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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文体过赤壁(外一篇)

2011-08-15郑骁锋

西部 2011年11期
关键词:客家人赤壁长江

郑骁锋

跨文体过赤壁(外一篇)

郑骁锋

《孙子兵法》的诸多注家中,曹操是最早、最著名的一位。于是,读到《火攻篇》时,人们的注意力便经常会有意无意地在正文上滑过,转而仔细地搜寻起底下的小字来;每每还有人——比如我,搜寻过程中嘴角还带了一丝揶揄的笑意。

谁都想看看,以兵法自负的曹操对火攻战术的独到见解。

与其他篇目相比,在这一章中,曹操的注解明显少了许多。不仅略过了不少文字,留下的寥寥几句还常常是“烟火,烧具也”、“燥者,旱也”之类的简单说明。看来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这一章,不过从他注解“火发上风,无攻下风”的“不便也”、“昼风久夜风止”的“数当然也”中,还是隐约能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懊恼:那明明是个冬夜,怎么就突然刮了那么久的东风呢?

我可以想象,当年曹操注解到这段文字时,尴尬之余,眼前定然会出现一条宽阔的河流,还有水中的那轮明月。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掌心似乎又传来了铁槊的冰冷和重实,脚下也仿佛晃动起来。他永远忘不了猩红的大氅在风中猎猎翻卷的声音。他记得那晚自己喝了不少酒,反复高吟“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独立船头望着圆月仰天狂笑,惊起一群水鸟,在被烛火映亮的夜空里鸣叫乱舞。

那晚他终于醉得不省人事。醒来后,听侍从说,他酩酊的眼神十分可怕,把铁槊高高指向空中,另一只手则将酒觥狠狠地抛向对岸,眸子里尽是凌厉的杀气。那一刹那,江上静得悚然,所有人都屏息听着酒觥落入水中的扑通声。

“孤自烧战船,徒使周瑜成名耳!”几天以后,也是一个深夜,踩着满地的焦炭,曹操咬着牙甩下了这句话,然后,他扭转头,用力一挥鞭子,率着狼狈不堪的残部,打马跌撞北去。

曹操的脸上沾满烟灰,须发焦乱,五官随着火焰扭曲错位,格外狰狞。

或许那一夜曹操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跨越那条河流了,虽然它曾经近在咫尺。

建安十三年冬,隔着长江,五万孙刘联军迎战号称八十三万(实际是二十四万左右)的曹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十月楚天舒。用了八天,我从岳阳转道湖北咸宁的赤壁古战场,经武汉再去黄州的东坡赤壁,最后绕回江西九江,以那次著名的战争为主线,顺长江而下走了一段。从地图上看,那段江水恰似一张北向拉开、瞄着许昌和洛阳的巨大弯弓。

我听人说过,这一带流传着一句民谣:“说书莫打赤壁过,三岁孩童知三国。”其实类似的话在其他很多地方——尤其是与三国名人或者战争有关的——也有。一段历史,更确切说是一部历史演义小说,竟然受到如此持久和深入的热捧,除了戏剧的推演,还有其他隐藏在深处的缘由吗?

几天里,我不断来回跨越着长江,不断在马达轰鸣声中俯视江水,终于有一次,我猛然意识到,三国的独特魅力莫非就在这条大江上?

有人统计过,《三国演义》全书起码有一半以上牵扯着长江,仅是与湖北有关的,一百二十回中就多达八十二回。

正如孔子所云“智者乐水”,“水”,在中国从来就是一个等同于智慧的文化符号,流动,注定了它走向的桀骜与谲诡,这种不羁而莫测的轨道,对人类的思维永远是一种强烈的诱惑与挑战。作为一部以谋略为重要部分的小说,因了始终蜿蜒于字里行间的长江,《三国演义》全书水雾氤氲,每一章节都在葱茏的湿绿中泡发舒展,笔墨淋漓,音调圆润,如荷叶上翻滚的露珠,灵动闪烁,完全洗去了寻常演史小说的沉闷粘滞。

据说孔子对水的感悟来自老子。他曾向老子问“道”,老子则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去学水的大德呢?”孔子因此请教:“水有何德?”老子道:“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载于《道德经》第八章。而在第四十二章中,老子演算过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数到三时,扳着枯瘦手指的老子停了下来,长长吁了口气,“三生万物。”他以为,“三”这个简简单单的数字具有着不可思议的神奇,足以衍生天地间的一切。

落实到一个乱世,三国的三分天下,决定了它的乱没有五胡十六国那么杂无头绪,又不像楚汉争霸那么直接明了,乱得恰好,乱得有头绪,乱得有缓冲,乱得存在多种可能性——乱得能使无数后人摩挲着三只鼎足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一个“三”,一个“水”,“三”、“水”相加,成就了一部不朽的《三国》。而作为最重要的背景,长江,在流经赤壁时,将三国无穷的“三”、“水”变幻推到了最高潮。

在赤壁,三国的风云人物悉数登场。有的英雄还一身两用,比如关羽,一身沿着史书记载的路线风扫落叶般攻取江南的长沙;另一身则跨着赤兔马,驾一叶扁舟过了江,缓缓地踱到了泥泞幽暗的华容道。

夜浓如漆。遥遥将部众留在身后,关羽一人一马,双目紧闭当道而立,除了长须在寒风中飘拂,雕塑般纹丝不动。终于,前方隐隐传来草木空悉空卒和急促的喘息声,枣红脸上卧蚕眉微微一挑,关羽横过了手里的大刀。

在咸宁,我生平第一次将手伸入了长江,浩淼的清凉从指尖慢慢向上蔓延。

蹲下身,平摊着手,托着潮浪在掌心轻缓地荡漾,我感到了一股源自江心的试探力量。不动声色,轻描淡写,一触即退,但又有节奏,有韧性,一轮接着一轮永不松懈。

我脚下是一小片嶙峋的岩石滩,背后的山崖上,醒目地篆写着血红的“赤壁”二字。三百多米高的崖顶,有一座六角石亭,传说就是当年周瑜与诸葛亮隔江观望曹营的遗迹。

虽是下午,但江面仍然笼着一层淡雾,我只能隐约看到江那边是一脉薄薄的深色长带,应该是护堤的树林。偶有汽船开过,破开的波浪在阳光下闪着铜色的粼光;没有粼光的水面,则像一匹宽广无朋的柔软青布,低低起伏。

曾经的战场十分平静,甚至静得寂寥。在赤壁崖下,我记起了《孙子兵法》中令我神摇心醉的那段文字:“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难知如阴”,此刻以流水的形式出现在了眼前。

长江上的风、林、火、山,孙子对战术的形象比喻令我醒悟:古往今来的无数战役中,或许赤壁之战所蕴涵的元素是最完整的。

以中国的视角,古老而神秘的五行,赤壁战场一应俱全。木:舰船;火:烈焰;土:江岸,金:兵刃;水:长江。即使换古希腊四元素或者佛家“四大”的角度看,那晚的长江两岸,“地、水、火、风”也无一遗漏。

五行四大,再加上几十万人马,齐聚小小的赤壁,相生相克搅作一团,难怪那个水火蒸腾的夜晚会成为永恒的经典。上了山崖,凭着栏杆俯瞰江水,我努力怀想“动如雷震”时的惊心动魄,但脑海中浮现最多的,却是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手,在斑驳的古琴上提按捻扫。

赤壁之战,给我最深的印象,不是悲壮,也不是雄浑,甚至没有一般战争的勇猛,而是一份从容,一份冷静,一份目送手挥的诗意。我更愿意把隔江对垒的双方想象成两位诗人。

事实上,曹操原本就是第一流的诗人。“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不必提长歌短歌,曹操写给孙权的寥寥数语,千载之后依旧豪气凛然,眉宇神情跃然纸上。

回应他的是几声萧散的琴声。“曲有误,周郎顾。”曹操的千里连营,在周瑜眼中,不过是几条银丝般的琴弦。可能就在我站的这个位置吧,他白衣如雪,袖手而立,恬静地注视着对岸,眸子清澈而怜悯。

我以为,赤壁大战酣畅淋漓地体现了中国式的战争审美。儒雅,淡定,举重若轻,而不是西方的激烈,剽悍,硬碰硬的强犟。它追求的甚至不是军队血腥的冲撞,更多的是一种天人合一、协力自然的境界。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同样注解过《孙子兵法》的杜牧,更为人知的身份是一名诗人。依他的诗意,那场战役,头号主角并不是任何一个人,而只是一阵不合时节的风。

在小说中,作者把许多原本属于周瑜的潇洒连同那把羽毛扇一起转给了诸葛亮,还重笔勾勒了他的借东风:一阵隐秘的呢喃祷祝后,“近三更时分,忽听风声响,旗幡转动。瑜出帐看时,旗脚竟飘西北,霎时间东南风大起”。

此时胜负已分。诸葛亮淡淡一笑,散发披襟,飘飘然下了七星台,登上候在江边的一艘小船:“上覆都督:好好用兵;诸葛亮暂回夏口,异日再容相见。”

顺着风势,周瑜随手一挥,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听到了琴弦铿然崩断的声音。

对岸顿时炽焰冲天,江水煮沸似的咆哮起来;风力一滞,一股带着鱼腥的热浪重重地拍过了大江,很快,红光映红了整条江面,也映红了周瑜和他脚下的山崖。从这一刻开始,天地之间有了一座滚烫的赤壁。

暗叹一声,周瑜转过身子,望着诸葛亮离去的方向,眼神忧郁而暧昧。

“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东坡狡狯的一句“人道是”,在近九百年后,让黄州一处原本寻常的江崖也分享了赤壁的火光。

在我登上黄州栖霞楼的很多年前,江水就改了道;当年东坡泛舟之处,也已堰塞成了一个硬被命名为湖的大池塘。

与咸宁一样,两处赤壁最重要的遗迹都是摩崖石刻。只是与咸宁鲜艳张扬的字体不同,黄州的“赤壁”只是一块翻拓的石碑,黑底白字,质朴而沉敛。

从咸宁到黄州,长江又流过了几百里。由鲜红到黑白,两处崖刻的色调差异,究竟只是偶然,还是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隐喻呢?

五行自有五色。无疑,火发的那个夜晚,江水流经赤壁时是五彩斑斓的,火的红,水的绿,烟的黄,炭的焦黑,脸的惨白。但浪头一卷,在滔滔流逝中,色彩一点点冷却,稀释,消融,到了东坡眼前,只剩了一派苍凉的青灰。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刀光黯淡,断戟锈蚀,鼓角隐去,一出大戏已经退场,满地狼藉尽皆朽腐成了水底的淤泥。箫声呜咽断续,大江上只剩了醉眼恍惚的主客几人,单薄的孤舟随波漂浮如一片枯叶。

咸宁的“赤壁”横写,黄州的“赤壁”则竖排——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两种不同的视线:曹操周瑜南北横望,东坡则上下求索?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面对亘古不竭的长江,俯仰天地,东坡愈发感到了作为一个人的卑微与渺小。他低头看着自己在月下的淡影,不禁为困扰自己多时的所谓“乌台诗案”哑然失笑——连曹公周郎的赤壁都不过是江流中的一个小小水泡,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感到一阵凉意从天而降,不禁裹紧了衣襟。

不经意间,被贬到黄州的东坡用一管瘦削的毛笔,将长江从惨烈的战场导入了广袤的宇宙。从此,审视长江的视线纵横交错贯通古今:一武一文,两座并不奇崛的褐色山崖,前后矗立成了不可逾越的万仞高峰。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慢慢将一杯浊酒洒入江中,东坡抬起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乱石崩云,惊涛拍岸”云云,不过只是醉意上涌时的心血来潮。长江穿过三峡进入中游后,已变得越来越平展,越来越浩漫,再没有了当初在虎跳峡时奔腾叫嚣的狂暴,就像一位曾经锋芒毕露的鲁莽后生,经历了越来越多的雨雪风霜后,不再轻易怒发冲冠拍案而起,而是举止稳重,满脸沧桑,将所有的悲欢都深深埋在了波涛深处。

但赤壁毕竟是赤壁,东坡毕竟是东坡。一阙《大江东去》,仍不是任何艳女名姬所能曼声吟唱的,须得请来须髯如虬的关西大汉,饱饮了烈酒,拍起铁板铜琶,才掀得动那一江能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大浪。

在栖霞楼上遥遥向南眺望,目力尽头,一条长线苍苍茫茫融入天际,那就是如东坡词句一样束缚不住、偏离了赤壁的长江了。我突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从源头到海口,这看似心平气和的流淌中,竟然会有五千八百多米,大约相当于三分之二个珠穆朗玛峰高度的落差!

如果把那场曹孙刘定鼎之战作为参照物,那么,长江从上游一路下来,是“三生万物”的累积,最终爆发在了武赤壁;而从武赤壁到文赤壁,在文化上却是一个简化还原的过程:由万物归三,三归二,二归一,直至虚空。

越到下游,长江似乎越显得洒脱旷达,这种大气的轻盈很自然使我想起了黄河。在那条与长江齐名的大河面前,所有人都会感到一种不可比拟的沉重。这种沉重点滴溶入河床,简直能使人听到水流与土地的剧烈摩擦。虽然,黄河的沉重很大程度上来自它一路所裹挟的泥沙,但我还找到了这份重量的另外一个源头:黄河的下游,稳稳镇着一座泰山,泰山顶上,站着孔子。

面对流水,虽然孔子也有过与东坡类似的幻灭感,抒发过“逝者如斯夫”的叹息,但儒家所揄扬的水德,更多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承载与担当,正如孟子对水的理解:“有本源的水滚滚流淌,昼夜不停,把低洼之处都注满后,又继续朝前奔流,直至入海。有立身之本的就是这样,这就是孔子多次赞美水的原因啊。”

由儒家我又联想到,除了老庄都是楚人,道家最著名的圣地龙虎山、三清山都紧邻着长江,真正将佛教本土化的禅宗六祖慧能,也是在赤壁三百来里外的黄梅东山参悟得道。可以说,无论释道,他们最重要的根据地都在长江流域。而这两家虽然各有教旨,但终极目标都是要把自己从俗世红尘中拔离出来,这与埋头救济现世的儒家方向完全相反。

再想远一点,看看那些陶器青铜。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卷舒飘逸的曲线就是南中国最常见的艺术表现形式,而在黄河流域,器皿上的线条往往是正方、正三角,横平竖直,沉稳厚实。

想到这里,我脑中突然跳出一个美术史上的词汇——“马一角夏半边”。这个词被用来形容南宋画家马远、夏圭所开创的独特构图:不再严严实实地画满整张纸,只在边角巧妙点缀,而留下大块的空白,却别有一种空灵的妙韵。

黄河的实,长江的虚;黄河的刚,长江的柔;黄河的方,长江的圆;黄河的浊,长江的清;

作为图腾的龙与凤;朴素的诗经与浪漫的楚辞;

石刻与水墨;魏碑与行草;

……

不知不觉,我感到一阵眩晕,青黄两色在眼前飞快地盘旋。

太极?黄河长江就像阴阳双鱼,首尾衔接缠绕,用亿万年时间旋转出了一片圆满的华夏大地。

这就是老子的“上善若水”放大到整个中国的意义吗?

走在黄州赤壁公园外那条无法看见长江的防洪堤上,我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打量四周无人,朝天吼了一句:大江东去!

此次长江之行的终点,我选择了九江的琵琶亭。一千一百九十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夜,诗人白居易因为一曲琵琶,在枫芦萧瑟的江头潸然泪下。

当年周瑜的水军基地九江,意为“众水汇集”,长江流经此处愈发丰沛。九江东去,就是鄱阳湖的湖口,被当做界线划分长江的中游与下游;过了湖口,北折斜入安徽,起码在一千两百里外,长江便已经能够感应到了海潮的澎湃。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恰逢农历十五,尽管云层很厚,最后也没能等来月出,但我从琵琶亭下来后,还是在堤坝上伫立了很久,直到晚霞闭合,江水隐入夜色,我仍在顺流远望。

混沌中,我想寻找一双眼睛,一双逆水而上的年轻眼睛。

“余邑正当大江入海之冲,生长其地者,望洋击楫,知其大者不知其远;溯流穷源,知其远者,亦以为发源岷山而已。”山北水南谓之阴,大江之阴,有位少年,望着西来洪流,目光疑惑而坚定。

他就是徐霞客。探索长江源头,是他毕生的追求。历尽艰辛,他终于在晚年将江源探到了金沙江,从而纠正了流传千年的“岷山导江”谬误。

踩着徐霞客的脚印继续溯流而上,有一天,人们诧异地发现:原来,长江与黄河,竟然发源于同一脉雪域,而两者的源头,只隔着短短几十里。

它们的源头,都只是一些由冰水融成的浅浅溪流——

勉强能浮得起一只小小的酒杯。

为客天涯

就在客车转弯的一瞬间,突然有张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虽然只是一瞥,但我已看清了他的神情:肌肉僵硬,目光拘谨,勉强挤出的笑容呆滞而郑重。这是一位相貌再普通不过的乡间老汉,大约六十多岁,穿着一件领口翻卷的蓝色旧中山装。

关于他,应该还有更多的信息,如今都以印刷体标注在他的右侧——我所看到的,是一张粘贴在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

令我惊讶的是,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张黄色纸片。对,它曾经出现在龙岩。我能够确认,它与我三天前在龙岩汽车站外墙上见到的那张,出自同一台复印机。

客车开向龙南县城。龙南位于江西省最南端,距离广东只有几十公里,龙岩则属于闽西。从龙岩到龙南有四百多公里,也就是说,寻找者相信,走失者完全有可能消失在千里之外。

赣南与闽西,都是中国版图上客家人最集中的地区,而这张从龙岩追踪到龙南的寻人启事,坚韧地对世人宣告:客乡又有人重新出发,恢复了“客”的身份——很抱歉,除了瞄过几眼照片,我并未细读上面的文字,不知道老人的失踪究竟是缘于理智还是病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与家之间已经相互失落;或者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又一次将家远远地留在了身后,孤身一人踏上了吉凶未卜的陌生道路。

就像过去千百年间,曾经来往于这片土地上的无数过客那样。

而在这个早春,从闽西到赣南,这一路上,我也是一名行色匆匆的过客——

一名追寻着昔日过客遗迹的过客。

庭院东侧有口两米见方的古井,井壁光滑,井水清冽,细看之下,发现井中居然还悠然游曳着几尾小小的锦鲤。

尚不及赞叹主人的雅致,讲解员的几句话便改变了我的心情:“养这些鱼是防止被人投毒,只要鱼活着,这口井里的水就还能喝。”

暗叹一声,抬头再看这座老宅时,竟感觉阴云密布,梁柱檐角,所有的木纹砖隙,都无声无息地散发着冰冷的杀气。

关西围,龙南最著名的客家围屋。此刻,我就站在祠堂前的门坪上。在此之前,我已经去龙岩的永定参观了土楼;与围屋一样,那也是客家人最有特色的建筑。尽管围屋与土楼在外观和材质上有明显不同(围屋以方为主,而土楼多有圆形;围屋外墙土砖混合,土楼为土木夯成),不过它们给我的第一印象毫无差别,都有一种紧张、压抑甚至不祥的气氛。

每座围屋或者土楼都是戒备森严的武装城堡。主人用厚达一两米的土墙(墙土掺入红糖糯米浆,连铁钉都难以钉入)或是坚固的岩石青砖,密不透风地把自己围护起来;不仅将进出的门户降低到最少,还把实心门板包上厚铁皮,纵横插几排粗大的门闩,并在门框上方砌下能浇灭敌人火攻计谋的水槽;窗与门同样是最薄弱的部位,所以宁愿牺牲采光,所有窗口必须高悬而窄小;居高临下的还有另一种洞窍,睛僚望孔与枪眼,经过精密计算的开凿杜绝了任何盲区;如果是围屋,还可以在四个墙角搭起炮楼……

围屋或者土楼的主人,竭尽了他们所能做到的一切手段。在初级火器阶段,这种努力相当有效,直至上世纪三十年代,清剿红军的国民党军队还常常面对楼屋束手无策,狂轰滥炸后不得不悻悻撤退。永定裕兴楼外墙上可以看到一些浅浅的凹坑,据说这就是当年中央军连轰十九发炮弹造成的唯一破坏。

他们从未因敌人的退却而放松警惕,而是随时等待着下一轮攻击。只要门外响起节奏异常的脚步声,每个梅花形的睛僚望孔后面便会有眸子蓦然闪亮,猜疑而谨慎,对任何一个试图靠近的外人表达出强烈的敌意。

直到今天,我在进入被开辟为旅游景点的土楼围屋时,还时常会有这样的想象:我的所有举动,都在许多双隐形眼睛的监视之下;而我的后背,则始终被一杆不知架设于何处的黝黑枪管幽灵般瞄准着。

对待朋友,客家人其实是热情友善的,如此想象或许只是我个人的错觉,但楼屋中客家人的对话,却愈发加深了我的这种想象。

我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语言,柔韧,阴凉,湿润,音调总是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转折,就像一条时隐时现穿行在密林深草中的山溪。最重要的是,同为南方人,而且彼此邻省,我竟然难以听懂任何一个字。与在北方游历时相反,由于这种听觉上的隔阂,我沮丧地发觉自己没有丝毫混入他们生活的可能性;对于外人,他们的方言诡异而封闭,完全能起到暗号、隐语甚至密码的作用。

只要一开口,他们就能够区分异己。

但同时我又清楚地知道,异化的反而应该是我自己——我几乎完全听不懂的客家话,很大程度上,正是最传统、最正宗的中华语言。很多学者认为,客家话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周朝。有一个最简单的证据,用客家话诵读《诗经》,要比普通话诵读顺畅得多,尤其是艰涩的大小雅,在客家人嘴里,诘屈聱牙的韵脚如同枯树上绽开的一朵朵蓓蕾,泼辣地将风干了几千年的文字还原得珠圆玉润。

假如周文王或者姜子牙复活,站在楼屋里,他们想必不会如我这般茫然,甚至还可能用简洁的单音词愉快地互致问候,谈论天气,预测收成——很多只残留于典籍上的古老词汇,客家人至今仍在使用;在客家地区,连一口锅一捆柴,都可以用来注解古汉语词典中的某一页:“镬”、“樵”。

在客家楼屋中,我试图寻找这种封存时间的力量。很快,我发现了,那是一种向下,向下,再向下,直至深入地底的姿势。

是承启楼给了我这种感觉。走在楼中最高那层回廊上时,我隐隐有种被卷入漩涡的眩晕。首先失去的是方向,一圈一圈的盘旋中,再找不到东南西北的区别;而无论我有意还是无意地回避,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引向楼底中心。

号称“土楼之王”,永定、乃至整个闽西最有代表性的客家土楼承启楼,是一座直径六十三米的圆楼。由外到内,全楼由三圈从四层、二层、一层依次矮小的同心圆楼相套合成。从高处俯视,这三个由高到低的圆环,就像一枚巨大钻头的螺纹,螺旋着扎入大地深处。

三环环心的钻尖,也就是吸纳所有视线的焦点,是一间小小的砖墙瓦房。

这间被团团簇拥的小圆房,是承启楼最重要的心脏,里面香烟缭绕,供奉着楼中所有居民的共同祖先。承启楼共有三百多间房,鼎盛时住过六百多人,每个房间的户主都姓江,脉管里流着基因相同的血。

此次行走,我先后出入过数十幢客家建筑,虽然方圆不等,特征迥异,但任何一座宅院的中心正位,都安放着祖宗的牌位,无一例外。

如此格局,尤其是承启楼那种多层圆楼的设计,很容易令我得出这样的结论:祖宗,是客家人的信仰和灵魂;客家人活着的第一目的,几乎就是保护和延续宗族——祖堂,不就是一粒在高墙拱卫之下深埋入地底的种子吗?

祖先留下的客家话,自然就是召唤这粒种子破土而出的古老咒语——

“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失去几块田地不要紧,只要种子在,维持种子活性的语言在,随时随地都能够再次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围绕着祖堂的所有楼圈,恰好构成了大树的年轮——客家人的楼屋,尤其是圆楼,在建造之初就留有余地,随着人口的增加,能一环一环不断向外扩建。

环环相套的楼圈还令我想到了罗盘。客家人对风水的重视在世界上数一数二。江西人为何被称为“老表”?有多种解释,其中之一就是说江西人,特别是赣南客家人痴迷风水,经常随身携带着观测方位的罗盘——民间也叫做“表”,久而久之,便出现了“老表”这个带些戏谑的称谓。

然而,风水之于客家人,以我的理解,趋吉避凶还是第二位的,终极目的不如说是一种远隔万里的呼应和归附。

罗盘每次迟疑的旋转,都寄托着一个宗族的殷切期待。客家人用颤动的指针,一片片剥去草木,铲走浮沙,努力使重叠遮掩的峰峦裸出铿锵如铁的真身;他们希望,借助罗盘自己能得到一双慧眼,最终找到那条潜行在中华大地上的巨龙——寻龙,这就是风水先生对自己事业最倨傲的介绍。

寻龙之后便是点穴。随着风水先生轻轻咳嗽一声,郑重地将一根带着露水的竹枝插入地面,又有一群人走出歧途,重新回到了这条巨龙的骨节上。

这条想象中的龙脉,就是客家人迁徙时的路标,无论走得多远,只要始终把自己与龙脉维系在一起就不会迷失;而且,从理论上说,如果沿着龙脉倒走,还有可能找回自己从前的脚印,一站连着一站,直至回到最初的起点,永恒的故乡。

据说客家人建房,必须加入一块从故乡祖宅带来的砖瓦;被比喻成年轮的楼屋,同样也可以比喻成客家人用祖宅的砖瓦在水面上激起的一朵朵涟漪——那块砖瓦的位置是客家最大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任何外人得知。

不过,风水毕竟有些虚幻,很多时候,来龙去脉与祖宅砖瓦仅仅只是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很多人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自己坚守的脉络其实形迹可疑,甚至早就断裂在了某个杂草丛生的荒原。

在龙南另一座客家围屋燕翼围,我有幸结识了建造围屋的赖氏后人。在他那间光线有些不足的客厅中,我有点儿冒昧地问起了赖氏的源流。

我的本意是想了解他们家族南下的具体时间和路线,但主人的回答却出现了长达几千年的空白。除了告诉我赖氏原来是春秋战国时的一个小诸侯国外,他再也没有给我更多明确的信息。

当然,这样的回答也可能是出于对陌生人的戒心。我相信,假如摊开赖氏族谱,我应该能找到精确到年月日的记录——不必怀疑族谱的存在,三代不修谱,在客家已属莫大的不孝。

但是,我记起了民国军阀杨森认祖的经过。

杨森也是客家人,先人自清康熙年间入川,至民国初年已历九代。入川伊始,杨家便世代相传一句遗嘱:“我们的老家在湖南衡阳草塘,你们有机会,一定要寻宗认祖。”不料,不知哪一辈临终时神昏气短,传漏了“衡阳”两个字,从此杨家丢失了确切的祖地。直到抗战,杨森入驻湖南,费尽心机,加上机缘巧合,才幸运地找了回去。

在归宗祭祖仪式上,杨森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这足以佐证族系传承的脆弱与艰难。不必列举兵燹水火,任何一个偶然,都可能是时间埋在客家人来路上以清除痕迹的炸弹;连修谱行为本身也能造成真相的流失:子孙们简练的文字、善意的修饰往往会将先人饱满鲜活的躯干涂抹得血肉枯槁,面目全非。

于是,在口头与纸张之外,客家人也把记忆砌进了楼屋。他们在门额上,以简洁的文字点明自己的郡望姓氏,比如钟姓写“知音高风”,孔姓写“尼山流芳”,用最值得夸耀的同姓名人来昭显本族的源远流长,这便是客家特有的姓氏门榜。

从某种意义上说,标有姓氏的大门才是整座楼屋真正的关键,起码在风水上是这样。造楼选址时,风水先生最先定下的不是祖堂的位置,而是正门的门槛中点。

只是与北方的平展宽阔相比,南方零碎的山水,复杂的地貌,使这种玄妙的勘测在实际操作时要困难得多。

与在门榜上高调标示姓氏相反,客家人对自己所处村落的名称好像常抱有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很多时候,土地与居民的身份存在着南辕北辙的错位。

比如,赖姓的燕翼围,所属的村庄却叫杨村。

那位赖姓后人告诉我,现在的杨村都是他的族人,没有一个姓杨的。

他说,杨村人原来自然姓杨,只是因为他们争不过后面搬来的赖姓先人,全部迁走了。

他无法讲清自己的先人们究竟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也说不明白杨村易主到底发生在什么朝代。我倒是看过一份资料,说某支赖姓曾在六百里外的宁都创建了一个赖村,但如今所有的村民都姓宋,也同杨村一样名存实亡。

资料记载,宁都赖村最早的宋姓在明中叶时迁入,只有一户人家,老弱妇孺算全才七八个人;而当时的赖村,正被赖姓经营得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学界一般按先来后到把客家人分为两个群体:“老客”与“新客”。“新客”有个别名,叫“棚民”,意指潦倒贫困,以草棚为宅的客家人,几乎类似于乞丐。于是,出现了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为何几代之后,当初赤手空拳的新客每每能超越家大业大的老客,进而像赖村杨村那样,老客被新客集体驱逐呢?

不必重复什么新客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老调,当我登上燕翼围的炮楼,透过碗口大小的射击孔眺望阳光下的杨村时,我告诉自己,脚下的楼屋就是答案。

只要把自己围裹起来,即使你筑起的墙再高再厚再坚不可摧,在大门砰然关闭的一刹那,形势就发生了根本逆转——从此攻守易位,围屋中的人,不可避免地开始了退却。

进入围屋,也就宣告这族人结束了进取,将主动攻击转换成了被动防御。

如今的燕翼围内墙斑驳,很多地方露出了砖块,但墙面不一定全是自然脱落。当年赖氏先人造围时,曾用红薯粉拌蛋清糊墙,被困得弹尽粮绝时可以剥来充饥。这是很多赣闽一带围屋土楼都会采取的策略,听起来深谋远虑,但随便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一种消耗挨打,而不是新陈代谢的战术。

在将祖堂扎下根来的同时,楼屋也牢牢将整族人钉在了大地上,成为一个身形臃肿的庞大标靶。睛僚望孔后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高墙的压迫与对高墙内安逸生活的嫉妒,无时无刻不在破烂的草棚中酝酿着觊觎和仇恨,但他们能做到的,只有彻夜不眠的等待,因为他们已经动弹不得。

而任何形式的停滞,都意味着进入衰老。譬如泉水,如果淤堵了所有出口,很快就会开始腐臭。

就像被一群饿狼——除了新客,瞳孔发绿的还有土匪、流寇,甚至调转枪口的朝廷军队——轮番撕咬的疲虎,尽管能占一时上风,但结局已经注定。

赖村杨村,在自己的地界,留下上一任主人的姓氏,是否是一种对当年惨烈战斗的纪念,和来之不易的胜利的炫耀呢?

提到杨村杨姓时,那位赖姓后人语气轻松,表情平淡。杨赖两族残留在村名背后的血腥,早已被几百年的风雨洗刷得干干净净。

虽然没有足够根据,但我还是愿意把赖村的赖姓与杨村的赖姓视作同一支。

假如这种假设成立,那么,从被宋姓逐出赖村,到把杨姓逐出杨村,南下六百里的路途间,赖姓恢复了元气,又完成了一次虎狼身份的转换。

流水不腐。我以为,正是这一次次满身血污的仓皇出走,一次次从头再来的艰难奋斗,保持了客家人的团结和活力。如果没有一波接着一波的竞争,陷入沉睡的楼屋,存在的意义更多可能是安详地迎接老死、崩析。

但任何一次出走都是被迫的,夯墙的同时,主人也在狠狠夯下安定的愿望。每座楼屋的结顶,都是客家人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由于工程浩大,楼屋的修筑经常跨越几十年,祖父挖基孙子完工的例子比比皆是——最盛大的庆典。

然而,在不少楼屋的建造铭牌上,像杨村与赖姓一样,我又察觉到了明显的错位。喜庆的鞭炮炸响在楼屋的同时,整个国家却往往乌云密布。

我反复在楼屋中遭遇刻骨铭心的年份,比如:

魁聚楼,建成于1839年,那年夏天,林则徐在虎门最后一次维持了近代中国的尊严;

福裕楼,建成于1884年,同样也是夏天,法国海军在福州马尾,全歼了福建水师;

如升楼,建成于1901年,这一年的年号辛丑,因为一份空前耻辱的条约而永载史册;

还有笼统的崇祯年间、顺治初年,随便哪一个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面对它们时都会有种不自觉的窒息……

这种悲喜的对立令我想起了多米诺骨牌。再剧烈的冲击,从远处奔袭而来,也得经过一站一站的传递。然而人间没有世外桃源,不管你把楼屋建在什么偏远的山洼,乱世中的宁静总是暂时的,迟早有一天,地平线上会出现一群衣衫褴褛的憔悴身影——那张命中注定要重重砸向自己的骨牌。

在永定湖坑镇的一条小溪边,这种环环相扣的蔓延奇迹般呈现在了我的眼前:一百多座方圆土楼沿着溪水两岸断续耸立,连成了一条长达十几公里的土楼长城。站在观景台上,俯瞰着这条如火药引信般的粗大绳索,我忽然意识到,客家的楼屋,或许可以视作中华历史的另一种记录符号;而客家人的每次迁徙,都应该是一次用脚步在大地上的苦涩书写。

一代代客家人前仆后继,书写的底色一点点由干燥的黄过渡到潮湿的绿,最后还出现了大块大块的蓝:他们一步步跨过黄河,跨过长江,跨过赣江、珠江,很多人甚至走出了大陆,扬帆远航。

而这所有这一切的最初动力,都来自于远方,那灯光聚焦的舞台中央,某个主角轻轻的一声冷笑。飓风的源头,不过是蝴蝶轻轻扇动了几下翅膀。

无所谓善恶胜败,只要动起刀枪,最深的伤口总是会转移到客家人身上。换句话说,客家人的出现,原本就是为了疏散历史的瘀血,担当历史的疼痛。

但客家人无怨无悔,因为他们曾经是舞台上粉墨登场的主角,并永远以此为豪。

更让客家人骄傲的是,千百年后,随着舞台上帝王将相的轮番淘换,放眼天下,有厚实楼屋做盔甲的他们竟成了保存正统文化最多的群体。

虽然看起来,能听懂他们话的人越来越少,他们与舞台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无论舞台设在哪里,只要有人登场,厮杀便永远不会停止,客家人的伤口也就永远不能愈合。

因此,他们时刻准备着下一次启程。

我甚至能从他们的楼屋名中体会到漂泊的味道。

比如燕翼围。

燕翼围的得名,一般解释是以《山海经》中“妥先荣昌,燕翼贻谋”之意,为子孙讨个好兆头。但也有人认为,是因为东西两角炮楼凸出的墙体,如飞燕展翅。

我赞同后者。我猜测,燕翼之名,或许还寄托了一种远走高飞的梦想,因为这符合客家人一贯的危机感。

燕翼围中有口暗井,井内密设地道直通围外,平时用土填埋,山穷水尽时可以掘开弃围而走。

无独有偶,关西围也为子孙留下了一条后路。看上去,那是一堵普通的墙,其实是道假门,墙砖虚砌,只要用力一推便能破围出逃。

随着一个个捧着族谱牌位的背影从围城的缺口中鱼贯而出,波心那块老砖悄然远去,曾经风生水起的涟漪干涸成了一枚枚或圆或方的黄土印章。

无数枚这样的印章,将一部伤痕累累的《百家姓》,浓浓淡淡地盖在了南方崎岖的山林间。

责编:舒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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