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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度八方共域 异姓一家——读《水浒》

2011-08-15敬文东

西部 2011年11期
关键词:水浒乡野宫廷

敬文东

维度八方共域 异姓一家
——读《水浒》

敬文东

1

在凹凸不平、宽仄相间、前后相继的中华版图上,同宫廷官衙、江湖山林鼎足而三的,也只能是嘈杂、喧闹、鸡鸣狗吠和家长里短的乡野闾巷。作为一种规模庞大、广被四野,除宫廷官衙、江湖山林之外无所不包的空间形象,乡野闾巷自身所认领和接管的意识形态与价值内容(或称乡野闾巷的自我管理学),允许“信步漫游或驾驶马车巡游的人的节奏”存在,同意“有时间和雅兴去苦思、冥想,是体验和讲述人的节奏”(马尔库斯语)安然存活。这种悠闲而绝不富足、凡俗而又锣鼓喧天、表面上自在自为却又始终畏惧严刑峻法的悠长节律,是中国古老的乡野闾巷特有的时间形式,它同寄居在这个空间形象中的普通百姓所享用和认领的自生自灭状态恰相匹配。太多的乡野闾巷人士死于饥荒、徭役、水涝旱灾、战争和横征暴敛,悠长的时间形式在这些过于打眼的时刻,突然显露出它紧张、严峻和顽劣的特征。能在出生时赢得几声发自肺腑的笑,死去时赚得几声出自真情实意的哭,乡野闾巷人士的人生大体上也就是成功的。这种不敢奢望丰厚回报的人生追求,不应受到责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顶多也是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马后炮”,一记打错了对象的响亮耳光,一个迟至二十世纪才可能到来的愤激之词。使受苦人不应受到责备的,可能永远都是苦难的制造者和发起者,是灾祸的批发商和经纪人。

同宫廷官衙中用于密谋的时间形式大不相同,跟江湖山林上用于惆怅、质问与愤激的时间形式很不一样,这种古旧的时间形式,这种悠长的节律,这种凡俗至极的时间品性,不仅可以被乡野闾巷人士用于土中刨食、生儿育女、迎来送往和慎终追远,也能为他们制造出特殊的、令人刮目相看的睡眠方式,就像他们有时候不得不潦潦草草地迎候自己的死亡与厄运。“中国人在哪儿都能睡。使我们觉得难堪的干扰并不能打搅他。以砖作枕,以稻草或泥砖作床,他就可以好梦不惊。房间不必暗下来,别人也不用安静。大家有规律地在夏日午后的头两个小时,不拘地点,依本能睡觉。在这个季节,午后两点的寂静可比午夜两点。对于劳工阶级和很多其他人而言,睡觉的姿势无关紧要。”(Arthur H.Smith语)这种将“午后两点”直接等同于“午夜两点”的作息方式,这种被后人和外人广泛嘲笑的睡眠形式,像他们潦草的死亡、不期而至的出生与厄运一样,不仅呼应了乡野闾巷特有的时间形式、对应了乡野闾巷的永恒主题,更是乡野闾巷人士补充能量或者节约能量的重要措施。与土地合辙、押韵的睡眠形式和作息方式,证明了土地的肥沃,但更有能力证明土地的贫穷与入不敷出——在古老的中国,纯粹土地上的农民和他们经由纯粹土地支撑的城镇近亲几乎完全一样,都是一些“用身体能量与自然进行物质交换的人”(张柠语)。在贫穷记忆和兵荒马乱记忆被恒久遗传的乡野闾巷,节约能量毫无疑问地直接等同于补充能量:这是中国广漠的乡野闾巷公开支持的一种特殊的数学、特殊的恒等式,乐于呼应为乡野闾巷所赞同的时间形式。

乡野闾巷是下层民众的集散地,就像宫廷官衙是帝王与官僚的聚居地,江湖山林是落魄精英人士的旅居地。乡野闾巷既是天下民人的生存之所,也是他们的葬身之所;在绝大多数时间,它特有的时间形式,完全、完美地统治了乡野闾巷人士所有的动作/行为,而寄居在这个空间当中的所有低级牲人,则以他们全部的动作/行为,极好地回应了时间形式悠长、平缓的节律。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节奏,能忍受超级不公与锥心疼痛的坚韧节奏,在“甲子”和“天下”被“世纪”和“世界”取代之前,绝对不会心存改变自身的任何企图,也不存在改变自身的任何可能性。自秦汉以来,乡野闾巷的臣民中只有数量极少的一部分,能借助察举制和科举制,摆脱作为贱籍的乡野闾巷人士的身份,上升为宫廷官衙人士。在察举制和科举制的受惠者中,即便是那些运气稍差的候补之“人”(即高级牲人或宫廷官衙人士),也有机会充任江湖山林人士,尽管这个特殊的人群总是倾向于忧郁、愤懑、怀才不遇、落拓不群甚或郁郁而终;而那些运道最差的“人”的候补者,至少也能获得一个高级牲人的死亡,即使凌迟也是宫廷官衙人士的凌迟,不是纯粹土地上不声不响的自生自灭。在辽阔的乡野闾巷,除了察举制和科举制的受益者外,另有一小部分草莽豪杰能通过打家劫舍、起义造反,自己为自己建立宫廷与官衙或占据别人的宫廷与官衙,自己将自己加冕为宫廷官衙人士。“读书万卷不读律,效君尧舜知无术。”(苏轼《杭州纪事诗》)和被推翻、被替代的前朝一样,这伙起自乡野闾巷的豪杰枭雄,总是乐于萧规曹随,继续按照前朝陈法定下的严酷条律,统治他们从前的同类;制度性管理学不过是通过暴力行为转手易主,从来就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只是用于惩治肉体的外科手术,随时间的代谢变得更加精致、更加令人赞叹、也更加令人恐怖——天下民人的牲人身份得到了进一步强化。“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样的姓氏替换游戏在“天下”中国和“甲子”中国,始终乐于充任它的正常态势。“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唐甄《潜书·室语》)但这样的愤激之词,却没有任何能力阻止各路英雄豪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雄心壮志。数千年来,宫廷官衙人士、江湖山林人士和乡野闾巷人士,依靠察举制、科举制、火爆激昂的起义造反,不断修改着自己的身份,转换着自己的身位。作为一个天才流氓和流氓主义的狂热建设者、发明者,刘邦的杰出成就,极大地鼓舞了隐藏在乡野闾巷之中的各路英雄豪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行,父别居”之辈的榜样作用,则鼓舞了乡野闾巷之中试图从宫廷官衙分一杯羹的有“德”、有“学”之人。但自始至终永远不会改变的,是制度性管理学同各种型号的自我管理学之间或紧张或亲密的关系。

作为纯粹空间形象的乡野闾巷历来都是下层民众的收容所,它接纳了乡野闾巷人士的生,也乐于收纳他们的死;接纳了他们热衷于臣服其间的慢节律,也愿意收纳他们起义造反时迅速膨胀的快节奏——那是专属于乡野闾巷时间的突变形式。虽然过不了多少日子,时间的突变形式就会来临一次,但这种预示着巨大灾难的情形恰恰深刻地意味着:乡野闾巷将会迎来它貌似崭新的天地和崭新的状态。不断轮回的帝国面相将一次又一次地表明:乡野闾巷的殷切企盼注定只是虚妄的企盼,“吊民伐罪”的“义军”和“志士”,很快会被新一轮鱼肉民众的宫廷官衙人士和被他们举荐的君王所替换。而在乡野、闾巷可以连言合称的情况下,民众是衣衫褴褛的农夫、脸有油污的小市民、青楼女子、匪徒、落第书生、手工业者、奸诈的商人、小偷、驯马人、视心机为衣食父母的业余谋士、说书者、卖艺者、撒谎者、命运的秘密洞悉者、纯粹的嫖客、武大郎、各式各样的帮凶、帮闲、西门庆、潘金莲、杜十娘、贾府的焦大和乞丐……一切不能成为宫廷官衙人士、候补宫廷官衙人士和江湖山林人士的各色人等,都是乡野闾巷人士,都是低级牲人和“人”的候补者或候补之“人”,乐于被乡野闾巷所收藏、所接纳,直到最后被消化、被埋葬。他们是制度性管理学和国家音响形象拼力敲诈的对象,但又是在被敲诈时除不尽的余数,意外地为敲诈本身保存了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直到最终烧死旧敲诈以成就又一轮的新敲诈——如此周而复始,绵绵不绝。

同作为“遮羞艺术”(the art ofconcealment)的宫廷官史甚或作为“断烂朝报”的孔氏《春秋》完全不同,中国的下层文化,是对乡野闾巷的特殊时间形式做出的积极呼应;作为空间形象的乡野闾巷,则是下层文化的集散地和收容所,就像江湖山林是精英文化的生产车间、宫廷官衙是阴谋的稠密地带。下层文化热衷于展现鸡鸣狗吠、家长里短甚或火爆激昂的人生与生活,它是乡野闾巷的必需品和必然产物,也是乡野闾巷人士的粗粝食物。但它和进入肠胃的食物一样,含有异常丰富的能量,只是没有必要依靠特殊的睡眠形式加以节约和省俭:它有取之不竭的库存,它在祈求自己的被浪费,它反对睡眠——因为它从来都不是催眠术或安眠药。在下层文化和乡野闾巷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相互印证、相互声援、相互哺育的关系。这样的局面之所以会以较为坚定的姿势挺立于世,仅仅是因为乡野闾巷距离宫廷官衙和江湖山林过于遥远,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地理空间上的遥远。这种近乎于无限的航程,决定了下层文化的基本视界,而“视界即渴求”,是至关重要的温暖与热乎乎。在民众、空间和文化品相之间,之所以有这种相互需求、相互倚重的关系存在,仅仅是因为乡野闾巷人士同他们寄存的环境有着生死相依、唇寒齿忘的依赖性和互补性。

宫廷官衙对下层文化的恶意指控、精英阶层对它的肆意诽谤,并非全是无的放矢,因为下层文化始终是一种坚强有力的大众文化(popular culture),不是现代思想家和他们结成的团伙所指斥的那种没有“主心骨”和“脊梁骨”的群氓文化(mass culture)。在古旧的中国,下层文化无师自通,像欧美的大众文化一样,也是“权力关系的一部分,它总是在宰制与被宰制之间、在权力以及对权力所进行的各种形式的抵抗或规避之间、在军事战略与游击战术之间,显露出持续斗争的痕迹……大众正是凭借这样的战术,对付、规避或抵抗着这些宰制性力量”(J.Fiske语)。如同西方的大众文化意外发现了资本主义的权力弊端,中国古典时期的下层文化在面对庞大、坚硬的制度性管理学时,也为乡野闾巷人士找到了“用对抗的符码进行操作”(斯图亚特·霍尔语)的全部可能性。对于乡野闾巷和下层文化,这全部的可能性显然至关重要。它意味着凡俗、无奈,面对时间突变形式的生活还有希望,乡野闾巷人士的热切愿望还有皈依之所;它意味着面对时间的突变形式,被动等死、引颈就戮并不是唯一出路和最好出路:下层文化是乡野闾巷人士重要的拯救者,它至少从理论上可以让天下民人成为“怀疑论的真理”的被掌控者,并从中汲取力量,借以打击厄运和近在咫尺的潦潦草草的死亡。

在中国古典时期下层文化的庞大家族中,小说无疑是最重要、距离平民百姓最近的文体形式之一;它是乡野闾巷人士必备的粮食,决不是随随便便的“蓝袜子涂鸦搔痒症”的感染者(Virginia Woolf语)。乡野闾巷特有的时间形式和它的突变形式,不仅催生了这个空间中低级牲人的所有动作/行为,还极度渴望叙事性的小说能够收集它精心制造出来的各种动作/行为。面对密密麻麻、毛毛绒绒和沾满了露水与鸟粪气味的动作/行为,乡野闾巷的时间形式及其突变形式对小说发出的指令反倒十分简洁:“给它一个词,捉住它。”小说满足了平民百姓的心理期待,填充了他们空白的日子,滋润了他们干涸的心田,让他们有机会将时间突变形式引发的悲惨境遇当做审美对象来欣赏——或凄惨或凡庸的故事把他们引领到略微高于地表的空中,甚至能和树上的鸟巢持平,尽管这样的高度,并不能让他们有幸听到上天发布的消息。

和拯救、安慰过乡野闾巷人士的方术必将遭到多方面的打击与蔑视情形完全相似,小说遭到正人君子的痛斥,也是可以想见的事情。“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汉书·艺文志》)宫廷官衙人士兼正人君子(比如班固)既用不屑一顾的口吻,道出了小说低贱的出身,又用略显遗憾和宽宏大度的语气,感叹小说生命力的强劲。他们明白造就这种难堪局面的真实原因。但这样的言辞和语调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同乡野闾巷的时间形式相呼应的小说,从一开始就没有讨好宫廷官衙的打算,没有跻身宫廷官衙的任何企图,更没有为宫廷官衙献计上奏的无聊愿望。它提倡自娱自乐。小说提倡与民同乐、与民休息。“史统散而小说兴。”(绿天馆主人《〈古今小说〉叙》)拥有这等顽逆心性的大众(popular)文化体式而不是群氓(mass)文化体式,在满足了乡野闾巷人士内心期待的同时,有能力瓦解任何官方的或上层的文化观念与意识形态,小说和经传、诗文构成了较为严重的对立关系。虽然经传、诗文对小说实施过无数次又“打”又“拉”的国家主义战术,但小说在有限度的退让与妥协中,依然守住了自己的阵地,保住了自己的本性,护住了自己的贞洁。小说愿意忠诚于乡野闾巷特殊的时间形式,乐于安置被这种时间形式生产出来的动作/行为,心甘情愿为乡野闾巷人士提供粗顽却极富营养的食粮——哪怕它真的在贯彻、执行“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但也仅仅看起来是“真的”而已。

2

在中国古典时期所有小说作品组成的大家族中,《水浒传》是一部极为眩目打眼、也众说纷纭的杰作。在这部来自乡野闾巷、收集和分有这个空间的特殊时间形式(尤其是它的突变形式)的著名作品中,寄放和存储着多种形态的管理学,并互相缠绕、交织在一起,几乎难以分割:作者的管理学、叙事人的管理学、主人公的管理学。在主人公的管理学中,至少包含着高高在上的制度性管理学,以及被各个主人公或乐意或被迫认领的自我管理学。它们都和时间与空间密切相关:是时、空联手作用而不是其中随便哪一种,决定了它们的走向和完成这个走向所必须的特殊步伐。同中国古典时期的几乎所有小说一样,《水浒传》也是一部管理学的大合唱。作为一部伟大而深得人心的小说作品,《水浒传》是一个容纳冲突、对立、矛盾和斗争的纸上容器。“经本以载道,然使道不可载,可载非道,则得言忘意之经,尽为记言存迹之史而已。”(钱锺书语)曾经被广泛遵从的“经”,已下坠、下替、沦陷为宋儒指斥凡夫俗子之心性的匕首,诗、文则堕落为对自己主人主动效忠和自觉抚摸的温柔器具。这一令人沮丧的局面,使得小说和上层文化(即经、传)、精英文化(即诗、文)相比,更有能力展示各种管理学之间的激烈对抗;而众多管理学之间的相互冲突,则最为曲折、完满地表达了乡野闾巷人士对宫廷官衙人士的显明态度。“在我国古典小说里,是常有骂无道昏君的。但同《水浒传》这样宣布与皇帝对立,要夺取江山,立场这样明确、言辞这样痛快锋利,却是绝无的。”(罗尔纲语)这种来自于后人的、稍微有些夸大其辞的申说所昭示的局面,有望从作者的管理学那里获得一个命中注定的源头。

作为典型的乡野闾巷人士,《水浒传》的作者或叙事人的自我管理学遵从的句式必然是:“因为你们在肆无忌惮地奴役低级牲人,所以作为低级牲人中的一员,我就应该在纸上起义造反、报仇雪恨……”这种来自乡野闾巷的声音范式,比江湖山林人士依据他们的自我管理学展开的复仇式书写更为大胆,虽然不一定更为深刻。基于这种有声的管理学发出的严正指令,《水浒传》作者或叙事人的自我管理学伙同他们的音响长随(即语调或声音范式),在积极生产各位主人公的动作/行为时,有必要容忍甚至爱护经常会出现的防卫过当。很显然,这是作者或叙事人对他(它)的自我管理学充满热情的运用,但正好是自我管理学的题中应有之义,是它的内在腔调乐于提倡的事情。“梁山人马恩怨分明……报恩虽偶有遗漏,总是好事;以牙还牙,就麻烦多了。够彻底、够血腥的例子,以武松鸳鸯楼戮灭张都监一家为最显著。他杀张都监、蒋门神、张团练以后,好像仅是前奏曲似的,续找人斩下去,刀口砍缺了,换一把,一直到再无人可杀方止。我们觉得武松残忍好杀,那是因为这段描述写得太详细了。其实,自晁盖入主梁山以后,凡攻破一处庄园或城镇,对方的首领,不管是庄主还是太守,以及他们的将佐,照例是满门尽灭。”(马幼垣语)“他们无恶不作,烧杀抢掠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可怕的劫掠景象难以用语言形容。远近四方的村子全部被毁,烟与火”是他们“所到之处留下的最明显的痕迹”(Phil Billingsley语)。梁山英雄热衷于随意杀人和乐于使用烟火,很可能真的同“中国人对痛苦与杀戮不甚敏感有关”。但这种义正词严却又轻描淡写、完全不着边际的申说,是根本不懂作者自我管理学或叙事人自我管理学之深意的现代学者的一本正经。“差役之威如虎,小民之命如纸。敲骨吸髓,见闻心惨。”(《明史·毛羽健传》)在一个只强调以暴易暴、以暴止暴的社会,面对宫廷官衙普遍的残忍,低级牲人在想象域中杀人越货、以虚拟性的过度暴力对付仇敌,是最无可奈何的血腥之举,而“对痛苦与杀戮不甚敏感”,肯定首先跟宫廷官衙而不是乡野闾巷有关。“且亦不思宋江一百八人,则何为而至于水浒者乎?其幼,皆豺狼虎豹之姿也;其壮,皆杀人夺货之行也;其后,皆敲朴劓刖之余也;其卒,皆揭竿斩木之贼也。有王者作,比而诛之,则千人亦快、万人亦快者也。”(金人瑞《〈水浒传〉序二》)这种不愿直面中国历史语境的愤恨之词,竟然出自被宫廷官衙和制度性管理学掳去姓名和性命的金圣叹,真让人遗憾地觉得他根本就没有死明白,有必要重新死一次。“金圣叹解释‘水浒’说:在王土的边境有水,在水外叫做浒,含有荒远共弃的意义。所以施耐庵写宋江故事,称他的书为《水浒》,就是表示对宋江等痛恨到极点,要把他们流放到穷荒去,‘不与同中国’。我们要问金圣叹的解释根据在哪里呢?”(罗尔纲语)出乎金人瑞意外的是,在后世之人的接受心理中,《水浒传》被认为从头至尾都“是一部怒书……阅《水浒传》至鲁达打镇关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桩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即不能有其事,亦须著得一种得意之书,庶几无憾耳”(张潮《幽梦影》)。这也许才是生活在恐怖主义世界上的人,有感于这个世界的黑暗与专横才说出来的话:不能在现实世界上像陈胜那样以真实的动作/行为打击宫廷官衙,纸张上的意淫式满足,就是退而求其次的快意之事。

有作者的自我管理学或叙事人的自我管理学真心襄助,《水浒传》中必然性地出现了主人公的管理学。但作为制度性管理学的执行者、体现者甚至持有者,配角性的主人公高俅、蔡京、迷恋青楼女子李师师的宋徽宗等人,在这个虚构性的空间中反倒很少出场。“蔡京在《水浒传》里是个篇幅和重要性不成比例的角色。梁山大聚义以前,他是宣和六贼当中唯一在情节上起作用的,真正的出场时间却少得很。蔡京以外,这批互相勾结、专权用事的奸臣,仅童贯有露面的机会……余下来的四贼,朱、梁师成、王黼、李彦,连点名的机会都没有。”(马幼垣语)但他们在小说里的重要性却不言而喻,因为只有他们,才是《水浒传》推动自身叙事隐蔽而又至关重要的中场发动机。正是他们突出了制度性管理学的核心部分和最尖锐的组成部分(即畜牧管理学),突出了作为阴谋集散地的宫廷官衙的威逼作用,才使乡野闾巷中的一干草莽豪杰铤而走险。“徐神翁自海陵到京师,蔡(京)谓徐云:‘且喜天下太平。’是时,河北盗贼方定。徐云:‘太平?天上方遣许多魔君下生人间,作坏世界。’蔡云‘:如何得识其人?’徐笑云‘:太师亦是。’”(钱《钱氏私志》)连神仙异人(即徐神翁)在面对宫廷官衙人士时私下里也承认,祸乱天下的,首先是制度性管理学的持有者或运用者;是他们首先充任“魔君”,才有来自低级牲人阶层的“魔君”与他们相对抗。制度性管理学持有者们的胡作非为,甚至让身为贵族的柴进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只得奔赴梁山。

伴随着配角性主人公的制度性管理学应声而起的,是梁山好汉们较为决绝的自我管理学,它是制度性管理学的衍生物和对称形式。“对痛苦当以悲鸣和泪水回应;对卑鄙行为当以愤慨还报;对丑行当投之以厌恶。”(契诃夫语)这样的态度显得过于温柔乏力、软弱可欺,只有“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尚书·泰誓下》语),才是最应该出现的心理图示,才最有能力抑制住“虐我”之人粗暴的动作/行为,才算呼应了寄存于乡野闾巷之中的时间的突变形式。因此,仰仗着这种不无残忍而又快意恩仇的自我管理学,前乡野闾巷人士听命于作者的自我管理学或叙事人的自我管理学,在虚拟的可能世界上杀富济贫、替天行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而“这种‘劫富济贫’的观念,不但流氓阶级视为最高道德,就是普通人民也视为合于天理”。(萨孟武语)绝大多数梁山豪杰平素都安分守己,乐于依照制度性管理学规定的路数,努力成为宫廷官衙人士或向候补之“人”看齐。如果没有高俅、高衙内、陆虞候一干人遵照精神术士的教导制造兵法世界去苦苦相逼,林冲绝不会落草为寇,誓与官府周旋到底;杨志脸孔打上了罪囚烙印,还思谋着如何在“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不想与官府为敌、最后却落草梁山的史进上山前说出的话真是掷地有声,可惜宫廷官衙人士躲在他们的私宅里无缘听见:“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的遗体来玷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提!”实际上,“在《水浒传》中,那些走上公开反叛道路的英雄们都有着自己迫不得已的原因与经历。武松冲破官府阻扰,杀了西门庆为兄报仇后,只是驯服地去吃官司;鲁智深为救金氏父女,打死镇关西,其后寻找的出路是皈依佛门,去五台山出家;林冲明知遭高俅陷害,但仍是忍气吞声地踏上了流放之途,还盼望日后能‘挣扎得回来’;至于梁山义军的首领宋江,开始时更是宁可坐牢流放,也绝不肯上山入伙,因为那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然而,黑暗的封建势力并不就此罢休,而是非要将他们置于死地而后快。那些英雄忍无可忍,退无可退,最后只好奋起反抗,成了公然与朝廷作对头的梁山好汉。”(陈大康语)“逼上梁山”既是制度性管理学的基本功能之所在,也是前乡野闾巷人士自我管理学最根本的内在纹理,的确怪不得铤而走险的各位草莽豪杰,只因为他们的“身体里面还有着我的心,以及同样的肉和血,也能爱,能受苦,能希望,能记忆,而且这毕竟是生活。On voit le solei(看见太阳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语)

小说家的另一个名号是阴谋家和纸上兵法世界的制造者。从最严格的意义上,任何一部小说在象征的层面上都应该是一个兵法世界。小说家必须精通兵法与谋略,精通生死管理学,精通算筹的隐喻显透出的每一个细微的涵义,小说家因此必须依照他的自我管理学,敦促叙事人不断在文本中制造矛盾与对立,不断在可能世界上掀起血雨腥风,并趁机成全一个错综复杂的可能世界。这些互相冲突的要素在可能世界上被有意设置出来,仅仅是为了制造对立、矛盾和相互间的拼力厮杀,借以表现不同的管理学之间的相互敌对。这是小说家即阴谋家的题中应有之义,是小说家即兵法世界的制造者唯一正确的答案。《水浒传》中的各色人等,无论是手握制度性管理学的配角型主人公,还是严格把持自我管理学的梁山豪杰,在大多数情况下,从来都不是彼此动作/行为的知情人:晁盖不认识假意称他为舅父、特意大老远跑来向他报告生辰纲消息的刘唐,林冲事先不知道“生辰纲事件”将会发生,更不知道这件事情对他的人生运程有何意义,首任寨主王伦没有想到晁盖一伙正在赶往他水泊梁山的路上,武松在见到老虎前,根本不相信有一只大虫在不远处等他,更不知晓因为老虎对他的恶意,将会引出一场怎样的轩然大波,大户出身的卢俊义决没有料到,远在天边的水泊梁山正在打他的主意……只有拥有特殊自我管理学的作者或叙事人,才是这一切事情的唯一知情者、密谋者和策划者,只有那种特殊的自我管理学,才是一切底牌的享用者和认领者。唯有作者或叙事人拥有各位主人公之动作/行为的知情权与立法权,他们是典型的暗箱操作者,是阴谋家,无时无刻不在心中思谋对立、矛盾和冲突,他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至于“《水浒传》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且古来更未有一事而二十册者。倘以奸盗诈伪病之,不知序事之法、学史之妙者也”。(李开先《一笑散·时调》)因此,拥有“奸盗诈伪”特性的《水浒传》作者“唯一可做的选择,仍然是用语言来弄虚作假和对语言弄虚作假。这种有益的弄虚作假,这种躲躲闪闪,这种辉煌的欺骗”,使“他得以在权势之外来理解语言,在语言永久革命的光辉灿烂之中来理解语言”,而这种有意的“弄虚作假”,就叫做包括小说在内的“文学”。(罗兰·巴特语)因此,《水浒传》作者乡野闾巷人士的身份,让他得以在呼应乡野闾巷特殊时间形式的同时,又依据他本人的自我管理学,戏剧性地扭曲了这种时间形式,并将那些时间形式的被掌控者送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水泊梁山和仇人们居住的豪门大宅或宫廷官衙。当被扭曲的特殊时间形式来到纸面上,进入可能世界,必定要被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角色所分享,并深深地植根于他们各自所认领的管理学之中。依照作者和叙事人的暗箱操作,型号、大小不同的主人公被作者或叙事人一步一步送往梁山,送往同官府对抗与和解的路途上。尽管《水浒传》“所叙诸事很整齐地分为七大部分:(一)由书首至排座次、(二)招安、(三)征辽、(四)征田虎、(五)征王庆、(六)征方腊、(七)覆灭”,但这七大部分的唯一知情人,只能是作者或作者统领下的叙事人。作者或叙事人针对不同性质和型号的主人公,采用了一种类似于制度性管理学的严酷方法论,以专制、独裁和思想沙文主义者的姿态,令他手下的每一个人都在劫难逃,对自己的命运完全无力规避,只得被迫认领他们的自我管理学及其音响长随,风尘仆仆奔往他们的目的地。

作者或叙事人的自我管理学跟主人公的自我管理学,只在要不要接受招安这一件事情上,发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矛盾、一种表面上的矛盾,顶多只是矛盾的摹本或拓片——这是作者能给予他笔下人物唯一一次民主的机会。出于小说家即阴谋家的定义透露出的严正口吻,这样的民主归根结底只能是伪民主,这样的机会归根结底只能是假机会:李逵反对招安的大吼旋即被宋江的大吼成功镇压,众多的“魔君”只得顺从作者或叙事人的自我管理学,追随宋江“入城朝觐”,从此与朝廷化干戈为玉帛。伪民主、假机会充分暴露出作者或叙事人的自我管理学有折中、妥协的一面: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刚好是妥协和折中最理想的结果,最愿意看到的局面。小说作为中国下层文化的重要文体方式,受到了上层文化的污染和挟持;针对小说等文体形式的国家主义战术至少取得了表面上的胜利,而乡野闾巷对宫廷官衙总是乐于采用一种仰慕的姿势,作者的自我管理学并没有将起义造反、报仇雪恨坚持到底,哪怕仅仅是纸面上的报仇雪恨、起义造反。“论宋道,至徽宗,无足观矣。当时,南衙北司,非京即贯,非俅就面力,盖无刃而戮,不火而焚,盗莫大于斯矣。宋江辈逋逃于城旦,渊薮于山泽,指而鸣之曰:是鼎食而当鼎烹者也,是丹毂而当赤其族者也!……即其事未必悉如传所言,而令读者快心。”(张凤翼《〈水浒传〉序》)但乡野闾巷人士渴望从小说中获取的胜利、快意和拯救,小说家必须硬起心肠才能捕获的残忍的合法性(即在纸张上进行过度报复),终于过早虚脱而为虚妄。“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鲁迅语)面对强大的国家主义战术,早在作者的自我管理学开始发挥作用之前,自我管理学的内部就已经埋藏着不和谐的杂音;等到叙事人施展法力推进情节到一定程度时,杂音变作了最强劲的音符:皇权和宫廷官衙的利益高于一切,重新安居乐业的成为顺民,是纸上造反者的最高目的。正统力量具有太大的腐蚀性,自觉维护王权的统一,成为作者自我管理学的核心内容。

《水浒传》的作者“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金人瑞《读第五才子书法》)。从最善解人意的角度上观察,这是小说在严酷的恐怖主义世界保护自身生命安全的权宜之计,是针对国家主义战术的文本游击战。很显然,文本游击战只能是国家主义战术的对称形式。“《水浒传》原本,只到梁山泊英雄大聚义为止,以惊恶梦结局,是一部热烈歌颂农民起义,反抗官府到底的小说。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后二十九回半,却是明朝宣德、正统后,对朱元璋诛杀功臣愤愤不平的人所续加的。此人把罗贯中原本最后的惊梦删掉,续加受招安、征辽国、平方腊部分,为照应和弥缝所加故事,并对原本有所盗改。他借宋江立大功后,与卢俊义同被宋徽宗毒死的故事,来发泄对朱元璋诛杀功臣的不平。现存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前七十回半与后二十九回半,表现出两种显著不同的主题思想,分明是两个立场不同、时代不同、处境不同、怀着不同的目的的人各自写成的。这是一件斑斑可考、证据俱在的事实。”(罗尔纲语)这种战略性的心理转移,使得一个辉煌无比的可能世界,在作者自我管理学的操纵下,呈现出戏剧性的场面:位于宫廷官衙的“魔君”对起自乡野闾巷的“魔君”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就像卡罗威向盖茨比大喊大叫的:“他们是一帮混蛋,但他们一帮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混蛋!”

3

史传和小说都是矢量,但它们是两种施力方向几乎完全相反的矢量:史传“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小说则“因文生事”,“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金人瑞《读第五才子书法》)这种窥破文本生产和可能世界生产之秘密后恍然大悟般的精辟言辞,不仅道出了史传和小说在写作学上的根本差别,还额外暗示了全知性叙事视角极为古怪的脾性:包括叙事人在内的一切情势,始终牢牢掌控在作者手中;作者对他笔下人物的所有动作/行为,都拥有绝对的权力,生杀予夺、刑赏责罚任由作者。武松的英勇神武和潘金莲的惨死,全在作者一念之间;阎婆惜的自我爆炸和李逵的服毒身亡,全取决于作者的硬心肠,却刚好投合了小说本有的胸怀,帮助小说找到了它应该拥有的那个“特定的时刻”——小说必须要为“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值得一过”提供答案。就这样,巴赫金(M.M.Bakhtin)极力鼓吹的对话理论和小说的复调特性在古典时期的中国,命定性地报废了。“神器从来不可干。”拥有全知视角的作者,是书写上的皇权专制主义者,任何一个主人公都不得染指和分享他的权力。和“天子无私事”一样,面对众多的主人公,作者也无私事。他躲在暗处,严密监视着笔下人物每一个细微的动静,督促他们必须按自己的旨意行事,绝不能违规越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他们的本分。作为一部纯粹由全知视角生产出来的长篇小说,一部“因文生事”而不是“以文运事”的虚构作品,《水浒传》中的作者语调和叙事人语调是难分彼此的,如同作者的自我管理学和叙事人的自我管理学根本无从分割,类似于一种“咖啡馆情调”。因为这种空间中弥漫的奇异情调,意味着“交响曲般的混成酒”和“混成酒般的交响曲”(郭沫若语),意味着这两者始终处于连环相扣、生死相依的关系当中。和中国历史上出现过的所有形式的管理学性质完全相同,作者的自我管理学也是一种有声的管理学,声音中包藏着作者强烈的愿望。但它首先是深埋内心的声音,其次才是撒落在纸张上的声音:深埋内心的作者语调辅佐作者的自我管理学,催生出了撒落在纸面上的叙事人语调,以及由它装饰的叙事人的自我管理学。虽然在《水浒传》的作者语调和叙事人语调之间,存在着一种十分明显的从属关系,但这种表面上的严重情势,并不能改变叙事人语调完全可以代表作者语调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如同叙事人的自我管理学完全能够代表作者的自我管理学。很明显,叙事人语调不过是作者语调的经纪人,只因为《水浒传》是“削高补低都由我”的全知视角最彻底的被掌控者。

同卡夫卡用平静得令人胆寒的文字写出了真实的恐怖心境,却又在小说艺术上勇敢无畏地开疆拓土大体相似,从作者那里获得全面授权的《水浒传》的叙事人语调,显得极为冷静、平实、略带幽默和讽刺,却又正确无误地生产出了各路豪杰、佞臣、恶霸、荡妇们各种各样奇特无比的动作/行为。各路豪杰拥有一种飞沙走石、披头散发以至于日月无光的高亢口吻,但这样的情势丝毫不影响作者语调或叙事人语调的本有特性。愿望深刻地意味着,“只有我们的感官观察到的或者用心灵通过一种认识而把握到的,才是真的。”(库兹涅佐夫语)呼应着愿望这种过于精密的特性,唯有叙事人语调的冷静、平实,才能代替作者纵目四极,视听朝着乡野闾巷、宫廷官衙和江湖山林全方位敞开,以乡野闾巷的慢节奏及其突变形式为本位的时间形式,才能被小说完好无损地打磨与凝结。作为全知视角的认领者,作者的自我管理学和受他委托的叙事人语调拥有极强的生产能力,《水浒传》“生动地描绘了众好汉从忍耐到反抗的曲折过程,同时也精心勾勒了逼他们上梁山的恶徒的嘴脸。在中央政权里有高俅、蔡京那班把持朝政的奸佞;各州府有残害良民、搜刮钱财的慕容颜达、高廉、梁中书等地方官僚;在社会基层有张都监、蒋门神、西门庆与毛太公等一帮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此外还有各级官府的差拨、役吏和各式各样的爪牙。作为个人来说,这些形象是逼迫某个英雄上梁山的具体人物,而他们的全体又织成了从上到下、纵横交错的一张残酷压榨和迫害百姓的黑暗势力网。……正是这种迫害,使农民起义从零碎的复仇星火发展成了燎原之势”(陈大康语)。

秉承着来自乡野闾巷的教诲,遵照乡野闾巷悠长的时间形式,又不无粗鲁地扭曲这种质地特殊的慢节奏,《水浒传》的作者伙同他的叙事人及其音响长随(即叙事人语调),最终将小说铸造成一把替乡野闾巷人士复仇的利器。“《史记》称五帝之文尚不雅驯,而为荐绅之所难言。奈何乎今忽取绿林豪猾之事,而为士君子之所雅言乎?”(金人瑞《〈水浒传〉回评·楔子》)这种明明洞悉一切秘密,却故作惊讶状的顽皮诘问,恰好透出了复仇的本义。小说作为复仇式书写,是泄全体乡野闾巷人士之愤、替天下民人打造了一个可以用于发泄怒火的广场,纸面上的广场、心理性的广场。在中国漫长的皇权专制主义社会中,在一个时常处于恐怖主义状态的世界上,出于畜牧管理学的苦苦相逼,天下民人在时间的突变形式面前遭逢劫难时,“社会不敢援助,官厅不肯援助,中国的被压迫阶级将永久没有出路么?因此,中国社会遂流行一种侠义小说,希望侠客出来,替天行道,扶弱锄强……由此可知侠义小说的流行,乃是暗示社会的黑暗。在黑暗社会,有了一个侠客,扶弱锄强,当然容易得到群众的信仰,而被尊为无冠的皇帝。”(萨孟武语)乡野闾巷人士的复仇式书写,遵照愿望的指引,仰仗叙事人语调对纸上人物的动作/行为的广泛生产,以纸上风暴和可能世界为形式,满足了乡野闾巷人士对“侠客”和“无冠皇帝”的渴望,趁机从心理主义的角度拯救了乡野闾巷人士,让他们得以暂时性地飞升,几乎跟树上的鸟巢持平。《水浒传》依靠叙事人平实、冷静又幽默、讽刺的语调,倚仗叙事人从作者那里获取的自我管理学,对恐怖主义世界展开了围攻,但归根结底是对造就恐怖主义世界的各项元素的追剿。令人遗憾的是,君王的真理自始至终都集合了高度的威胁性(严刑峻法)和难以抵御的诱惑性(封官进爵),作为必要的妥协,战略性的心理转移致使包括《水浒传》在内的所有中国古典小说在复仇式书写那方面,都仅仅是一个草稿,从未真正完成。

当深埋内心的声音转化为纸面上的声音时,在叙事人语调生产功能的全力督促下,《水浒传》中的各色人等开始拥有他们自己的声音仆从(此即主人公语调):宫廷官衙人士凶狠、残忍、遍布机关与阴谋的语调,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不与宫廷官衙人士共戴天的豪迈、愤怒语调,淫妇们轻佻、充满肉色的呻吟语调,市井山林中人老于世故而又饱经沧桑的苦难语调……在叙事人的冷眼旁观和幽默讥诮中,被叙事人语调近乎完美地生产了出来。但纸上风暴或可能世界中各色人等的语调决不仅仅是语调,更是一种特殊的动作/行为、能发声的动作/行为。主人公语调在更为内在的性质上,和作者语调仅仅辅佐作者的自我管理学完全不同。虽然各色主人公的语调,也要辅佐各色主人公从叙事人那里奉命领取而来的自我管理学,但各色主人公认领的管理学和包裹它们的声音仆从,仅仅是个受造物而已:它是叙事人语调在独裁专制中拼力生产出来的尤物。因此,各式各样的主人公管理学和追随它们的各式各样的声音仆从、音响长随,根本没有机会享用任何自主权,就像所有的主人公都没有知情权一样。同叙事人语调拥有超强的生产能力完全不同,无论哪种主人公的语调都没有任何生产能力,无法为它的主人生产出任何恰切、配套的动作/行为,只因为主人公的动作/行为和他认领的语调以及自我管理学,仅仅是作者语调和他的自我管理学通过叙事人语调一并给予的,具有说一不二的强迫性。主人公语调是一匹强壮、精悍、充满活力的骡子,它可能拥有一切音响形象应该拥有的所有外形特征,就像骡子拥有高级哺乳动物之为哺乳动物的所有外部形象,但就是不可能拥有生育能力。它无法主宰自己的后代,它是鸠占鹊巢命运的被迫认领者。

独裁专制不仅存在于现实的兵法世界和恐怖主义世界,也存在于纸上风暴和可能世界的生产过程。《水浒传》中的大小主人公和各色人等,在没有任何知情权的情况下,被作者的自我管理学和假手叙事人的作者语调所挟持,无可奈何或感激涕零地认领了自己的命运。通过他们在纸面上的动作/行为,经由那些动作/行为的杰出表演与完美组合,一个辉煌耀眼的可能世界诞生了: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夫、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间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或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着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地方四五百里,英雄一百八人。昔时常说江湖上闻名,似古楼钟声声传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列两副仗义疏财金字幛,竖一面替天行道杏黄旗(《水浒传》第七十一回)。

这个极有可能受孕于墨家的可能世界,结胎于墨家大同主义的纸上风暴所标榜的“替天行道”,决不仅仅是《水浒传》作者的解毒剂,更是天下民人在受制于制度性管理学和它的冰冷语调时的缓冲剂。“从历代农民起义、农民战争某些意识形态的共同特征看,例如几乎都以某种超自然的人格神(即‘天意’)作为主宰、命令来支撑和证明起义的合理性与合法性,来组织队伍,统一意志,严格纪律。农民起义也常常是反贪官而拥戴‘好官家’、‘好皇帝’,以及一面讲求博爱、平等、共患难,另方面又承认甚至强调等级、上下的差别,与墨子的矛盾两面都有相通或相同之处。”(李泽厚语)虽然《水浒传》因为拥戴“好皇帝”而来的战略性心理转移和文本游击战,最终拖了一条投靠朝廷的尾巴,只算得上半部复仇之作和中道崩殂的复仇利器,但考虑到制度性管理学所拥有的威胁性(即严刑峻法)和诱惑性(即封官进爵),这一局面就不应该受到过分责备。因为即使有了策略性的招安和对招安以后剪灭其他“强盗”队伍的大力书写,《水浒传》成书后依然备受打击。“(明)神宗好览《水浒传》。或曰:‘此天下盗贼萌起之征也。’”(刘蛮《五石瓠》卷六)很显然,这是别有用心的人在用传统的诡秘语调提醒专制帝王:《水浒传》可以成为盗贼草莽的标准教科书;而“一部《水浒》,教坏天下强有力而思不逞之民”(胡林翼《胡文忠公遗集》卷七十一),则是统治阶级对《水浒传》的通常看法、十分正确的看法。因此,如果不以接受招安作为幌子和战略性道具,文本游击战必将彻底败北于它的对称形式——国家主义战术,后世之人根本没有机会看到这部伟大的小说——这把料想中必然会折断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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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恐怖主义世界坚定不移地节节攀升时,乡野闾巷人士的火爆脾气就会来得恰到好处,纸面上辉煌、杰出的动作/行为,借以构筑可能世界或纸上风暴的那些动作/行为,完全有可能潜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化作乡野闾巷人士真实的动作与举止:《水浒传》的作者语调有望生产广泛、普遍而持久的、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上的动作/行为。在文本游击战和国家主义战术的对决中,令宫廷官衙意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张献忠之狡也,日使人说《三国》、《水浒》诸书,凡埋伏攻袭皆效之”(刘銮《五石瓠·〈水浒〉小说之为祸》);太平天国“熟于《三国演义》、《水浒传》,用兵颇有纪律,诡计百出”(姚莹《复贵州黎平府胡》),太平军将士的战术则“取裁《三国演义》、《水浒传》为尤多”(《贼情汇纂》卷五)……尽管中国历史上的历次农民起义,都具有一种其情可恕、其理难容的悖论性特征,但《水浒传》中经由作者语调和作者自我管理学生产出来的动作/行为走出可能世界,成为恐怖主义世界上乡野闾巷人士真实的教科书,却决不是《水浒传》的作者语调故意犯下的过错,也不是起义造反者率先做恶、毫无道理地犯下的弥天大罪。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水浒传》第十八回宋江语)叙事人语调生产出来的主人公咬牙切齿的愤激志向,注定会让受尽凌辱的乡野闾巷人士拍手称快。但在一个绝对意义上的皇权专制主义社会,《水浒传》的叙事人语调和作者的自我管理学遭到严厉拒斥,它们的生产能力进入蚕食遭遇宫刑,是理所当然的结局。“有言看《水浒传》可长见识者,曾借观之,其中皆倾险变诈之术,兵家用诡之道也。”(刘仕义《新刊玩易轩新知录·处事当知》)这种自告奋勇替代宫廷官衙和君王恐慌的诽谤之词,算是把脉精准,却没有弄明白,古典中国早就是一个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兵法世界;自韩非发明了灭绝尊严与体面的畜牧管理学,乡野闾巷人士要想稍有尊严地存活,不动用“倾险变诈之术”、“兵家用诡之道”,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宫廷官衙和君王的恐慌归根到底是自找的。算计和它的阴险狡诈特性,不能算作乡野闾巷人士的天才发明。乡野闾巷特有的时间形式始终倾向于拒绝这种特性;算计的阴险狡诈被这种时间形式所接纳,不过是宫廷官衙的超强欲望制造出来的普遍恶果。

“今《通鉴》多束高阁,故士子全无忠孝之根;《水浒》乱行肆中,故衣冠窃有猖狂之念。”(陈继儒《晚香堂小品》卷二十三)是不是《通鉴》没有“多束高阁”,天下就不再是小人社会,士子们就全有“忠孝之根”?到底是《水浒传》“乱行肆中”之前,就已经满是“窃有猖狂之念”的衣冠,还是《水浒传》“乱行肆中”之后,才出现了数不尽的“窃有猖狂之念”的衣冠楚楚之士?虽然宫廷官衙的帮闲人士对小人社会的来历乱下结论,但他们急火攻心、口不择言的语调不值得责备。面对这等险恶而真实的境况,宫廷官衙怀有高度的恐慌感是必然的事情。为打击《水浒传》的作者的自我管理学、打击叙事人语调对动作/行为在现实世界中的生产能力,后世“保皇党”人有数不清的厌恨之词,都是些宫廷官衙语调和宫廷帮闲语调气哼哼的音律:“施耐庵《水浒》一书,首列妖异,隐托讥讽,寄名义于狗盗之雄,凿私智于穿窬之手,启闾巷党援之习,开山林聚啸之端,害人心,坏风俗,莫甚于此!而李卓吾谓:‘宇宙有五大部文字,并此于《史记》、《杜诗》、《苏文》、《李献吉集》,’悖矣!若以其穿插起伏,形容摹绘之工,则古来写生文字,供人玩味者何限,而必沾沾于此耶?”(龚炜《巢林笔谈》卷一)出于对恐慌感本身的恐慌,仅仅从文体伦理学的角度打击作者自我管理学和叙事人语调超强的生产能力远远不够,还需要进行人身攻击,需要动用强的灵魂医生建议禁止使用的“报应说”和“怪、力、乱、神”:“世传作《水浒传》者三世哑”(申涵光《荆园小语》);“施耐庵著《水浒》书行世,子孙三代皆哑;李卓吾最喜翻驳前人,终身蹭蹬,惨死非命:此即以文害人之榜样。古云:‘刀笔杀人终自杀。’乃是实语,并不虚妄”(石成金《天基狂言》);“近世滥为小说,以闺房为话柄,以妖冶为正传,一说未毕,一说旋刻,伤风败俗,可胜悼叹!昔人作《水浒》,夜梦一神断其舌曰:‘吾令汝三世皆哑。’况立意以为淫词者,又当如何?”(黄标铸《庭书平说》卷四)“施耐庵成《水浒传》,奸盗之事,描写如画,子孙三代俱哑;金圣叹评而刻之,复刻《西厢记》等书,卒陷大辟,无子”(徐谦《桂宫梯》卷四引《劝诫类钞》);“钱塘罗贯,南宋时人,编撰《水浒传》奸盗脱骗,变诈百出,坏人心术,子孙三代皆哑,夫亦天道之报乎”(起北赤心子《绣谷春容选锲骚坛摭粹嚼麝谭苑数集》卷六)……求助于“六合之外”的“怪、力、乱、神”之后,帮闲语调还必须寄希望于畜牧管理学再展神威:“《水浒》一编,倡市井萑苻之首;《会真》诸记,导闺房桑濮之尤。安得罄付祖龙,永塞愚民祸本!”(郑暄《昨非庵日纂三集》卷十二)这种凶狠蛮霸的语调得不到叙事人语调的丝毫尊重。如果叙事人语调能够走出《水浒传》来到阳的世界,凶狠蛮霸的语调是否还敢如此放肆,当在两可之间。

在愿望的激励下,《水浒传》的作者管理学和叙事人语调在生产可能世界方面大获成功;作为至关重要的完成性动作,书写在连通了作者与叙事人、内心之声和纸面之声后,生产出了一大堆有声有色的条件性动作。和司马迁的复仇式书写以已经存在的条件性动作为基础完全相反,《水浒传》中的所有条件性动作,都是作者的自我管理学和叙事人语调刻意生产出来的尤物。通过这些“残酷的激情”对虚拟性条件性动作的精湛生产,乡野闾巷的时间形式回荡在这个虚幻的空间,乡野闾巷人士的愿望融解在这个特殊的可能世界。作者的自我管理学在面对制度性管理学时,终于在残忍的杀戮中获得了纸面上的成功,但它注定会在小人社会上被大规模地复制与克隆。《水浒传》遭到宫廷官衙的仇恨,是作者的自我管理学和叙事人语调大获成功的标志之一:那些想随意动用制度性管理学而视天下民人为牲人的宫廷官衙人士,必须天天提防一拨又一拨的一百单八个“魔君”。叙事人语调和作者的自我管理学,将迅速被乡野闾巷和小人社会所接管,趁机生产暴戾的动作/行为。遵照自我管理学的一般句式和语调,一拨又一拨的“魔君”,总是处于被制造和被生产的过程当中。他们注定会给宫廷官衙制造麻烦,这样的麻烦绝不是江湖山林人士和过渡者制造的麻烦能够比拟、能够并肩而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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