事的外婆,又得了大腿动脉血栓阻塞,坐在椅子上一天天,一天天地接近死期。我不禁想起,小镇上那群黑色的鸟儿,人们眼中的不祥之物。那些可怜的鸟儿,它们是人类通往地狱的使者。当人类因为更新换代一茬茬离世时,是它们在前面带路,是它们跃上黑瓦,给全世界通报消息。当世界一次次面临无尽的索取而巅狂时,是它们选择从高空坠下。如果世界没有了乌鸦。我不知道世界还存不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乌鸦停在黑瓦上》出现的原因。

命运在给予我们苦难的同时,也会给予我们财富。我确信这真理。

写下这些时,我因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干了一整天琐碎无趣的工作。当我把头扭向窗外,外面的世界正灯红酒绿,划拳把盏,麻将声醉。我不会因为孤单而孤独。我常常会为这个世界每每游戏结束时的埋怨、绝望或是巅狂不寒而栗。我也为自己能喜欢并守候精神的净土而欣喜若狂。

对我而言,生存的理由变得越来越简单。

猜你喜欢

教堂外公世界
布尔诺Beatified Restituta教堂
《教堂之夜》
天然大理石教堂
我的外公
外公做的门
外公是个象棋迷
彩世界
奇妙有趣的数世界
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是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