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 樯
2011-08-15施介平
●施介平
回到船上,王钦召心情好了很多,觉得身上也有了力气。想不能再这样呆下去,应想办法活下去。
1
王钦召从他哥哥出殡那天起就心思重起来……
他自己有七个儿子,大儿子刚十五,往下一个差两三岁,下阶梯似地排到老七只有一岁半,话还说不完全,走路尚东倒西歪,现在却又添上四个侄子,都是半大牛犊子,四张能吃饭的嘴,何况还不只是吃饭问题,还有将来盖房子娶媳妇问题。
身上担子突然重起来的王钦召整天草绳捆腰,操着手,两眼不住地眨巴,无时无刻不在琢磨挣钱道儿。
功夫不负有心人,挣钱道儿终于被他想出来。
想出道儿来的王钦召从老婆那里把老底都挖出来,共计四十五块大洋,又到朋友那里挪借了五十五块,还差很多,因为他想的这条道儿至少需要一千大洋。
么道儿需要这么多钱?
君不知,从莱州湾到丹东,走旱道一千八百里,走水路却不足二百海里,那里盛产红松圆木,换句话说,那里的红松圆木便宜,王钦召想到那里贩回些圆木卖。你别说,这道儿真还行,莱州湾地区自古盐碱荒滩,树木稀少,且人口稠密,盖房子做家具都需要木材,贩回圆木,准有钱挣。因此,王钦召便大胆地借钱,私人借不到跟钱庄贷,钱庄需要抵押,他果断地把船照做抵押,贷出了九百块现大洋。带足口粮,淡水,扬帆向丹东进发了。
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不容易,尤其是船,全靠风鼓起帆带动前进,如果风向和你去的方向不对,船就要走“邪道儿”,渔人称之为“划樯”,这就需要掌舵人有对罗镜的掌握,对方向的把握,对航程的掌控。王钦召是驶船高手,海图在心里装着,船跑什么风,扯多高的帆,船速几节,什么时候应“划樯”,什么时候回正道儿,他掌握得恰到好处,使船冤枉路一点没多跑,一天一夜过了大连。
过大连向东要经过“大过巷”,何谓“大过巷”?就是两山夹一廊,像一条窄长的胡同绵延数里;山峦不高,没树,光秃秃泛着灰黄。
“大过巷”被山挡住了风,船只有摇橹前进,两支橹,一支橹四人,对脸站着,你推我拽,合着号子,统一了力气,两支橹搅起的水使船屁股左右摇摆,推动船缓慢行驶。王钦召看看远远的山口,估摸这段水路跑出去得个把钟头。
突然,他看见前面灰蒙蒙的山根下斜插出了三条船影儿,魔幻般越来越大,很快到了近前:每条舢板上都三人,一个摇橹的,两个拿枪的,跑在前头的船上有位大个子,高举短枪大声吆喝:“停船检查!”这时的船不停也得停,因为三条小舢板已傍到大船边,一呼拉都爬上了船。
大个子菜墩子脸,紫绛色,膀大腰圆,胸口长着浓浓的黑毛,一脸杀气地问伙计:“谁是船老大?”
伙计支吾。
王钦召说,“我是。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老子要钱!把钱交出来!”
“没有钱,我们是运脚力的,东家坐车从旱地走了。”王钦召盯着紫绛脸鹰隼般的目光,眼睛一眨一眨地说。
“你们东家去哪里了?”
“丹东。”
紫绛脸想:丹东是大码头,又雇这么大的船运输,指定要带不少本金,随身带不方便,有很大的可能藏在船上。
“你他妈的撒谎骗老子!”
“没撒谎老兄弟,全是实话!”
“全是实话?”
“嗯,真的没钱!”王钦召语气诚恳坚定。
“他妈了个巴的,老子还不信了!给我搜!”紫绛脸命令。
七八个喽罗,进前铺,下后铺,大舱,小舱,还有夹舱,大小行李以及船上的所有黄板都翻开检查,均未发现一文钱。
喽罗们一个个沮丧地从舱口爬出,向紫绛脸汇报。
“他妈了个巴的!老子这一趟还要空——跑——了?”他右手拤腰,左手指王钦召,“把他给我绑起来!”
四五个喽罗把王钦召反绑到大桅上。
紫绛脸取出一捆香,点燃,对着火头吹、吹,吹成了一束红艳艳的火炭,“他妈了个巴的,不给你点惩罚你是不会讲实话。”边说边向王钦召的前胸触去。
“吱啦——”一股白烟蹿起。
王钦召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接着又来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啊呀——啊呀——啊呀……”
“快说!钱在什么地方?”
“没钱,真的没钱……”王钦召在剧痛中不住地申辩,招来的却是更疯狂的触点,前胸、肚皮已像马蜂窝。到后来他连申辩的力气都没有了……仍坚定一个信念:打死也不能说出钱在什么地方,打死,只死自己一个,交出钱,死的可是全家十六口啊!所以他咬紧牙关,一百个没有,一千个没有。
伙计中有个叫原发祥的跟王钦召的岁数差不多(四十几),两人从小耍伴,有事到一起商量,谁家有个长短不齐相互帮助,是要好的朋友。王钦召的疼痛呼喊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往他心上扎,随着王钦召的哀号他也在小声地呻吟:“亲娘——亲娘……”他见海匪越触越狠,担心、害怕的复杂感受使心内坚守的堤坝终于崩溃,哀哀地说出“二哥,别要钱不要命了,咱的钱放在锅灶里头”。
原发祥的声音不大,几乎是呻吟出来的,但对海匪来说却胜过晴天霹雳,震得他们一激灵,人人竖起耳朵,瞪起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马下到伙舱,将正在烧火做饭的锅灶砸碎,往滚烫的灶膛泼上水,从泥糊里挖出了白花花的一千大洋。
2
王钦召醒过来时海匪们已卷钱离去,身边只有伙计们。他看见了原发祥,恼怒地扇了他一巴掌。原发祥抓住他还要打的手,“二哥,我是怕他们把你打死,人死了要钱有什么用?有人就有钱,保命要紧啊!”他声泪俱下。
伙计们也都这么劝。
王钦召想:现在钱已没了,打有什么用?况且他还是好意……他原谅了原发祥。只是,只是再也不想活下去,只想跳海。
多亏了原发祥的劝说:“你死了,你那十一个儿子咋办?你的老爹老娘谁养活?钱不是人挣的吗?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想办法……”原发祥的劝说使王钦召漆黑漆黑的心田亮开一点点缝儿——情绪稳定下来。
钱没了,丹东去不成了,船只好回大连。
钱没了,有家不敢回,回到家,船会被钱庄抵去,只有泊在大连避难。
原发祥上街买来些烧伤药给王钦召搽敷。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伤口逐渐结疤,王钦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能下地走动了。
这天上午,微风和煦,太阳明媚地爬上东南天空。原发祥上街回来对王钦召说,“别光躺着,天气这么好,你也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看街上多热闹。”
王钦召犹豫了犹豫,恹恹地爬起,像一棵歪脖儿高粱,蔫蔫地走出码头。
出码头向东几步就是商业街,街两边摆满了生意摊:鲜鱼水菜,熟食糕点,烟酒糖茶,针头线脑,风火丹大力神……小街不宽,物种丰富,人来人往,嘈杂乱哄。
王钦召低头正走着,忽听有人招呼,“这位大哥请留步。”觅音望去,是一位算命先生招手叫他,以为有事情,过去。
“我看你刚经历了一场劫难,要不要算一卦测测今后凶吉?”
王钦召想:真还让他给说对了。既然他能看出我刚经历了一场劫难,那就让他测测今后凶吉吧。蹲到卦摊前。
算命先生把卦筒一阵颠晃,“大哥请抽签。”
王钦召很随便地抽出一支,上面写的啥他看不懂,也不想看,直接递给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瞅了签,脸上溢满了喜悦,“啊呀呀,老兄,这是个上上签,你虽然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但今后可是前程似锦,干啥啥成,飞黄腾达,大富大贵啊。你可要加倍地给我赏钱。”说得王钦召心中高兴,兜里只有两个铜板全掏给了他。
回到船上,王钦召心情好了很多,觉得身上也有了力气。想不能再这样呆下去,应想办法活下去。他问原发祥咱船上还有能换钱的东西没有?回答说只有两千斤盐能换几个铜板。王钦召就沉默,琢磨这两千斤盐能换多少钱,到哪换……忽然想起一个地方——朝鲜,朝鲜盐贵,只有到朝鲜这两千斤盐才会卖出好价钱。于是命伙计们起航去朝鲜。
船出大连湾扬帆向朝鲜进发,起初还是偏顺风,王钦召左插劈水,右扳舵杆,矫正着风力使船直线行驶……跑到半下午的时候东南天际乌云翻滚,很快昏天黑地,飓风大作,瞬间荡起滔天巨浪,船被撮上浪尖,四面涛山汹涌;荡进谷底又如跌进万丈深渊。伙计们吓得哭亲娘。王钦召却不慌,他指挥老艄公把大桅放倒,把所有的舱口压上帆布钉死;两口大铁锚,锚头倒挂,又绑上三只鱼篓,扔入海中,送上了二百庹胳膊粗的缆绳;让伙计们拦腰把他绑在舵台上,操纵着舵杆,使船头迎风劈浪,船在惊涛骇浪中时出时没……搏斗了两天两夜,台风终于过去。他估摸出船的方位,安装好大桅又扬帆行驶,不到一天的工夫跑到了新安州。
果然这里盐很贵,虽不比金比银,却是意想不到的价格——两千斤盐卖了两万斤的钱。这使王钦召伤痛的心灵有了少许的安慰,走路腰板儿直了,说话也有了气力,尤其那两只爱眨巴的眼睛,开始恢复往昔的光彩和机敏。
接下来是往回返。
往回返捎什么货呢?空跑船太可惜。他背手在街市上转悠,观察街边货摊,看到不少卖硫磺的摊位,一问价钱,便宜得很。
硫磺是制火药的原料之一,是违禁品,这里却公开买卖……王钦召脑海深处灵光一闪:捎回些硫磺卖不行吗?这想法一蹦出,惊得自己心怦怦跳:这可是违法掉脑袋的事,成了,挣一把,败了,小命搭上,干?还是不干……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算命先生的话在心中响起:“你以后干啥啥成。”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大胆地做出决定:干!
尽其两千斤盐卖的钱全部买成了硫磺。装毕,拔锚起航直奔莱州湾。
经过四夜三天的航行,这天傍黑回到老家鱼城子。
船未停稳,“海兔子”就推着涌浪跑过来,“什么的干活?”
“打鱼的。”
“打的什么鱼?”
“啥鱼没打着,老总上船看看吧。”王钦召边说边掀开了所有舱盖。
几个黄皮子跳上船挨个舱口探头向里看了看,空空如也。
“你的没装八路?”
“哪敢呢老总,咱是良民,不信你下去看看。”他伸手示意。
黄皮子摇头,咕噜了一句跳上“海兔子”蹽了。
王钦召悬着的心落地。他是在大胆地演“空城计”,其实,硫磺就在舱底黄板下。
躲过了黄皮子的检查,天色越来越黑,王钦召让伙计们放下舢板,摇橹上岸,悄悄找到了八路联络员,将装回四千余斤硫磺的事告之了,联络员很快找来了兵工厂负责人,负责人大喜,握住王钦召的手,“我们太需要了!太需要了!你要多少钱?”
“我只要一千大洋,多了一文不要。”
“那好,那好,我们全给,全给。”
下半夜,他们用小舢板悄无声息地把硫磺运下来,八路的骡子队很快驮走了。
这趟生意王钦召险些丢了命,但没赔钱,保住了全家饭碗——船,是算命先生的鼓励壮了他的胆,激发了他进取的勇气和信心。若干年后才有人道破天机,是原发祥见他一蹶不振,买通算命先生使其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