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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头题·川西祖父之死

2011-08-15洼西藏族

西部 2011年11期
关键词:尼玛祖父

洼西(藏族)

西部头题·川西祖父之死

洼西(藏族)

六十年前,初夏,傍晚,阴天。乡城桑披寺上空,一群不知疲倦的燕子正忽高忽低来回翻飞,进行着暮雨前惯常的演出。

一阵急促而低沉的铜号声里,十几个拖着长棒的僧人在蛛网似的僧舍巷道间穿梭,夕阳微光穿透低矮的云层,为僧人们绛红色的僧衣镀上了一层薄雾似的金辉。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僧人,伏身于寺院后墙根牛蒡草丛生的角落,在墙角一块凸出的青石上磨着锈迹斑斑的劈柴刀。他一会儿撩起僧袍擦擦汗,一会儿又伸出拇指试试刀锋。

这个小僧人就是我的祖父特洼,小小年纪的他,因为一件小事,差点儿把自己的授经师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僧人打死。他选的行凶时机和武器都极富想象力——在老僧人如厕之际,用一张盖便槽的厚条板把他打昏于茅房。

此事一出,举寺哗然,那阵突兀的铜号声就是为紧急关闭寺门捉拿大逆不道的他而吹响的。

出逃无望,祖父便从柴房偷来一把劈刀,匆匆忙忙地磨开了。当僧人们找到他时,铁锈和青石交融的磨刀水涂了他一手一脸。看着一群僧人手持棍棒气喘吁吁的样子,他居然笑了。

念在他还未成年,寺院住持活佛从宽发落了他。据说那位活佛的原话是:此僧年幼无知,暂且逐出寺门,他日若有悔改,再入佛门不迟。

于是,祖父就在活佛诗一样的语言中结束了短暂而戏剧性的出家生涯。此后几十年里,他虽然也动过再度出家的念头,却未能如愿。也许叛逆的个性注定他一生与佛门无缘。

从寨子里最老的阿沃大爷那里听说这个故事以后,我就有了要写写祖父的念头,却又不知从何下笔,原因很简单——我很难找到适合孙儿和作者双重身份的叙述角度。

祖父在我父亲未满月时就死了,父亲也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如今要写他,我所能做的,不过就是把寨子里流传的关于他的零碎而杂乱的故事拼凑起来,还原一个粗线条的祖父给自己。这是一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意义的事。

1

麻雀是忙碌的动物,它从这棵树飞向那棵树时,扇翅的声音简直就是一股疾风。那时的麻雀比如今的要清闲得多,它们甚至有时间去学习人的语言。这些人是一群赌客,还俗七八年的祖父就混迹其中。

那时,寨口的老核桃树还不是一棵大树,但时常有很多鸟儿在树枝间飞来飞去。核桃树下,便是当时最富盛名的“曲扎赌馆”,赌馆里吆喝出入的年轻人和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相映成趣,深深烙印在那代人的记忆中,以至于到了今天,当初的核桃树已长得枝繁叶茂、蔽日遮天,仍然沿用着旧时的名称——赌木,怎么听也不像是树。而昔日名噪一时的曲扎赌馆,早在几十年前就灰飞烟灭了。

那天应该是个秋日,秋日的麻雀最闲。

当赌馆里传出“特洼又输了”的消息时,一只好学的麻雀终于学会了这句反复听了许多日子的话,按捺不住得意之情,跳上最高的枝头,卯足了劲高声学舌:特洼又输了,特洼又输了!惹得赌馆内外的人们捧腹大笑。

我一直觉得那只鸟应该是只鹦鹉,可是向我讲述这则趣闻的老者肯定那是一只很丑很普通的麻雀。

据说,当特洼——也就是我的祖父灰溜溜走出赌馆,气急败坏地拣起一块石头时,那只麻雀从树上飞走了,把这个赌坛快讯准确而及时地传到了祖父妻子的耳边。我之所以用“祖父妻子”这种奇怪的称谓,是因为她在那天就离开了祖父。那句连麻雀都学会的话,破灭了她对爱情的最后幻想,像大多数绝望的女人一样,她选择了逃避。我知道这里面一定藏着缠绵悱恻、幽幽怨怨的爱情故事,但却没有在寨子里听到这方面更多的传言,只好断了浓墨重彩好好写写的念头。

失去妻子以后,祖父有了更多志趣相投的朋友。他变卖了一些祖传的家产,开始了职业赌客生涯。那期间,据说又有不少鸟儿学会了那句话,连最不起眼的“猪屎点”也不时会来两句“天双”、“地八”之类的赌场术语。

2

祖父的故事不能不提及一个人。

他叫尼玛次乃,是出入曲扎赌馆的赌客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昌盛的家族驮商队让他拥有了挥霍不尽的财富。窄边的印度礼帽,宽松的水獭皮袍,金黄的水绸衬衫,以及镶彩的踏云藏靴,让他拥有一种别人难以模仿的高贵体面的气质,缺心眼的姑娘们见了他,眼珠子都不听使唤了。

老天长着一双势利眼,总爱去关照不需要他关照的人。

有钱的贵族公子尼玛次乃,还有着他本人并不太看重的好赌运。他最喜欢在赌桌上把别人赢个一干二净,然后又丢点银子回去,以比长辈还长辈的口吻善意告诫对手不可沉迷赌事。这是曲扎赌馆的赌客们最看不惯他的地方,但因为碍于他的家族势力,又多少都受过他的恩惠,没有谁和他翻脸。

而我那连麻雀都要戏弄他的祖父,却和尼玛次乃作起了对。他本来就是个无牵无挂的赌客,血管里流淌的除了赌性就是敢玩命的劲儿。他痛恨尼玛次乃目空一切的样子,痛恨他的穿衣打扮,痛恨他得到女人的青睐……总之,在他眼中,尼玛次乃一定是一个裹着锦袍丝衣的欠揍的男人。

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尼玛次乃是赌场的常胜客,一样的场合,一样的赌具,他的手气总好过所有人。愿赌服输,祖父不屑于在赌桌上耍赖,但随着输钱次数的增加,他对尼玛次乃的积怨也在增加。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仇视,而是男人对男人、赌客对赌客的一种嫉妒加猜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尼玛次乃对祖父总是很客气,但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反而让祖父更加难以接受。他就想在赌桌上狠狠地赢尼玛次乃一次,杀一杀他的嚣张气焰。然而无论怎么用心,最后的输家总不是尼玛次乃。

我一直有一个推测——祖父之所以热衷于赌博,与太想赢尼玛次乃的心态有直接关系。如果真是这样,祖父那“赌客”的身份就应该从另一个角度审视了。男人分很多种,有活面子的,有活钱财的,有活骨气的,我很难说祖父活的是什么。从他的故事里我似乎闻到了一股膻腥的血气。

这一天,祖父从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那儿听说,尼玛次乃拥有赌场之人闻之色变的“蛇含蟾”,这就是他在赌场长胜不败的秘密所在。

这和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有关——赌场上的人,一旦拥有毒蛇嘴里含着蟾蜍头的“蛇含蟾”,便可随心所欲操纵赌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往而不胜。据说“蛇含蟾”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必须是在毒蛇吞食蟾蜍刚好吞进头部的一刹那,用刀把蛇头和蟾蜍头钉在一起,然后活生生割将下来,制成类似于标本的东西。得此物者上了赌桌,将其暗藏怀中,蛇头向谁,输钱的运气就会降临在谁的头上。

可以想象,在赌客们的心目中,“蛇含蟾”是一件怎样叫人渴望又让人害怕的东西啊!

祖父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个传说,但从未亲眼见识,在他的想象里,“蛇含蟾”就像一具陈尸,是散着恶臭掉着皮渣的不祥之物,他不相信它的存在,以为人们之所以要杜撰这么一个“神物”,不过是对赌场阴谋的一种变异的猜测。

他觉得天上不会有保佑赌客的神仙,因此,也不会有左右赌局的神物。

但是一个最普通的赌友的两个最普通的问题却让他陷入深思——“你不相信‘蛇含蟾’的存在,那你认为尼玛次乃天生就该赢钱么?”“佛不会保佑赌客,但是魔呢?‘蛇含蟾’本来就是邪魔之物。”

据说因为这个并不确凿的消息,祖父从曲扎赌馆里消失了一段日子。

他重返赌场后,竟大走红运,不断赢钱。关于这段往事,寨子里流传着两种版本:一种说法是祖父消失的那段日子,他远行常有毒虫出没的银石江河谷,历尽艰险,亲手采了一副“蛇含蟾”,回来之后赌运大顺;另一种说法是那段时间他足不出户隐居在家,一度想告别赌坛,却又断不了要赢尼玛次乃一把的念头,几经犹豫,最后还是坐上了曲扎赌馆的黑木赌桌,不想却连交好运,赢得盆满钵溢。

这两种版本我拿不准该相信哪一个,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倾向于第二种说法。

不管祖父是否拥有所谓的“蛇含蟾”,他的赌运确实好过了除尼玛次乃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因为恰逢尼玛次乃外出经商,他们没有交上手。曲扎赌馆里,每当祖父又赢下一局,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打量他的衣怀,仿佛那里面正有一个蛇头,阴森森地吐着信子倾听外面的动静。渐渐地,人们对他敬而远之了。

赌桌上的人虽然都以朋友相称,却很少有真正为朋友好的人。有赌友怂恿说:“特洼啦,你应该找尼玛次乃较量一下,都是有‘底气’的人。”他说的“底气”一语双关,明指赌本,暗指传说中的“蛇含蟾”。

祖父回道:“不用你提醒,我自会找他。”

这个回答让赌客们兴奋不已,他们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两个据说都持有“蛇含蟾”的高手之间的对决,千载难逢,没有理由不让人期待。

又是一个初秋的日子,曲扎赌馆外的核桃树已经黄了半树叶子。祖父听说尼玛次乃回来了,便托朋友向他发出了挑战。尼玛次乃虽然惊异,但还是很痛快地接受了挑战。他让祖父的朋友带话回来说,在外奔波了这么久,没想到一回到家乡就受到老朋友这样别出心裁的欢迎,感到特别荣幸。

祖父等待已久的日子就要来临了,这时的他,就像一头藏在刺藜丛中的野狼终于听到猎物愈走愈近的脚步声,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唯一令他不安的是,他的猎物无疑是一头猛虎。

而另一个消息又不期而至,给祖父和所有期待这次对决的赌客们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这消息是:由于近来赌风日盛,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时有发生,乡城最有权威的朗杰格西活佛发布了禁赌令,并在禁令中加入了不为人知的神秘咒语,胆敢违背禁令者,非死即疯。

曲扎赌馆的生意一落千丈。而更令赌客们担忧的是,祖父和尼玛次乃之间的龙虎斗也会就此流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场交锋如期发生了。祖父和尼玛次乃甚至没有谁问过对方是否取消或推迟约定,只是为避开忠于朗杰格西活佛的人们,他们改变了设赌的地点。

尼玛次乃带了三个随从,祖父带了一位朋友,他们就像出门游玩一样,骑了快马直奔野外。翻过寨子背靠的大山来到山环间的一处小牧场,他们简单商议了一下,下马摆上了赌局。也许在他们看来,朗杰格西活佛的咒语是不会走这么远的。

小牧场的牧民已经搬迁到低洼地带准备过冬去了,几座石砌的牧棚空荡荡地守候着草甸,摘去了毡帘的门窗黑洞洞的,像一张张惊讶的嘴。草地上百草泛黄,只有细碎的、贴着地面开花的邦锦梅朵,依然固守着夏天的气息。

赌局就摆在没有牛羊粪的干净的草地上。一块华丽的马垫铺在地上,摆上象牙骨牌,赌客们席地围坐,那阵势优雅而轻松,像是一次朋友聚会时的野餐。

我推想贵族公子尼玛次乃的心情应该很放松,以他的身份地位,输赢其实不重要,他之所以肯和祖父如此较真,可能是喜欢那种特立独行的感觉。

可对于祖父来说,这不是游戏,而是一次你死我活的争斗。他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无辜的尼玛次乃当做了势不两立的敌人。就这件事来看,祖父的心胸其实不够宽广,骨子里总有一种输不起的情绪在作祟。

祖父和尼玛次乃对坐在骨牌前。尼玛次乃脸上挂着友善的微笑,似乎是面对一个淘气的小兄弟。这让祖父有点心神不定,就像憋足了劲要重拳出击,临了却发现对面是一堆羊毛。

天高云淡,清风徐徐,只有偶尔飞过的小鸟会打扰他们一下。赌局进入高潮时,象牙骨牌的光泽盖过了所有景物,骨牌碰撞的音乐也掩去了鸟儿的啼鸣。这时,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打扰自己了。

尼玛次乃注定是祖父的赌场克星,一开始就明显处于上风。但尼玛次乃压根就没有想到,祖父会把全部房产和田地拿来下注。他略微迟疑一下,问祖父:“如果你输了,打算去哪儿?”

祖父的回答让他有些不敢相信:“去拉萨,出家当和尚。”

这一回,尼玛次乃的微笑消失了。尽管他和祖父下的注是对等的,但他下的毕竟是钱财,乃身外之物,而祖父下的却是全部家当,不能儿戏。

尼玛次乃叫祖父再考虑考虑,祖父却拔出腰刀插在草地上,只说了一句:“当我是汉子,咱们就继续。”

无奈之下,尼玛次乃只好奉陪。不料祖父却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要求,他指着尼玛次乃鼓鼓囊囊的胸襟说:“咱们索性都脱掉上衣,放开手脚好好玩。”祖父的朋友也在一旁附和:“对,要玩就玩痛快。”

尼玛次乃和他的随从交换一下眼色,点头同意。

尼玛次乃从怀里掏出一个鹿角镶金的鼻烟壶,抽出壶塞往左手指甲盖上磕了一小撮烟粉,美美地吸了一气,拿起放在身旁的氆氇毛巾擦了擦鼻子,不紧不慢地对祖父说:“看好了,这可是鼻烟壶,不是什么‘蛇含蟾’,我从来就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上不了大雅之堂的毒蛇和蟾蜍怎么能够保佑肩上点着阳刚神灯的男人呢?”

说完他就爽快地脱掉了上衣,养尊处优的肌肤暴露在瑟瑟秋风中,急得他的随从手忙脚乱。他向随从摆摆手,对祖父说:“好了,时候不早了,咱们接着玩吧。”

祖父也脱了上衣赤膊上阵。这样的场景,倒让他对自己疑神疑鬼心生愧疚,顿觉自己和对手有了高下之分。恍惚间,他感到一对阴森飘忽的眼睛正从云端死死地盯着自己,让他心烦意乱。他觉得那才是传说中的“蛇含蟾”,它一定是来给尼玛次乃助阵的。这一刻,祖父知道自己没有赢的机会了。有时候赌局就是这样,输了开局,就别指望赢得结局。

日落西山的时候,祖父已经是无房无地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奇怪的是,他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比旁观的朋友还要平静。

尼玛次乃穿上衣服,看着祖父摇头苦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赢了别人还要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正是这一点又激起了祖父的赌性,他咬牙对尼玛次乃说:“我输得心服口服,不过,按老辈子传下的规矩,你应该给输光家产的人最后一次机会。”

尼玛次乃说:“我可以给你机会,但依照规矩,你只能拿命来赌回你的一半家产。”

祖父说:“我不赌命,我只拿一根手指赌我输给你的碉楼,以求留下一个安身之地。你要不肯,那咱们以命赌命,怎么样?”

尼玛次乃的随从一听此话,从地上一跃而起,掏出手枪做出拼命的架势。但尼玛次乃却被祖父的朋友拽住了手臂,动弹不得。而祖父的右手已经放在了插于身旁的腰刀柄上。

剑拔弩张之际,尼玛次乃说话了:“好,就依你,一根手指赌你的碉楼。”

天色擦黑时,最后一次赌局宣告结束。祖父输得无可非议,他的一对“天”牌在尼玛次乃的“地八”牌前毫无用武之地。他深吸了一口带着些微微寒意的空气,仰天长叹,然后从地上抽出腰刀,双眼血红,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愿赌服输,他得践行自己的诺言了。

尼玛次乃用戴满宝石戒指的左手优雅地捋了捋头发,朗声笑道:“特洼,你不必当真,我很欣赏你,早就想交你这个朋友,这根手指连同我今天赢你的房产田地我都不要,就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祖父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他的朋友在一旁拽他的衣角:“还不谢过尼玛次乃大哥。”

尼玛次乃又说:“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从今天起,咱们都戒赌,不然终有一天会坏大事的。”

祖父思忖良久,举刀割下一缕头发抛入风中,全当是割下了一根手指。之后,他和尼玛次乃指天为盟,结为了兄弟。

一场惊心动魄的赌局,最终化干戈为玉帛,成为了寨子里广为传诵的佳话。当然,也给我写这段文字留下了较为详实的素材。

祖父的赌坛生涯就此划上句号,并且攀上了贵族朋友尼玛次乃,成为了他家的座上客。

关于那场赌博,后来也流传着一些别的说法。比如有人说祖父要砍下自己手指的那一刻,尼玛次乃担心他直接把刀捅向自己,见风使舵说出了那番结交的话,不然,那天应该是一场更好的戏。就算如此,我也感激尼玛次乃,至少是他的见风使舵让祖父戒了赌,后来又遇上祖母,才有了父亲,才有了我。

据说祖父和尼玛次乃戒赌之后,曲扎赌馆的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核桃树上的麻雀们也终日慵慵懒懒,全不如往日那般亢奋了,但那句经典的“特洼又输了”,却还没有从它们口中失传。

听人说浪子回头的祖父曾有过把寨子里的麻雀都杀光的念头,终未能遂愿。我知道祖父忽略了一个事实——麻雀不光长着嘴巴,还长着翅膀。况且,就算没有了麻雀,照样还有像麻雀一样勤奋的人们,他们绝不会轻易让这样叫座的故事失传。

3

男人的故事不可以没有女人。

在尼玛次乃的关照下,祖父很自然地融入了贵族圈子。现在看来,他的角色其实就是尼玛次乃家族门下的食客。他开始和许多女人有了交往。尼玛次乃曾有意把他招为三妹夫,但因祖父嫌他三妹是个脾气乖戾的老处女,这门亲事没有成功。后来,因为女人,祖父那根在赌场得以保全的手指,在情场失去了。

我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这件事时,它简单得几乎只有一个故事梗概,要令人信服地写下来,就要发挥我的想象了。好在我有一种亲历的感觉,就像梦里梦见过似的。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

尼玛次乃约祖父去喝“查曲”。“查曲”其实就是从地下冒出的富含化学物质的泉水,急火熬过以后,搅拌成酥油茶喝,不仅香甜可口,还具有祛病强身的特殊功效。

目力可及的田野和大山都披上了绿装,就连路边那些令人讨厌的刺藜也各自开满了星星点点的小花。碧空如洗,风和日丽,蜂舞蝶翔,清泉淙淙……这样的春天,无论怎么形容也不过分。

祖父和尼玛次乃一行来到查曲边时,邻寨的一伙人已捷足先登,不巧,正是与尼玛次乃有过过节的扎波土登一伙。空气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当然,表面上他们还是相互寒暄问好,弄得一团和气。

尼玛次乃悄悄拿了把驳壳枪给祖父。可以想象祖父当时的惊喜,虽然那时他还不会熟练地用枪,但一种莫名的激动让他无暇去考虑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事,自己又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和我相比,祖父肯定缺少点儿心计,但他拥有另一样东西,那就是胆略。物理教科书上有一条能量守恒定律,我相信这个定律对人也适用,祖父的胆略传到我这辈时,转化为了等量的心计。我不知道这究竟属于进化还是退化。

那一次尼玛次乃确实给了祖父充分的信任,当然也是一种利用。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他没有看错祖父。他可能不会想到,祖父那双当初在寺院高墙里磨刀的手中有了一把枪,不做点什么是绝难安分下来的。

事情还得慢慢道来。当丛林里早鸣的鸟儿逐渐安静下来,河边的青草上也没了晶晶点点的露珠时,寨子里的一群姑娘来了。她们的到来让查曲边更加春意盎然,清亮的笑语和风骚的身影搅得男人们蠢蠢欲动。

女人和风波同在,这话一点儿也没错。

扎波土登一把逮住姑娘们中最漂亮的青措,把她压在草滩上,放肆地亲她。青措一边尖叫着乞求扎波土登放手,一边向女伴们求救。而她的女伴们却被扎波土登的朋友们又吼又笑地拦住了。这种玩笑要放在平时,只要不动真格的,也不算太过分,但今天却不一样,扎波土登侵犯本寨姑娘的举动,在素与他不和的尼玛次乃和祖父看来,是男人对男人的挑衅。

青措奋力摆头躲避着扎波土登的嘴,惊悸的目光正好扫过祖父的脸。我可以断定青措一定是祖父的梦中情人,目光交织的那一刻,他作出了人生的重大抉择。

他一把抓住扎波土登的头发,把他拎了起来,用硬邦邦的枪管抵住了他的肚皮。

扎波土登眼中的惊恐让祖父兴奋。这位富家少爷平日里眼睛长在额头上,从不把祖父这样的小人物放在眼里,可这一刻,他就在祖父的枪口下瑟瑟发抖。这是一种令人无比惬意的感觉。

祖父拉过青措搂在怀里,扯着嗓门告诉扎波土登:“她是我的女人。”

扎波土登瞪大了疑惑的眼睛,所有人都瞪大了疑惑的眼睛。

祖父笑了笑,推开怀中的女人,用左手拇指堵住枪口说:“谁要想碰她,谁就如这根手指。”说着,他一枪打掉了手指。沉闷的枪声从看似沉静的丛林中轰出一群惊慌失措的画眉。

扎波土登面如土色,木头人般愣在原地。青措撕下自己的袖口,流着泪为祖父包扎伤口,嘴里不停地数落着:“你这疯子,你这疯子。”这时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小夫妻了。

祖父就这样赢得了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的芳心。这是他对我们家族最大的贡献——据说他本人长得又黑又矮,青措,也就是我祖母的加入,为改良家族的遗传基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果一定要从这个故事中得到什么启示的话,我只能这么说:有时候,爱情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斗。这让我想起另一句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话,也是女人最不爱听、男人最记不住的一句话:女人是祸水。用这话说祖母,实在有些忤逆不道,可事实就如此。

祖母这条祸水在流到祖父怀里之前,就流经了很多男人,其中就有祖父的新朋友尼玛次乃。

祖父在查曲边的表现,让尼玛次乃十分震惊,联想过去的经历,赌徒出身的祖父那不要命的样子,让他脊梁骨发凉。他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像扎波土登一样在祖父面前一败涂地。当祖父搂过青措时,他觉得他和所有在场的男人都是输家,他们不仅仅是输掉了女人,还输掉了一些属于男人的更重要的东西。从那一刻起,尼玛次乃和祖父之间又摆上了一个看不见的赌局,在这个赌局中,尼玛次乃永远坐庄稳赢,而我可怜的祖父却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的赌局,总是自己告输,难道真有“蛇含蟾”在冥冥中保佑着尼玛次乃?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4

有权势的贵族都是乐善好施广交朋友的人,这和他们这个阶层的生存之道有关系。尼玛次乃也如此,光是像祖父这样歃血盟誓的结义兄弟就有十三个。

虽然在结拜的时候,大家都发下了肝胆相照同生共死的血誓,但聪明人都会明白,这其实就是其他人效忠于尼玛次乃的誓言。尼玛次乃家族作为乡城的老派贵族,和四邻八乡的许多家族都有过节,随时需要一批不怕死的朋友作后盾。而祖父这样的贫寒出身,是没有什么需要朋友两肋插刀的深仇大恨的。

自从在查曲边和扎波土登一伙人结下梁子,至少在外人看来,祖父和尼玛次乃走得更近了。青措也正式嫁给了祖父。尽管大多数人都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认为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让一个曾被逐出佛门的不务正业的恶棍骗了去,但青措却一点儿也不后悔。在她心目中,也许不会有比祖父更值得她爱的男人。

青措一改往日的水性杨花,一心一意跟着祖父过日子,贤惠得让寨子里所有懂得男人的女人嫉妒。祖父对她也是百依百顺,谁也没见过他大声呵斥青措一句。爱情让他们发生了变化,变得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祖父曾和人有过一段对话,到今天仍然为人们津津乐道。

祖父:我庆幸小时候被赶出寺庙,不然怎么会和青措在一起。

别人:女人比佛重要么?

祖父:好女人就是佛,她可以给你一切。

从这段对话可以看出祖父颇具浪漫主义气质,他对爱情和女人的哲学思考,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都是极富个性的。

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祖父,还没有从青措身上吮吸够爱情的甘露,就被尼玛次乃叫到了他的庄园里,说有大事相商。

作为尼玛次乃的结义兄弟,祖父应该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要为了所谓的兄弟情谊给尼玛次乃出力甚至卖命。

时值盛夏,拖着长长尾音的蝉鸣来自四面八方,寨子里的空气中飘来熟透的青稞麦穗在烈日炙烤下发出的带着酒香的气味。处在干热河谷地带的寨子的夏天,炎热而令人烦躁。

尼玛次乃庄园的院子里,高大凶猛的藏獒被关进了后院,那棵粗皮虬枝的老山桃的树荫下,铺上了两排厚厚的獐毛皮垫,尼玛次乃让他的结义兄弟们一个挨一个地盘腿坐了上去。他的神色严肃而激动,连连说道:“兄弟们一定要帮我出这口恶气,兄弟们一定要帮我出这口恶气。”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一个月前,尼玛次乃的侄子落色和小伙伴们到河里洗澡,因为一件小事,被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孩子打了。落色哭着回来向他母亲也就是尼玛次乃的二妹曲中告状。那曲中可不是个善茬,带上儿子冲到河边,不由分说抱住那个孩子,叫落色还以颜色。没想落色年纪虽小,却也是个狠角,拣起一块碗大的鹅卵石就是一下,差点就把那个孩子给打死。

那孩子虽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但他父亲帕古却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当尼玛次乃上门为自己的妹妹和侄子赔礼道歉时,帕古只回了这么一句:“真希望你那仗势欺人的妹妹是个男人啊。”

这事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总算就这么摆平了,可后来尼玛次乃那银匠出身的二妹夫洛让,却又挑起事端,把事情给闹大了。

洛让是个好生是非的人,平日里仗着有尼玛次乃撑腰,耀武扬威,事到临头又是个没种的男人,很让尼玛次乃头疼。

这一天,洛让和帕古偶遇在酒馆里。由于孩子被打伤的气还没消,帕古自然没给洛让好脸色。洛让心生不快,拍了一下桌子叫老板娘:“老板娘,我的下巴痒痒,快来给我挠挠。”

在乡城,挠下巴是一种挑衅的动作,意思十分明确:活该你倒霉。

还没等老板娘回话,帕古“刷”地抽出两尺来长的长刀,大吼一声:“等着,大爷来给你挠!”话音未落,挥刀就朝洛让头上一气狂砍,直到洛让像一个糌粑口袋般扑地倒了下去,方才住手。可怜的洛让,连一记巴掌都没还上手,就被人抬着送回了尼玛次乃的庄园。好在帕古手下留情,是用刀背砍的他,若是用刀锋,怕是会把他剁成肉酱。

这下可把尼玛次乃家族的脸都丢尽了。用尼玛次乃的话来说,别人的脚都踩到了尼玛次乃家族的头顶了,别人的唾沫都吐到了尼玛次乃家族的鼻尖了,再不予以回击,就和死妈生的儿子没有两样。

他把祖父等人叫去,为的就是共商雪耻大计。

当老山桃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东墙根上,四周的蝉鸣变得有气无力几近沉寂的时候,一个周全的杀人复仇计划在十几个男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中形成了。尼玛次乃容光焕发,叫下人端上牛肉干和青稞酒,招呼兄弟们用餐。酒酣耳热之际,他又不失时机地对他们说:“只有除掉帕古,方能解我心头之恨。我最亲最近的兄弟们,请举起酒杯,让头上的青天见证我们的友谊和誓言吧!”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让大家再一次为今天所决定的事情指天发誓。大家纷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只有一个人自顾自地用小刀削着牛肉吃,坐着没动,这个人就是祖父。

尼玛次乃问他:“特洼,你一直一言不发,难道有什么话要给兄弟们说?”

祖父瓮声瓮气地说:“帕古是青措的表哥,这事我不参与。而且,我觉得你们给他一点教训就成,没必要下重手,要知道帕古对洛让可是手下留情了。”

尼玛次乃知道帕古和祖父不仅仅是青措表哥这么一层关系,他们还是从小玩大的朋友,虽然近几年没有多少走动,但小时候的感情依然还在。

尼玛次乃故意说:“女人是身上的衣服,难道你愿意为一件衣服而伤了兄弟情义?”

祖父一声不吭地起身朝院门走去,尼玛次乃的随从掏出枪要去阻止,尼玛次乃摆手制止了。尼玛次乃从祖父身后说:“特洼,我不勉强你,但是你必须保证不背叛我和兄弟们。”

祖父在院门口站住了,背对着院里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就当今天我没来过。”

在这件事上,我觉得精明过人的尼玛次乃不会疏忽祖父和帕古的关系,他之所以想把祖父拉进来,应该是一种考验,或者说是一种试探。

尼玛次乃沉默了一会儿,问:“如果我执意要杀帕古,你准备怎么办?”

祖父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你得先杀了我。”

尼玛次乃叹口气说:“你最了解帕古,除非杀掉他,否则后患无穷。男人肩上点着神灯,发下的誓言不能收回,帕古我是不会放过的。但对自己兄弟,我绝不愿意动刀枪。你走吧,希望咱们不至于刀枪相见。”

祖父就这样怀着复杂的心情,在众人鄙视、惊诧甚至愤怒的目光中无言地走了,孤单的背影,在夏日夕晖的映照下,显得那么飘忽,又那么无助。

应该说尼玛次乃给了祖父很大的面子,他的最后一席话听起来虽然斩钉截铁,却含着暗示,当然,不是局中人,是不会领悟到的。

当夜,帕古远走他乡。

尼玛次乃带人摸进他的碉楼时,已经人去楼空。他吩咐手下人放火烧了碉楼。当火光映红寨子上空,不明就里的乡邻纷纷赶来救火时,对面的青林中蹿出一串夺目的火球,接着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是被迫远走他乡的帕古向尼玛次乃作出的宣言:你等着,我会回来的。这更加深了尼玛次乃的忧虑。尼玛次乃没有想到的是,帕古手中居然会有这么好的武器。

至于帕古是怎么得到消息得以脱身的,寨子里众说不一,但大家都觉得最大的可能是祖父通风报信送走了他。

让寨子里的人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尼玛次乃和祖父不仅没有因此伤了和气,相反却比过去走得更近了。其实经过这件事,尼玛次乃对祖父的戒心有增无减,而祖父却有了蒙恩受惠的心理,对尼玛次乃产生了空前的信任,正是这种信任,最后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丽江。

一个多月后,当寨子里的风把青稞谷糠吹得到处飘扬的时候,传来帕古客死他乡的消息。帕古的死,进一步证明了尼玛次乃的足智多谋。

原来,帕古离开家乡以后,投奔了邻县头人翁甲。尼玛次乃虽和翁甲多有来往,但都是礼节性的,交情远没有帕古和翁甲深。翁甲托人带了一句话给尼玛次乃:黑刺藜树尚可挡一夜雨水,我翁甲不能保不住一个寻求庇护的老朋友。弦外之音,就是警告尼玛次乃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还是尼玛次乃技高一筹,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想了一个绝妙的计策,不费一刀一枪,运筹帷幄间,除掉了帕古这个心腹大患,连带着把翁甲头人也一并解决了。如果把这事载入史书的话,尼玛次乃绝对会因它而扬名立万。

尼玛次乃打听到翁甲头人特别喜欢好马,就买通一位外地马贩子,让他把自己最好的一匹四蹄踏雪的纯种青海马低价卖给了翁甲,翁甲不知是计,欣然买下。得了好马的头人心花怒放,把朋友们召集起来赏马,其中就有帕古。帕古一眼认出那是尼玛次乃的坐骑,心生猜疑,一时沉不住气,言语间就和翁甲争执起来。翁甲头人也是火暴脾气,岂能容一个接受自己庇护的落难者当着众人和自己抬杠?于是冲突升级,暴脾气的帕古不顾自己的处境,一刀就把翁甲捅死了。他的下场也可想而知——被翁甲的手下一通乱枪打成了马蜂窝。据说他临死的时候,竭尽全力叫了一声:尼玛次乃!我猜想他一定是突然醒悟到自己上了尼玛次乃的当,但死神已不容他多想了。

这就是尼玛次乃,一个像传说中的“蛇含蟾”一样可以决定输赢的人,无论什么样的赌局,笑到最后的赢家总是他。

祖父明知道帕古的死和尼玛次乃有关,但又拿不出证据。他觉得自己无话可说。是啊,一个自己硬往枪口上撞的人,谁能为他打抱不平呢?

我还有一种推测,觉得祖父在帕古和尼玛次乃之间处于两难境地,如今帕古一死,他反而得到了解脱,对于尼玛次乃,他没法也不想追究。人毕竟是自私的动物。这只是我的主观推断,是否确实,大概只有一个人知道了,那就是九泉之下的祖父特洼。

5

丽江是个美丽的地方。

祖父能死在这里,也算是一种福分,要是他不是被枪决的话。

那次祖父受雇于尼玛次乃,赶着马队去丽江做药材生意,风餐露宿了十余日,才到达目的地。

和他们交易的,是丽江有名的大商户。当他们把药材驮子卸在高墙大院里时,七八个斜背着锃亮长枪的护卫警惕地盯着他们,那眼神就像在打量蛮荒之地来的野蛮人,似乎稍有懈怠,他们就会干出偷鸡摸狗的坏事。

祖父感到很不舒服,内心有一种冲动,想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护卫一人一耳光。而他尊贵的朋友尼玛次乃,此时却谦恭得全没了往日的神气。

和他们谈价格的,是一个管家,举手投足间透出的傲慢,让没见过世面的祖父十分窝火。当他看到那个管家明目张胆地向尼玛次乃索取贿赂时,更加忍无可忍,眼看着就要发作。尼玛次乃用眼神阻止了他。有时侯,一个眼神也会改变一些事。

管家走后,尼玛次乃对祖父说:“特洼,这可是咱们的大财神,得罪了他就等于断了财路,你可得放聪明些,别给我惹事。”

祖父黑了脸不答话。我可以肯定,后来发生的事一定和祖父对那些护卫和管家的恼恨有关。

卖了药材,他们购买了大量茶叶、红糖等回程货,赶了马队启程回家。马队刚翻过第一座山,尼玛次乃就命令大家在山梁上歇口气。

这时,尼玛次乃打出了他和祖父人生赌局的最后一张牌。

他把祖父叫到一边说:“你敢去偷商户那些护卫的枪么?”

祖父应该知道那不叫“偷”而叫“抢”。可是尼玛次乃是最了解祖父的人,他知道怎么说服祖父。不一会儿,祖父已经做了独自返回丽江偷枪的决定。我想祖父一定被尼玛次乃诱发了赌性,也许他太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枪了。

尼玛次乃帮祖父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并叫过随行的喇嘛,让他打卦卜凶吉。这位佛的代言人连打了三卦,都是上上大吉。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圈套,而祖父却踌躇满志地钻了进去,他对尼玛次乃的计划和自己的能力充满了信心,他相信佛会保佑他成功。这时,他忽略了一个关于佛的常识性问题——佛怎么会保佑一个盗贼?

尼玛次乃把他的手枪交给了祖父。这是他第二次交枪给祖父,如果说第一次那把枪让祖父赢得了女人,那么这一次,却让他丢掉了性命。

据说祖父前脚刚走,尼玛次乃就命令马队日夜兼程。他怕祖父失手以后,丽江商户带兵来追。和他这样狡诈的人交往,祖父就算这次逃脱,迟早也会在他手中亡命。不过尼玛次乃对随行的喇嘛讲的一句话,却又令人感慨。他说:如果特洼得手,我就明白告诉他,本来这次我是要置他于死地的,之后的生死恩怨,就各安天命了。

然而祖父不可能得手,尼玛次乃给他的是一把动了手脚的枪。他趁着月黑风高翻墙入院,打昏了岗哨。如果他是个知足的人,拿了岗哨的枪就走,兴许可以逃脱。可他没有,他想多拿几支枪,或许他还想找到那位管家,往他的鼻子上狠狠地揍一拳,取回尼玛次乃给他的贿赂。贪心最终断送了他。

他被发现的时候,左右肩各挎着两支长枪,手上还提着尼玛次乃给他的手枪。当没有了枪的护卫们把他团团围住的时候,他抬手就开枪,可是枪没响,尼玛次乃给他的枪在最需要它的时候,正如他主人的意愿,成了一块毫无用处的废铁。

祖父就这样锒铛入狱,六个月之后,因为无人来赎,被押送刑场枪决了。

据说被押往刑场的时候,他长发披肩一脸胡须,但神色自如。当他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发现一个老乡的时候,明显地激动起来,抹下左手腕上的象牙手镯丢给老乡,并对他说:“交给青措,告诉她,尼玛次乃差我一趟佣金,可以问他要。”

他不懂得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不会唱戏腔,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走过了短暂生命的最后一段路。

尼玛次乃回到故乡以后,对我的祖母说祖父留在丽江帮他料理生意,开春就可以回来。青措对此深信不疑,她自以为了解尼玛次乃这位旧情人。因此,祖父在丽江的铁窗里苦候了六个月,没有一个人去探望他,更别说是拿钱赎人了。漫长的一百八十多天,他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个中滋味,是旁人难以体会的。

像是生命的接力,祖父被枪毙的前几天,父亲呱呱坠地了。我老有一种奇怪的幻觉,觉得自己是和父亲一道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声结束祖父生命的沉闷的枪声,我似乎亲耳听到了。

后话

也许是良心发现吧,那位为祖父打卦的喇嘛在临死前,把祖父亡命丽江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祖母。祖父死后,祖母便和父亲孤儿寡母走过了三十年风雨岁月。那三十年,是乡城历史上最轰轰烈烈的三十年,民主解放、土改、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但对于祖母和父亲来说,这三十年,只是忍辱饮恨的单调岁月。

后来父亲说起祖父,总怀着深深的歉疚,他说自己在穷困潦倒的岁月里,丧失了或者说是根本没有过那种应该是刻骨铭心的报仇的欲望。

父亲说的是实话,但他对祖父的歉疚却另有隐衷。他最于心不安的,是他在文革期间阴错阳差地救了杀父仇人尼玛次乃一命。那次,只要他一松手,暴涨的山溪就会把年愈花甲的尼玛次乃连同一捆水漂柴一起卷走。父亲拼尽全力把尼玛次乃拖上岸,一句话也没说,把他和他沙哑苍老的忏悔声丢在沙石间,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个故事是祖母讲给我的,她从不远处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她知道儿子长大了,他用自己的方式了结了杀父之仇。

父亲后来对祖母说:尼玛次乃老了,他自己就快死了,他就要带着我们的诅咒去地狱领受他应得的报应了。

生活真的很幽默,当年以嘲弄我祖父出尽风头的麻雀,在一个叫做“除四害”的岁月里,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集体判处死刑。好在它们除了嘴巴,还长着强有力的翅膀,也有着和它柔弱的躯体不相匹配的顽强生命力,终于没被赶尽杀绝。在“除四害”的运动中,我祖母是最固执的反对者,她认为麻雀是无辜的,这世上的灾难都来源于人。其实岂止麻雀无辜,历史长河淹没的,又何尝不是一个个像麻雀一样无辜的人?

就像我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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