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和“薛蟠体”
2011-08-15骆玉明
● 骆玉明
前回说到《红楼梦》写香菱学诗是一个很有意味的情节,它和香菱坠入苦难深渊的命运构成了令人叹惋的对照。由此想起那个把香菱强抢到手的“呆霸王”薛蟠,也跟诗有关。
《红楼梦》录存薛蟠“诗”两首,都是第二十八回中他与贾宝玉、冯紫英诸人在酒宴上为行酒令而作。第一首有四句,但只能抄出三句:“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到了第三句忽然极雅,证明薛大爷还多少记得些戏文唱词之类;到了第四句忽然又极粗俗,一般都知道,就是不好写出来。还有一首是曲子:“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据薛蟠介绍,此乃“哼哼韵”。
再回想香菱学诗的巧慧善解和煞费苦心,更容易明白她伺候这呆霸王的辛酸。“绣房撺(蹿)出个大马猴”,也可以算是他无意中的自我写照吧。
要说薛蟠为人的性情,也就是“呆”和“霸”两字。霸,很简单,他们家财大气粗,他爸虽然早死了,论余威却远不止于李刚什么的,所以行事霸道,任意胡来。光打死人,他就犯了两回。先是为了跟冯渊争夺香菱,唤手下人把冯渊给打死了,然后浑不当事地一走了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是曹雪芹写的。到高鹗续书,他体会这呆霸王绝不能坏事干了一回便了,在第八十六回又写到薛大爷行商在外,看一酒保不顺眼,直接抄起碗砸人脑袋上,把人给砸死了。这回费了些周折,他妈和他聪明的妹子薛宝钗动脑筋花银子走门道,才将他从牢里给捞出来。
说到呆,情形稍微复杂些。从前后的故事来看,薛蟠绝不是先天的智商低下,只不过从小缺乏管束,任性惯了,没读几本书,在讲究文化装饰的豪门圈子里自然显得粗鄙一些。更重要的是胡作非为久了,凡事不从脑子里过,心机就少,说话直来直去的,愈发显得呆气十足。这么看,“呆”和“霸”其实是相伴而生,因霸而呆。
《红楼梦》读者中,不乏对薛蟠有好感的人,认为他有“真性情”。清朝有个叫涂瀛的老兄,在一部《红楼梦论赞》里便说他“天真烂漫,纯任自然,伦类中复时时有可歌可泣之处,血性中人也”。这样说倒也不是全错。不过,天下混蛋有真性情尽多,难道有了真性情就不是混蛋了吗?
薛蟠被贾宝玉一帮人逼着吟成的“诗”虽然不成个玩艺儿,他在诗坛的名气却远远超过贾宝玉之流——后人借他的大名命名了一种诗体,唤作“薛蟠体”。
“薛蟠体”有时被用来指一些口语化的意思浅俗的诗,譬如清末民初诗坛大腕王闿运便曾说过,齐白石的画还不错,诗不过是“薛蟠体”。齐白石诗到底如何暂不置评,反正王闿运这样的用法肯定不够精确。浅俗的口语体诗,古有定名,或称为“竹枝体”,再差一点便叫作“打油体”,干嘛又扯上个薛大爷?所谓“薛蟠体”者,关键在于“呆”、“霸”二气,也就是敢于直截了当地胡说,非唯浅俗而已。
所以标准“薛蟠体”诗的作者,身份往往非同寻常。张鸣一本书里举朱元璋一首咏菊诗为例,称其“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云云,乃是标准的薛蟠体,这就说得不错。民国时期的军阀张宗昌可以说是薛蟠体的极合格的传人,他大字识不得几个,却爱写诗。有一首诗说:“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且不论志在抗日(抗日的仗没见他打过,但“诗言志”,志好像还是有的),政治正确,下笔便是“轰他娘”,端的不同凡响。
当然不能说“呆”和“霸”一定会联在一起。但霸得久了,觑得天下无人,只自己是条光棍,把“放屁”什么的都弄到诗词里去,虽然也有人可以讲解成花团锦簇,那霸气里已然夹上呆气,总是没得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