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身体(外一篇)
2011-08-15
冬天的阳光总显得很微弱茫然,在医院的草坪上,一棵落光了叶子的大树像一枚巨大的象征符号——它总是无指向性地暗示着什么,关于生命和死亡,或者,是这两者之间的一种状态。休息、停滞,为下一次的春天积蓄力量和激情。他坐在轮椅上,满头蓬发,灿然若雪,像他这样的年龄,白发是一种深沉的美,而红润的脸色却让人怀疑他身体的脆弱程度,事实上,他很健康,只是偶然的一次事故让他摔断了髋骨,那是紧靠骨盆的一个重要关节,很短,却很重要。他只能坐在轮椅上。并且需要坐相当长的时间。他无法记起那次事故的全部细节,许多事情对于亲历者来说,都是恍惚的,不确定的一瞬间,像一台遭遇事故的摄像机,在最后记录的画面往往是凌乱而无序的,并且在那一霎那戛然而止。他的脑子很清醒,但事后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走在人行道上,一辆电动车连人带车飞了过来,将他击倒,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血流满面。那辆电动车的主人摔得更惨,摔过路边的一排绿化甬道后,脑袋重重地撞击在一个突起的水泥台阶上,当时就不行了。120救护车来的时候,拉走了他和那个人。肇事车辆是一台蓝色的丰田越野车,在左拐弯的时候,没有稍作减速,与抢道的电动车撞在了一起,从侧面撞飞了电动车,电动车从胯部击中了他。他没能看清自己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事实上,当时他脸上流淌着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是模糊的血色,包括天空和周围的一切。
在医院醒来的时候,他浑身疼痛,左腿无法动弹,已经打上钢板和石膏固定,腿缠着纱布,他的脸上也贴着纱布,眼睛能够看到周围的病房,是淡绿色的,周围的墙壁是朦胧的淡绿色,窗帘半拉着,阳光从窗外透了进来,像一道刺眼的探照灯光。他的脑子里依然嗡嗡嗡地响,这是被撞摔倒后的正常症状,脑部轻微震荡,眼圈周围软组织出血,俗称熊猫眼。他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浑身无力。视觉上的幻视让他很难受。阳光变得让他难以忍受,他闭上眼睛。后来一段时间,家里人无法天天来陪他,请了一个小保姆来陪护。大约一个多月过后,医生才准许他坐着轮椅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他重又看到了外边的世界,微黄的草坪,冬青树和绿意盎然的常春藤,这个季节,常春藤应该凋萎了,但这面向阳的墙上,常春藤顽强地绿着,那绿有点浓缩了,发黑,叶色凝重。这棵大树让医院的草坪有了立体的高度,树梢的天空显得斑驳而迷离,树枝瓦解了这片蓝色而净远的天空。这应该是一幅不错的画,有时候,他想画一张画,南方的冬天实在是虚无而浅淡的,几乎没有多少特色的东西,比如红叶,比如落雪和掉光了树叶的树。这棵树让他倍感兴奋,它粗硕的身躯里到底隐藏了多少生命的能量?它来自于大地,根柢于泥土深处,白云清风和阳光是它的朋友,夏季狂风肆虐的时候,不曾见过它身体上的创作。树的生命无疑是令人羡慕的,像他这样的年龄,对应着树的什么季节?他抬头微闭双目,思索。他是一个喜欢思索的人。或许,平时太过忙碌,事情多得让他无暇思索什么,现在有这样的时间和机会。身体的疼痛已经减退,剩下的只是未痊愈的部分,只是不方便,他不能在短期内恢复行走的能力。幸好,伤的只是大腿,不是大脑。他突然牵挂那个撞他的骑车人,那人怎么样了?没有人给他答案。或者,他也如此幸运吧。阳光被树梢分割成许多不确定的绺束,斑斑点点,强化着草坪上的色彩对比和复杂。他需要继续走动,他喊小保姆。轮椅的行进是缓慢的,他不时看到新的受伤者从闪烁着蓝色旋灯的120车上抬了下来,一帮人急急忙忙地往医院大楼里送。这个世界注定要有人伤痛,有人不幸和有人死亡。他想起一部小说里的情节:那个患癔想症的病人总是幻想有人在追杀他,他看见护士推着换药车过来就惊叫,看到医生拿着体温计就以为是手术刀,浑身惊悚发抖,表情绝望。他老是要穿防弹衣,天天跟医生大声叫嚷,他甚至要降落伞,因为他的病房在十层楼,那扇窗太大而且没有任何防护栏。他必须戴上头盔才能睡觉,不想看到任何靠近他的人,包括他的亲人。生活里有这样的人,害怕伤痛、害怕意外和生病、死亡。总是过分小心,过分在意周围的情况。这或许就是时代的症结,在毫无安全感的城市里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故让许多人不得不如此小心翼翼。像他,走在人行道上好好的,就让车撞了。
医院的草坪像一眼大天井,周围的大楼围起一个几十米高的深井,天空永远是那个固定的形状这里给人一种安全感。他想着那棵树,倘若不是在这天井似的医院,会不会也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比如在夏季的狂风时节?这一切都是假设。像那一墙在冬天里依然绿意盎然的常春藤。在病房里的时候,他侧过身来就能够看到它,叶片纷然,像许多星形的图案,是生命的暗喻,或者,就是一种存在?阳光特别眷顾它?或者,是它自己不愿意活得像一棵普通的常春藤罢了。种种可能都存在,他想到了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常春藤叶子》,那种生命的隐喻是如此的强大,竟会决定一个脆弱的生命去向或者,人需要一些精神以外的坚定,像一个执着的生命爱惜者,意志决定了死亡的日期。一个濒死者强烈的求生欲望,会让死神在远处徘徊不敢靠近他看过一些车祸报道,有的幸存者伤势非常严重竟会奇迹般地存活下来,像5.12大地震的15天幸存者,像矿难的幸存者。人有时是靠信念活着。他在蓝色的日记本上记下了这棵常春藤和院中草坪上的大树,记下了这些不连贯的思索。在刚刚进来的时候,他在心里怨恨那个撞他的人,是那个人给他带来了意外的伤害,是可恶的交通违章。但现在平静下来了,他从心里原谅了那个人,事实上,那个撞他的人早就被火化为一堆灰烬了。他还活着,虽然连撞他的人是谁也不清楚,但一切都过去了。春天在不远处,在草坪上的那棵大树不久后就会重新萌芽,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
春天在期盼的目光里悄然来临,几场细雨过后,阳光变得温馨了起来。他在日记里记下了那个日子,大树开始发芽了,一只彩色的昆虫出现在窗外的玻璃上,让虚无的玻璃变得丰满而美好。那一棵常春藤该换叶子了,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绿起来,草坪和树、常春藤……他想观察那棵树的第一片树叶的颜色和样子。他会看到的。
手术刀
他现在已经能够熟练地操作手术刀了,而当初,也曾经恐惧这种细小的柳叶状的小刀,从一个活人的身体上切入,让血肉淋漓地呈现无遗。当人体的胸腔或者腹腔打开的瞬间,他看到的是蠕动的内脏或者有节律收缩着的心脏,肺叶在舒缓地扩张或者收缩,心脏跳动的砰响如此清晰而强烈,血从切割处有节奏地涌出,助手们有条不紊地上止血钳,用止血纱布吸走涌出的血液,他必需认真专注地继续寻找那个最需要切割的部位,他小心翼翼地寻找,缓慢地剖开多余的组织,让血管和神经剥离开,肿瘤组织是暗紫红色的,它隐藏于暗处,兴风作浪,让病人倍受折磨。后来,他已经不需要用那种柳叶刀来切割了,他手持先进的激光刀,他通过显微镜来寻找那个微细的病灶,确定并锁定它。在白色的细小的激光束底下,组织在被烧化支解,散发出焦糊的肉味,烟气弥漫于室内,抽风机抽走了这些气味。他神情专注而紧张。当缝合开始的时候,他让助手擦着他额头上沁出的豆大的汗珠。一场手术下来,他的内衣湿透了。这是一次高危险性的手术过程,生命如悬丝般系于他的指尖,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患者的生与死。
闲暇的时候,他会认真研究那些病理切片,从布氏解剖模型上寻找种种可能的下刀途径,从血管和神经分布上判断准确有效的手术方案。每一台手术都是一次新的考验,不仅仅是技术上的,还有心理上的。病变的部位千差万别,各种可能和意外的情况随时会发生。他只能当机立断地处置。那把刀下去了,肉体就会被切割开,这种过程只能是慎之又慎了。他曾经无数次地拿动物做尝试,比如兔子或者狗、猴子。经历了血晕阶段和复杂的切除缝合过程,手术在他的眼里依然是一种带着悬念的冒险。血管分布密如蛛网,还有神经组织,细微到如发丝般,像缝合断指一样的高难度,微细血管、神经的缝接都需要显微镜装置,肌腱组织和软组织都很难准确缝合,只能是依靠经验和细微的手指间感觉。不像骨科,可以有钢钉和钢板辅助固定,像一次工业操作。骨科病人腿上或者裹着厚厚的石膏,或者直接让钢钉固定结构钻出肉体,从衣服上能够看到那露出来的固定螺丝和长长锃亮的不锈钢夹板。身体成为一台机器,那么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了,现代的医疗器具已经让一些普通的手术变得简单,比如微创手术,只要在恰当的身体上找开一个小孔,让一支特殊的内窥镜手术管道进入,沿着身体的组织间隙漫游寻找需要手术的部位,穿过层层的血管和神经网,穿过各种细弱的隔膜和隔肌,在病处固定,灼烧、切除并用卡氏内抓机器手抓取切除组织并带出体外,一场手术变得轻松简单,再不需要缝合,止血钳和纱布的传递,在一个屏幕上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机器如手指般灵巧方便,准确的手术是由操作机器的医师完成的。医师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操作着手术机器,小心谨慎。手术刀已经失去了寻常意义的刀锋,它只是一种技术的概念,它是虚无的激光或者别的什么,细微如一根细管。它可以成为血管的一部分。有些人造血管和小肠是如此精美,乳白色的硅胶血管是永远安全的替代物,它不会老化,不会产生有害的溢出物。它已经可以替代人体的部分功能,它的完美性不容置疑。像人造血,是乳白色的,在进行心脏手术时,必需临时使用体外循环装置和人造血,一台机器心脏(泵)有力地输送着这种乳白的人造血液,维持着人体的正常氧代谢。
他后来不再吃动物的器官,像猪心、猪肝或者别的内脏,比如牛肉这样的鲜红肉类会让他感觉不舒服,他吃不下,会恶心。他喜欢绿色的蔬菜和瓜果,那是天然的食物,带血的肉他看得太多了,精神上的障碍让他成为素食者。他有时候不喜欢别人问及手术上的细节,像他的妻子,是个好奇者,喜欢问这问那,他都是含糊着应付过去,什么事情会让他不开心?手术,什么事情让他很在意并专注?还是手术。职业者都是如此,在业余时都回避职业上的事情。他不喜欢操刀宰杀鸡鸭活物,但家里有人喜欢吃这些食物,他有时候不得不去做这项事情,他会显得表情痛苦,无奈而厌恶。杀一只鸡简单得让普通人都不觉困难,但对他是困难的,他不懂得这是宰杀,不是手术,不需要止血不需要顾虑伤及这个或者那个脏器,但他做不到,只要是操起刀,一只鸡的悲剧就此开始,折腾了半个小时,那鸡还没完全断气,仍在地上扑扇着翅膀,腿不停地挣扎抽搐。妻子惊讶,鸡到底死了没有?他说请耐心等待,血液的流速是每秒1.1毫升,理论上需要5分钟才能够排光,组织的低氧过程为15分钟,鸡需要15分钟的死亡过程。妻子哭笑不得。而此时的他,放下菜刀,急忙去洗手上的血迹,他厌恶这样的血迹,厌恶这样杀死一只生物。他的内心里感觉无奈和悲哀,一个优秀外科主治医师杀一只鸡竟如此困难和失败。他说我的职责是让伤者生,让濒危者存活,不是杀死一只动物。手术刀的技术不是拿来解剖一只鸡鸭的他说得振振有词。有时候,他会读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他在寻找这种异化的解释,一种本能与另一种本能的矛盾和冲突。他需要理智或者是激情?或者他都不需要,他只需要准确和冷静,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是如此的。他不需要考虑道德层面的事情。医生就是治病救人。想着那些过程,血肉淋漓的病患身体像一台出故障的机器一样在他面前一层层打开,他像一个工程师一样探寻着那个故障的零件并会修复它。手术刀是什么,就是扳手和改锥,是各种解剖机器的工具。包括他的灵巧的手指,他只需要聚精会神,在时间的滴嗒声里从容不迫地操作着这些工具。他有时候甚至幻觉自己本身也成为手术刀,是一台万能的无所不及的精确机器,一台具有高度思维能力的机器。弗洛伊德说,人能够解剖自己,一半是能,另一半是不能,人总在做出选择,或者让两者妥协调和,人总在矛盾和犹豫里完成每一天的事情。
手术刀,容许这样的妥协和调和吗?他反复思考着这种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