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说天下和田三记

2011-08-15夏冠洲

西部 2011年11期
关键词:老夫子和田老马

夏冠洲

小说天下和田三记

夏冠洲

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往事了,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缘,那偏远、荒凉、贫困却又质朴的和田,我生活了十二年……

打野猪

那天轮到我和马翻译去守夜看苞谷。吃罢晚饭,向毛主席晚汇报完毕,老马背上半自动,我提着七九式老步枪,一前一后出发了。

苞谷地不远,穿过公路,翻过两座沙包就到了。

昆仑山下的绿洲农业区,没有什么大野兽与人畜为害,除了野猪。这帮又蠢又狠的家伙,平时也不知道都躲在啥地方,一到庄稼成熟,就摸来了。半夜里,嘁哩喀嚓,连啃带踩,只消一顿饭工夫,就能把篮球场大小的一块庄稼地给你夷为平地。半月来,这些家伙已光顾四五回了,眼看半年来流汗出力换来的劳动果实被糟践成这副样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提起野猪来,我是又恨又怕。虽然无缘亲睹过它们的尊容,但据已有的知识,在想象中仿佛已经很熟悉了:巨头长嘴,刚鬃如刺,獠牙似钩,目光凶蛮,力大无穷,披一身刀枪不入的厚皮毛,横冲直撞……听说在东北的林海雪原,连兽中之王的老虎、熊瞎子都不是它的对手,何况人?因此丁副指导员特别关照大家,遇到野猪就敲敲脸盆,吆喝几声,至多放几枪吓跑就行了,千万不要逞英雄。可是那个河南新兵小张,二球货,愣是要同野猪来个刺刀见红。结果哩,刺刀拼不过长獠牙,被野猪一头撞进医院里去了!如今,小张那张疼得变了形的脸和渠沟里那一滩血水,化作一枚恐惧的惊叹号,深深钉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老步枪。

老马却不怎么害怕,只顾跌跌撞撞地走,一边竟轻声哼起《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来,很有韵味。

老马是农场的翻译,维汉混血儿,高大魁梧,仪表堂堂,只是三十多岁就有点儿发福了。部队农场离不开他,平时与公社维族老乡打交道,联系个水、肥、饲料、农机具什么的,只要他出马,没有办不成的。别看老马人高马大,脾气却出奇的绵善随和,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按时下人们对男子汉的标准要求,老马太缺乏那点儿雄性的刚烈了。

守夜的窝棚搭建在沙包上,三面是苞谷地,视野很开阔。但现在已是入夜时分,眼前混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马翻译揿亮手电筒,让我爬上窝棚,他背着我坐在木梯口,半自动横担在两腿上。

“野猪这会儿来不了,你先睡吧。”老马说。

割了一天芦苇,腰酸背疼,真想睡一觉。

云层很厚,没有月亮,天已经全黑了。老马叹口气说:“唉,报上说,人家老美的啥阿波罗号飞船最近都飞到月亮上去了,可是放着你们这些大学生不用,成天在沙包里抡砍土镘、放羊、打野猪,真是的……”

我不想说这个,绕开话题说:“哎,我说老马,听说你和丁指导员是老战友,真的吗?”

“那还有假?我还当过他的副班长哩!”老马点上莫合烟,打火机映亮他白胖的脸。

“那你咋现在还是两个口袋?”我故意逗他。

老马吐一白烟:“为啥?我们跟前不是没有党员的牌牌子嘛!”

老马参军十几年了,可现在还是个“在编超期服役兵”。好像他父亲是个东北军,早年被日本人打过乌苏里江,从苏联那边绕一大圈跑到新疆,在莎车县国民党税局子里混了个差事,找了一个维族姑娘成了家,生下了他。他父亲解放初就病死了,难道也有家庭出身问题?

“说是入党要有特殊贡献。特殊贡献?整天在这里翻话,抡砍土馒,又不打仗,咋贡献?”老马有些激动,只顾说自己的,“党员开会,也离不开我翻话。可我算老几,能参加党员会?地方上要,又不放。不像你们来再教育的大学生,过两年还能进城当干部。唉,我这辈子算完了!”

想不到平日和善乐观的老马,心里竟然也有这么多牢骚与不平。我想起刘班长开玩笑说过,老马有点儿小资产思想,好几个找上门来的维族漂亮姑娘,他一个也看不上,发誓要找个汉族姑娘。我便宽慰老马:“不要想得太多,你年龄不小了,该成家了!”

不料老马像是受到莫大刺激似地站起来,发泄道:“大头兵一个,还配找老婆?一个人过着才舒服哩!”他把烟头使劲往地上一摔,溅起一片火花。

风停了,四野很寂静,听不到一丝异样不祥的声响。也许经过那天敲盆放枪的惊吓,野猪们不敢再来了?我想,不觉睡意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推醒了,老马压低声音说:“野猪来了,在那边。”

我一激灵坐起来,惊恐四顾,只听沙包下苞谷地里果然呼啦呼啦乱响,还夹杂着呼呼的喘气声。

“没关系,别怕,你快回去叫人,咱们合伙把它干了!”老马的说话声倒没有一点儿慌乱。

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我有点儿哆嗦,爬下木梯,一边小跑,一边回头看,然而身后很平静。

叭——叭叭叭……

正当刘班长带着我们,掂着脚,屏着气,摸到窝棚附近的时候,前方苞谷地里突然响起一串枪声。在这寂静的暗夜半自动枪声显得特别清脆、人,四周沙包之间,立即反射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回声,经久不绝。

老马与野猪短兵相接了!

我很为老马耽心。我知道,要是这一排子枪没打中要害,野猪冲过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是我很快就放下心来,因为听到了一种十分笨重的物体轰然倒地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艰难的嘶吼,显得喑哑而幽怨。

打中了!我心里兴奋地叫好。我十分佩服老马这一英雄壮举,他终于为农场除了一大祸害,别看平时蔫不塌塌的,关键时刻倒是挺勇敢、果决哩!

刘班长仍如临大敌,发出短促的命令:“散开,搜索前进!”

不远处闪过一道刺目的手电光,光影中传来老马平静的声音:“老刘、小尚,你们过来,没事,野猪被我打死了。”

于是苞谷地里劈里啪啦一阵乱响,几柱手电光在一大片东倒西歪的苞谷林里搜寻着,最后集中在一堆毛茸茸、黑黪黪的动物尸体上。噫,奇怪,野猪的一对獠牙怎么长到头顶上去了呢?哈,原来是一头小黑牛僵卧在血泊之中!

“咋弄的?”刘班长诧异地望着老马。

“我当成野猪了。”老马轻轻扔掉烟头。

善后工作很简单。

和田的维吾尔族农民,除了耕牛马匹羊只毛驴之外,还习惯圈养着一群不成样子的杂种牛,一条条毛色驳杂,饿得精瘦,个头就同小毛驴差不多,主要是用于踩场、积肥或宰了吃肉,可谓名副其实的“造粪机器”。那头偷跑出来因嘴馋而倒霉的小黑牛,便是其中一条。农场从伙食费中拿出八十块钱赔给失主小队,买下这头死牛,事情也就结了。

两个月后,老马因保卫秋收英勇无畏、贡献突出,终于光荣入了党,一年后又提拔成副排级干部。春节时,老马到和田结了婚,爱人是位丝绸厂的苏州支边青年。就这样,击毙小黑牛后不到两年,老马就实现了三喜临门。

对于老马如愿以偿的美满结局,我自然由衷地为他高兴,可是那天晚上他那似乎有些反常的举止,却使我有点儿捉摸不透,总觉得在打野猪的背后,隐藏着一个难解的谜。

多年后,老马到乌鲁木齐来看我。他已退休,人显得更胖了,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饭间,喝了几杯,我偶然提起那个“野猪”之谜,问他:“老马,那回,你为什么不等大家赶来就急着开枪呢?难道不怕万一打不中……”

“那怕啥呢?”老马略带醉意地笑道,“你走后,我赶过去用手电一照,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一头野猪嘛!”说着,笑吟吟地把筷子伸向一块红烧牛肉。

永远的“丽达”

再教育结束后,我被分配到电影公司干了几年美工宣传工作,其实也不过就是发发宣传品、画画电影海报之类。

那时候人们的文化娱乐生活十分贫乏,主要是看电影。可是偏偏电影又少得可怜,除了样板戏,就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奇袭》等屈指可数的战斗片,人们看滥了,台词差不多都能背下来。所以一旦发行了新片子,观众就特别踊跃,场场爆满,电影院甚至发生过踩踏伤人的事件。于是,我有时也被领导临时安排去影院门口帮忙收票。

这天,放映的是印度老片子《流浪者》,大概影片有“阶级斗争”的时兴主题吧,所以较早获得了解禁。虽然白天晚上不停地放映了好几天,但观众还是多得不得了,每到开场之前,人们便像潮水般涌来。在这种场合当收票员,可是一种要命的体力活。

入场的人流终于冷清下来,这时有个维族小伙子慢悠悠地走来,嘴里哼着《流浪者之歌》:“啊吧拉洪,嗯嗯嗯——啊把拉洪,嗯嗯嗯——”

原来是艾肯这家伙。他中学毕业下乡再教育时,与我曾在一个公社劳动,能歌善舞,也会弹热瓦甫,还能写,汉话也会说,是个文艺小全才。但这家伙就是组织纪律性太差,经常不请假就“失踪”了,回城时公社给他的政治思想鉴定不好,因此一直没有找到好单位,现在好像在一家集体企业当木工。艾肯的身材、长相都很帅,我常常为他惋惜,如果他表现好些,招到文工团里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演员。

“艾肯,又来看你的‘丽达’了!”收票员居马洪看来比我更熟悉艾肯。

艾肯交了票,对我挤挤眼,笑道:“我就是喜欢丽达,天天看也看不够!”

“你一共看几场了?”我问他。

“十来场吧。我是场场不落。”

“艾肯,你这个自由兵,电影已开映半天了,咋现在才来?”

“我才不想挤来挤去活受罪呢!来晚了关系没有,片子前半个丽达还没有长大,出场也少。”说完,他朝我吐舌做个鬼脸,进门看他的“丽达”去了。

《流浪者》35毫米大片子在和田地区只放映了半个来月,就调到喀什去了。为满足观众的强烈要求,公司领导就向自治区总公司调剂了一部16毫米旧拷贝,计划组织一个放映队下到各县农村去巡回放映。最西的皮山县和最东的民丰县我都没有去过,就找了个借口,带着自己绘制的一套宣传文化大革命的幻灯片,随队到了皮山。其实,我也能操作电影放映机,给放映队帮得上忙。

那天在桑株公社放完电影时,艾肯突然挤到放映机前,手脚麻利地帮我们收拾电线和放映机。

“你这家伙,咋又跟来了?”

“我骑自行车跟着片子走,在墨玉、皮山县城连看了好多场。可惜大片子走喀什了,现在听说你们又要下公社放小片子,就来了。”

“还是放心不下你的丽达姑娘?”

“嘿嘿,以后,你们到哪儿放,我就跟到哪儿。”

“你工作不要了吗?”

“球的话。厂里是计件工资,不干活,他们给的那几块钱就算球了。”

“你上三十了吧,不小了,该成家了。”

“和田的丫头子我一个也看不上,非要找个丽达这样的。”他摸摸小胡子,摆了个舞蹈动作。

这时我才发现,艾肯上唇留了一道小胡子,模样很像影片中丽达的男友拉兹。我“噗哧”一声笑了,说:“那你就满世界去好好找吧,小心别让那个贼娃子拉兹揍扁了你!”

在去公社招待所的路上,艾肯突然悄悄问我:“尚老师,出国手续咋样办?你知道不知道?”

“那可难了,要到北京才能办。”

“听说沿着这条桑株河一直往南走,翻过喀喇昆仑山口,就到了印度,是吧?”

“你这家伙想干啥?”我警惕起来,“想叛国投敌是不是?你脑子是脚后跟吗?想找死呀,你!”

“说啥呀,我就是想亲眼见见丽达,过去哪怕见上一面,立刻就回来……”艾肯望着月空下南面高高的昆仑雪峰,深情地喃喃道。

我想,《流浪者》已问世二十多年,这位扮演丽达的印度电影明星,恐怕能当上艾肯的母亲了。如果让艾肯真的去印度见见他的梦中情人,也许会彻底打消这份要命的单相思的。

差不多一个月后,听说放映队从于田县到了民丰县,我就从和田直接赶到了那里。

最后一场《流浪者》放完时,片子已划伤得很厉害,快报废了。正当我们准备回和田时,艾肯又出现了。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面带病容,变得又黑又瘦,胡子拉碴得不成样子了。

放映队同事一见他,都很吃惊:“艾肯,这是你吗?咋成这样子了?”

“谁叫你们不停地到处放映《流浪者》呢?害得我从和田跟到皮山,又从皮山跟到东四县,几十个公社。两个月来我连看了七十多场,最后花光了钱,只得把自行车卖了……”

杨队长没好气地说:“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不,不,不怨你们,相反,我还要感谢你们哩!是你们的电影让丽达姑娘伴着我度过这几十个日日夜夜……”艾肯衰弱不堪,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看到艾肯被苦恋折磨成这副模样,我就想起维吾尔族古代大诗人纳扎尔写的长篇叙事诗《莱丽和麦吉侬》来。那位为爱情而发了疯的花痴麦吉侬,不就是这副样子吗?这位艾肯,就是现代的麦吉侬。不过苦苦折磨艾肯的,不是生得黑瘦的情人莱丽,而是异国那位迷人的“丽达”。

艾肯吃了我递给他的干馕,喝了几口水,精神有所恢复,说:“我病了,两天没吃饭了,钱没有,粮票也没有。你借给我一点儿钱吧,让我回到和田。回去后马上还你们,(向)毛主席保证!”

大家都很感慨,也很同情艾肯,二话没说就请他吃了顿抓饭,又替他买了车票,一起回到和田。

我想,艾肯可算得一位传奇式的风流人物,两个月来受了这样大的罪,总该吸取教训,从痴梦中清醒了吧!

1996年夏,我到和田讲学,一天走在街上,忽听有人在背后喊我“尚老师”。回头仔细一看,竟是艾肯。他不再像二十年前那样疯疯癫癫的了,神情很静定,衣着也较整齐些。

“尚老师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可是你看我,老了,满脸的褶子,头发都快掉光了,成个小老汉了!”

但是艾肯的眼色忽又变得悲愁起来,拉着我的手说:“你知道吧?我在报上看到,丽达她最近在印度,走了!”

“是啊,我也看过这条消息,‘丽达’去世时已七十多岁了……”

不料艾肯听后生气了,狠狠摔掉我的手,吼道:“我不准你这样说丽达!她永远是片子中的她,是我心目中的她,她永远不会老,你知不知道!”

“好,好,”我讨饶了,“丽达不会老,她永远是你心中那个‘丽达’!”

“真的吗?那就好,那咱们还是好朋友。走,房子里坐坐去!”

我跟着艾肯来到他家。他仍住在原处,不过大门装修得很精致,颇有维吾尔族的传统风格。我记起了,艾肯本来就是一个手艺不错的木匠嘛。

进到院子,就看到葡萄架下花毡上坐着一位年轻妇女,正轻轻摇着五颜六色的小木床,摇床上睡着一个小巴郎。

艾肯介绍说:“这是我的爱人帕丽旦,我们前年才结的婚。”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明白了,“帕丽旦”与“丽达”的发音很接近。我知道这决不是什么巧合。待到帕丽旦向我微笑示意时,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她的脸形、眉眼都酷似《流浪者》中的那位印度美女明星“丽达”!

看来,艾肯这家伙是个天生的浪漫情种,真算得上“丽达”的铁杆“粉丝”了。他这份“丽达”情结,历经几十年而不衰,可谓痴心不改、至死不渝!

可是当帕丽旦起身为我倒茶的时候,我暗吃一惊:艾德莱斯绸花裙掩不住一双变了形的细腿,她走得一瘸一拐,十分吃力。

小儿麻痹后遗症,半截美人!我不胜惋惜,嘴上却说:“艾肯兄弟,祝贺你,终于找到你永远的‘丽达’了!”

和田玉的错误

“啊呀,你们快来看,这是块啥石头呀!”

慕士山下的恰哈河谷,天风浩然,冰山崔嵬,地区美术创作组一行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画风景写生,就听见尚老夫子在河滩里大惊小怪地喊叫。

尚老夫子并不老,不过三十来岁,只因读书读得有些发呆,平时说话干事不免文绉绉的,所以就得了“老夫子”的雅号。

“该不是一大块和田玉吧?”尚老夫子连忙系好裤子,弯腰低头,凑到刚让自己给冲了个热尿澡的石头前仔细观察,一边念念有词,“黄金有价玉无价……紫如胭脂,黑如点漆,红如鸡冠,白如截脂,黄如蒸栗,真个是纯净无瑕,晶莹剔透……”猛地一股尿臊味冲上来,他不由得揉揉鼻子。

众画家听见,便纷纷放下画笔和画夹子围过来看。

“别慌,我来看看,我来看看!”老陈端来一瓶涮笔水和一行军壶剩茶赶来,顺手泼在石头上,想把尿液给稀释了。老陈是国画家,写生组的头,年龄也大了许多,对玉石有些了解,平时就以玉石鉴定专家自居。只见他也不管尿水冲干净了没有,吐了口唾沫在石头上,用拇指来回摩挲起来,然后用小石头轻轻地旁敲侧击,又煞有介事地侧耳倾听。

“唔,很滋润,有油性,硬度不低,声音清越,品相尚可。你别说,像是块不小的绿玉籽料哩!”老陈有点儿激动,就用手刨刨周围的沙土,想把石头完整地挖出来看。众人一见,都到河边找些片石,帮着挖。工具很原始,像是回到了旧石器时代。

众人七手八脚,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石头挖出来。大家又陆续到河里灌来清水,冲净了泥沙。于是高原八月的阳光下,一块如维吾尔人炕枕般大的奇石,整体裸露在五双惊喜、探究的目光下。石头表面倒是比较光滑,除了顶部略呈绿莹莹的墨绿色外,其它部分色彩驳杂,毛毛糙糙,杂质不少,看上去很不起眼。大家对它的玉石身份深表怀疑。

老陈不放心,又取来手电筒,用上衣把石头蒙上,钻进衣服里装神弄鬼地对着石头照了又照,半晌才直起腰来,舒口气,宣布道:“我敢打赌,就是块和田籽玉!”

“真是奇迹!老夫子这泡尿可不简单,尿出一大块和田玉来,哈哈!”

尚老夫子在帮忙翻石头时,不小心压伤了食指,渗出了血,疼得他直吸溜,但仍要补充说:“我临来时在家里查看过地图,这恰哈河发源地与和田玉龙喀什河相距不远,都在慕士山下。玉龙喀什河盛产和田玉,这里也就该有。”

“那当然。”老陈高兴了。

“不小哩,怕有三四十公斤哩!”

“我看不止,石头沉,五六十公斤也挡不住!”

“现在玉石是咋卖的?”

“听说,地区轻工局的收购价好像是一公斤一百多哩!我见过一个维族老汉,赶着毛驴驮了两褡裢玉石进城,卖了四千多块钱,一个人蹲在银行门口墙角里,偷偷数了半天票子,一下子就发了!”

“我敢保证,这就是一块和田玉!”老陈戴好眼镜,虽然没有人持异议,但仍在坚持他的鉴定结果。

大家试了试,玉石太大太沉,无法背走。学国画的小王很机灵,跑到两公里外的公社,找老乡借来条破日本尿素袋子和一个旧柳条抬把子,于是大家轮换着,总算把这块顶得上一个人十年工资的宝贝疙瘩抬到了公社。

第二天,他们结束了野外写生,兴致勃勃地搭乘了一辆四轮拖拉机,哐哩哐啷,赶到县城汽车站,准备再乘班车回和田。

大家欣喜的心情自不待言。在饭馆吃饭的时候,老陈发话了:“想不到咱们这回出来获得了精神和物质的双丰收,画了不少写生,又捡了个大洋落儿,真是意想不到。所以今天这顿过油肉拌面,我来请客,庆贺庆贺。亲兄弟,明算账。大家看,等咱们回和田卖了这块玉石,款子咋分?”

尚老夫子想,我是玉石发现人,最有发言权,就慷慨地说:“天上掉馅饼,见面分一份。我建议,不论卖多少,五个人平分!”

美术教师老李和油画家老牛,都表示同意。老陈没有马上说话。没有说话,就是有所保留。倒是小王提出了不同意见:“我建议分成六份,陈老师拿两份。他是咱们美术组的头,操心多,又是玉石专家,昨天为了鉴定玉石,也不嫌老夫子的尿又臊又臭,趴在玉石上费了好大劲儿才鉴定出来,功劳最大。”

老李看了老牛一眼,轻轻撇撇嘴,没有说话。

老牛忍不住道:“那我们用抬把子抬石头哩,也得发给一份小工钱,是不是?”

小王解释说:“陈老师家人口多,负担重,师母又有病,需要看病吃药,多拿一份,也是应该的。”

尚老夫子有些不平,心说,这个小王未免太那个了。要知道,和田工资全疆最低,这一两千元的外财,给谁也都不多余。再说,这玉石可是我姓尚的发现的,要不是我这泡神仙尿,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我连手指头都被砸伤了呢!我不提出来多分,够大方了。这点儿慷慨仗义你提都不愿提,可真是……可是也不便反驳小王的提议。

于是饭间本来很兴奋很融洽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了。

老陈见状,只好说:“哪能这样呢!小尚的意见就很好,还是大家平分,大家平分!”

坐在回和田的班车上,大家闷闷的,一反往日的谈笑风生。多年来,大家平时相处,不是办美展、美术班,就是上北京、上海参观,相互切磋画艺,亲密无间,现在却不知为什么都变得话不投机,一声不吭,闭着眼装着打瞌睡。尚老夫子知道,他们其实都在嘀咕这笔玉石款的分配方案欠公平,盘算着与家人如何开销这笔巨款呢。他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担心,以后大家还怎么相处呢?错就错在这块值钱的玉石,是它制造了嫌隙,把大家给弄生分了!钱,实在不是啥好玩意儿。要是没有这事就好了,我不该一泡尿尿出块惹祸的大玉石!尚老夫子望望座位旁尿素袋蒙着的玉石,竟有些恨意了。友情为重,友情为重,他记起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那句台词。

下午,车一到和田汽车站,老陈就找熟人借来一辆三轮车,大家合伙把玉石推到轻工局玉石收购站。路上谁都没有多说话。

想不到,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拉回来的宝贝,竟被收购员宣判为十分常见的“卡瓦(南瓜)石”,没有多少价值,甚至连磅秤都没有捞到资格上!

“你们这些大艺术家,可真是些臭老九、书呆子!要是真正的和田玉,哪能这么轻易就捡到了呢?”老收购员笑着说,“拉回去,当块顶门石算了!像这些卡瓦石,老乡送来的多得是,在后院都堆成了小山。”

不知为什么,对这个意外的结局,大家并不觉得太过失望,相反,却如释重负,好像彼此间心里那堵看不见的墙,突然间消失了。

狗咬尿泡一场空!哈哈!于是大家心照不宣,相互拍着肩膀自嘲似地大笑起来,笑得特别轻松惬意。

后来听说,所谓卡瓦石,其实也属于玉石的一种,只是质量太差罢了。我们这一块,如果现在拿到玉石市场上,兴许能卖上个十万八万呢。

责编:柴燕

猜你喜欢

老夫子和田老马
朋友
老马
家有“老夫子”
老马的三个愿望
读者之窗
还记得那位“老夫子”吗?
师于老马与蚁等
怪城
老夫子走进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