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 年
2011-08-15和军校
和军校
晚饭以后,宋老伯和宋大妈都没有出门。宋大妈盘腿坐在炕中央拆一件烂了两只袖子的毛衣。毛衣是儿子穿旧的。宋老伯穿衣服就像吃衣服一样,只穿了一个冬天,两个胳臂肘就磨出洞了,宋大妈打算拆巴拆巴,再浆洗浆洗,给自己和宋老伯各织两双毛袜子。宋老伯跪在炕上,拿着扇子扇炕围子。去年儿媳妇回家过年,筷子似的笔直地坐在炕上,后来,宋大妈才明白,儿媳妇是嫌墙脏才不愿意靠的。宋大妈一直想给墙刷个围裙,但宋大妈是老寒腿,每天晚上都要烧炕,烟熏火燎的,宋大妈担心老早刷上,也会熏脏的。直到今日早上,宋老伯才找吴校长要了十多张旧报纸,在炕上刷了围裙,整个房子仿佛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天阴得重,刷在墙上的报纸一直潮乎乎的,宋大妈担心儿子一家回来靠着受了凉,就让宋老伯一扇子一扇子地扇。天黑扎实以后,宋大妈跳下炕,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侧耳听了听,朝外面丢了一个眼色,对宋老伯说,出去看看。宋老伯跳下炕,“哐当”一声拉开门闩子,“咯吱”一声拉开沉重的木门,走到了门外。黑咕隆咚的啥也瞅不见,西邻老田家的大黄狗叫了几声。宋老伯定定地站了一会儿,适应了外面的黑,再四周瞅瞅,狗大个人影也没有。宋老伯干咳了一声,再四周瞅瞅,还是瞅不见个人影影。腊月天的风走得疾,宋老伯打个寒颤,拧身回屋了。“咯吱”一声关了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插上了门栓子,想了想,又用镢把顶上了。
没人?宋大妈压低声音紧张地问。
没人。宋老伯回答。
唉,现在村里的那些半大毛小伙子一个一个不学好,整天思谋着空里飞着吃。交冬以后,老祁家的一头牛被牵走了,王老师家的一只羊被牵走了,西邻老田家的门锁被扭了以后,老田老婆坐在街道上骂了整整两天,骂完了从娘家牵了一条大黄狗,不防不行啊!
你再到门口听听?宋大妈不放心地说。
没人。宋老伯肯定地说,说罢,又朝门口瞅了瞅。
宋大妈这才从枕头匣子里拿出钥匙,开了木柜上的锁,再把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抱出来,最后,她拿出来的是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头巾。一层一层打开,里面躺着四张有点发旧的百元人民币。这几乎是宋老伯和宋大妈一年的全部收入。宋老伯原本是个木匠,打棺木、打柜子、打桌子、打凳子、打架子车都是一把好手,有了手艺,一年四季手里都攥着几个活钱。可是,宋老伯虚岁六十八了,他再也使不动大锯了,再也使不动推子了,再也瞄不准墨线了,就很不情愿地把木匠手艺搁下了,一心一意地跟宋大妈经营着苹果园。宋老伯有三亩地苹果树,早先栽的秦冠,秦冠不值钱了,又改栽成红星,红星又不值钱了,才改栽成现在的红富士。宋老伯和宋大妈都是勤快人,舍得力气,把苹果园经营得像模像样。今年呢,老天爷跟泔河村人过不去,整个上半年,没扔一星子雨,苹果长到核桃大小的时候,又来了一场冰雹,一下子砸了个昏天暗地。晚秋卖了苹果,交了电钱,交了水钱,交了农药钱,交了化肥钱,就剩下四百三十八元了,一年天气,天天把日头从东背到西,就落下四百三十八元。力气就不算钱了,力气嘛,用完了,吃两碗饭,睡一觉,又长起来了,值啥钱呢!宋老伯和宋大妈把四百元在木柜里存起来,用三十八块钱过了一个冬天。宋大伯是个勤快人,他在沟边开了一块荒地,秋种麦子夏种玉米,收成虽薄,但也足够宋老伯和宋大妈一年的口粮。落霜以后,宋大妈腌了一坛子酸白菜,腌了一坛子咸萝卜,还在后院埋了一捆葱,这样一个冬天的菜就不用发愁了。白菜、萝卜、葱都是苹果园里墚子上套种的,宋老伯抽的旱烟也是自己种的,这样,除过买点儿油盐酱醋,还花啥钱呢?腊八的时候,宋大妈买了一个红萝卜,割了三两豆腐,老两口热热乎乎地吃了一顿黏面。有一天,宋老伯在后院给茅房搭棚子。泔河村人的茅房都是用土坯砌个围墙,宋老伯家的茅房也一样。去年过年的时候,宋老伯分明看见儿媳妇对这个茅房很不满意,她上茅房的时候,都有儿子在外面站岗。过罢年,宋老伯一直思谋着给茅房搭个棚子,可就是腾不开身子,拖着拖着就拖到了冬天。这一天太阳好,宋老伯上高爬低,干着干着,脑门上就浮起了汗豆豆。宋老伯脱了棉袄,穿着夹袄干上了。宋大妈发现后说,你忘岁数了?快把棉袄穿上。可是,宋大妈终究是说得迟了,宋老伯着凉了,清鼻涕淌得像挂面似的,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脸憋得像紫茄子。宋大妈盯着柜子说,你去崔医生那儿挂一瓶液吧?宋老伯也盯着柜子说,刘、刘、刘校长说、说了,感冒其、其、其实是清理身上的脏、脏东、东、东西呢,吃不吃药、药、药、药,挂不挂液、液、液都得熬、熬、熬够那些日子,日、日、日子熬够了,自然就好、好、好了。宋老伯说着话,鼻涕还流着,还捂着胸口一个劲儿地咳。宋大妈看着心疼,一个劲儿地撩着前襟拭眼泪,她知道宋老伯的心思,吃药是钱,打针是钱,挂液也是钱,要钱就得打开柜子动用这四百元钱。可这四百元钱是万万动不得的,那是老两口留着过年的钱,过年的时候,他们的儿子要带着儿媳妇和孙子回来,一项一项的开销他们都算过了,四百元刚好,少一分都不行。宋大妈到镇上去买了两块钱的生姜,天天煮了给宋老伯喝,八天以后,宋老伯不咳了,脸上有了血色,又能吃一老碗面了。宋大妈哭得稀里哗啦,她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活呀!
明日是腊月二十七,宋老伯要去镇上办年货了,因为他们的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大年三十日就要回家过年了。儿子是宋老伯和宋大妈的骄傲。儿子高中毕业后,成了泔河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后来在西安有了工作,娶了媳妇,安了家。去年,儿子评上了副高职称,儿媳妇还当上了科长,孙子在重点中学读高中。这样的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宋老伯和宋大妈能不自豪吗?这样的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回家过年,宋老伯和宋大妈能不重视吗?
宋老伯和宋大妈开始筹划年间的食谱和四百元钱的用场了。
宋大妈给宋老伯面前放了一张百元票子,又给自己面前放了一张百元票子。
宋老伯问,你这是干啥呢?
宋大妈说,这是咱两个给孙子的压岁钱。
宋老伯问,往年不是都给五十吗?
宋大妈说,你真是不开窍,你去镇上看看,啥不涨价?咱给孙子的压岁钱就不能涨涨?咱要是没钱,就不涨了,咱这不是宽展得很嘛,给孙子涨一涨又咋咧?再说了,儿媳妇现在当上了科长,咱要是给孙子少了,儿媳妇能不给儿子脸色看?
宋老伯顶嘴说,儿子是副高职称,也就相当于科长,儿媳妇凭啥给儿子脸色看?
宋大妈突然瞪了眼说,你这人一辈子都黏黏糊糊,抠抠掐掐,这是给你孙子的压岁钱,又不是给别人的,你还心疼得舍不得?
宋老伯也扬了声说,谁说我舍不得了?谁说我舍不得了?就是把我这身老骨头给我孙子熬汤喝我都舍得,几个钱又算个啥!
宋大妈朝大门望了一眼,慌张着说,叫唤啥呀?怕外人不知道你有几个臭钱是不是?
宋老伯朝门口溜了一眼,当即没了声气,点燃了旱烟锅子,抽一口,吐一口,烟雾在他黑红黑红的秃脑门上盘旋。
宋大妈捏着剩下的二百元钱,又一次开始安排了,她说,早上就给儿子熬玉米糁子,一碟子酸菜,一碟子咸菜,你还记得不,儿子最爱吃玉米糁子了,哪一顿都是满登登的两大老碗。
宋老伯又有了不同意见,他说,你是不是想儿子想孙子想疯了,儿子他们早上会回来?他们几时早上回来过?
宋大妈想了想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回来了呢?再说了,儿子以前是坐公共汽车,现在开的是私家车,百十里路,一阵子跑回来了。
宋老伯翻了个白眼说,飞呀!
宋大妈拍板说,就这么定了!紧接着,她又开始安排中午饭了,中午咱就打搅团,一盆热的,一盆漏鱼儿,一盆煎汤,儿子最爱吃搅团煎汤了,哪一顿都是满登登的两大老碗。
宋老伯反对道,别提你那搅团了,去年孙子回来,你就打搅团,孙子说啥你忘了?孙子说这不是糨糊吗?硬是一口也不吃。
宋大妈脸上现上委屈的表情,那么好吃的搅团咋能是糨糊呢?
宋老伯说,依我看,你还是烧汤吧,烙面、挂面、饸饹,他们想吃啥就吃啥。
这一回,宋大妈赞同宋老伯的意见,她强调说,你明日去镇上,把干菜湿菜都要买上。葱呢,咱家里有,就不要买了,要买的是韭菜、菠菜、蒜苗、豆腐,对了,还有生姜和蒜,生姜是提味的,一定要买上。干菜就买些红萝卜、莲菜,还有红芋和洋芋。
屋子里格外宁静,宋老伯的烟锅头在嗞嗞作响。
在买肉的问题上,宋老伯和宋大妈又发生了分歧。宋老伯主张买五花肉,理由是炒臊子,挂一点肥的吃着香。宋大妈主张买后腿肉,理由是儿媳妇和孙子都不吃肥肉。老两口争执了好大一阵子,宋大妈说,你说说,过年是以你为主还是以儿子为主?宋老伯说,屁话,当然是以儿子为主了。宋大妈又问,儿子以谁为主?宋老伯不作声了,儿子没有结婚前,倒是以他和宋大妈为主,结婚以后,就以媳妇和儿子为主了。
宋大妈说,还是买后腿肉,不要买多,有二斤就够了。
宋老伯咬着旱烟袋没有表态,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宋大妈有些上火,高了声腔说,人给你说事呢,你咋跟个没事人样的,你的魂跑哪儿去了,我交代给你的你记住了没有?
宋老伯岔开了话题,他问宋大妈,在你的记忆中,咱泔河村的红白喜事,谁家过得最洋火?
宋大妈说,那还用说,肯定是许大脑袋埋他父亲那一回,开的是十三花的席面,早上的汤呢,油厚得一筷子插不透……你这人真是拿不住,人家跟你说正事,你却乱拉被子胡扯毯!
宋老伯说,谁说我乱拉被子胡扯毯了?我在想,恁多年了,咱家里既没有红事,也没有白事,儿子回家过年就是咱们家最大的大事,咱要好好地过。我明日去镇上,一面想着许大脑袋家的宴席,一面想着买啥菜,你说我能忘得了吗?
宋大妈笑了,直夸宋老伯的主意好。
说着说着,说到了礼当。走亲戚是过年的主要程序之一,走亲戚就要拿礼当。宋老伯直截了当地说,今年儿子回来,咱就不走亲戚了。在宋老伯这边,也只有几个老亲戚,老舅老妗子都不在了,老姑老姑父都不在了,老姨老姨父也都不在了,剩下的都是表兄表弟,亲情自然淡去许多,收成好的年月,宋老伯都会提着礼当去表哥表弟家里走亲戚。宋大妈这边的亲戚也比较少,只是她的两个老哥还活着,两个老哥在宋大妈心里的分量很重,过年的时候,她都要去两个老哥家里走亲戚,每年的礼当都一成不变:每家一瓶酒,一盒红星软香酥。听宋老伯这么说,宋大妈有些不悦意了,她想,别的亲戚可以不走,我的两个老哥也不走了?宋老伯唔了一声说,走吧,也走不了几回了。宋大妈说,还是老样子,你买两瓶酒,再买两盒红星软香酥。宋老伯盯着宋大妈手里的钱说,钱不够咋办?宋大妈看了看手里的钱,一时也不吱声了。宋老伯说,你看这样行不行?礼当咱就不买了,等女儿过年到咱家里来了,咱把女儿拿的礼当再给他舅拿去咋个样?
宋老伯和宋大妈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大梅嫁到了上张村,二女儿二梅嫁到了西凤村,每年的正月初二,两个女儿都会回娘家来,礼当也都是一样的:一瓶酒,一盒红星软香酥。宋老伯脸上挂着愧色对宋大妈说,这样一来,到他舅家去的日子就要往后推几天了。
宋大妈叹了一声。
第二天,宋大妈去跛子六家的商店里把二百元整钱换成了二百元零钱,然后分四个地方给宋老伯揣在身上,两个袜子筒里各装五张十元的,然后用塑料绳子扎了袜子口,再给裆里装了五张十元的,——宋大妈连夜给宋老伯的短裤上缝了一个又深又窄的装钱口袋。最后三张十元的和四张五元的装在了棉手套里,用三根皮筋扎了手套口。宋大妈拍着戴在宋老伯手上的棉手套,叮咛说,出门后放灵醒一点儿,后脑勺都要把眼睛长上,贼也要过年呢。
宋老伯应一声,夹着蛇皮袋子出了家门。刚出村口,宋大妈又一颠一颠地追来了,她说,我忘了告诉你,还得买一斤红糖和一斤白糖。
要红糖白糖做啥?宋老伯一头雾水。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蒸糖包子不要红糖?做甜红芋不要白糖?你忘了,儿媳妇和孙子都爱吃甜红芋呢。宋大妈连珠炮似的呛了一通。
宋老伯唔了一声。
宋大妈又交代说,买上就回来,后晌咱们还要蒸馍呢。
宋老伯又唔了一声。
多少年不来赵镇了,三年还是四年?宋老伯不记得了。远远地望见赵镇,宋老伯竟然陌生,还有几分激动。赵镇还是那条不规则的T字型,但镇里镇外挺起了许多的高楼,大大小小的店铺,花花绿绿的牌子,小汽车的喇叭声比苜蓿里的蚂蚱叫还叫人闹心,人挤成了肉疙瘩。宋老伯一面回味着许大脑袋家的宴席,一面在人缝中挤,一面问着价钱。
菠菜多少钱一斤?宋老伯买菜是有经验的,头一个回合,他只是一路打听,一路比较,待把街两边的菜摊子都走完了,再弯过头来买。宋老伯问一个穿着蓝大褂的胖妇女。
五块五。胖妇女忙里偷闲地回答了宋老伯的问题。
宋老伯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的不满忍不住地就崩了出来,你杀了我算了!
胖妇女并不生气,她说,老人家,你从这儿往过打听,如果有少于五块五的菠菜,你把我的菜摊子踹了,我屁都不放一个。
一路打听下去,胖妇女说的果真没有错,只有更贵的,没有比五块五便宜的。直到这时,宋老伯才知道他带来的二百元钱能买多少菜了。来的路上,宋老伯还默着想给宋大妈一个惊喜:他要买一挂鞭炮回去,过年嘛,总得听点响声,图个吉利。另外呢,他还想买两把香,三十晚上去老坟上点着。有一回,一个算卦先生对宋老伯说,你知道你儿子为啥能那么顺当吗?就是你家祖坟的风水好。宋老伯一直记着这句话,每年三十都要去老坟上香。现在看来,鞭炮是买不成了,香也是买不成了。宋老伯在菜市场挤了两个来回,眼瞅着太阳压了西,菜价一点也没有降的意思。菜的品种不能少,宋老伯只有把分量一减再减了,等买完大蒜,宋老伯身上只有一毛钱了。可是,肉还没有买上。想到肉,宋老伯就想到了张大麻子。张大麻子是个杀猪匠,一年四季都在杀猪,一个村里住着,到他跟前赊二斤肉应该没麻达。
回到家里,宋大妈就埋怨上了,她说,你这人屁股沉得像是吊着一个磨盘,太阳不回家,你不回家。
宋老伯把菜价一说,宋大妈也愣了。
宋老伯说,肉的事不要紧,我明日去张大麻子那儿赊上二斤。
当晚,宋老伯和宋大妈蒸了四锅馍,一锅油包子,一锅菜包子,一锅糖包子,一锅蒸馍。把馍一一放在偌大的筛子里,用围裙盖了,老两口这才上了炕。
下雪了,一片一片的扑打着人的眼睛。宋老伯朝张大麻子家走的时候,一路上都在犹豫怎么向张大麻子开口。张大麻子爱丢笑,但在钱的问题上却是睁硬眼,谁的账也不买。张大麻子正把一头白光白光的大肥猪从热水锅里捞出来,吭哧吭哧地往架上绑,五六个等着买肉的坐着抽烟谝闲。张大麻子把猪拾掇干净以后,挥舞着刀说,谁先来?
大家都把宋老伯朝前推,说宋老伯养了个干部娃,不缺钱花。宋老伯红着脸把别人朝前让,让来让去,还是宋老伯头一个走到了张大麻子跟前。张大麻子举着刀说,几斤?要哪一块?
宋老伯在身上摸索了一阵,讪笑着说,出门走得急,忘拿钱了,我先把肉拿回去,等开了年,我再把钱给你送过来。
张大麻子“哐当”一声就冷了脸,他说,宋老伯,咱这做的是小本生意,我这边杀猪,那边就等着给人家还猪钱。肉呢,你要哪一块我给你留哪一块,你回去取钱,我见钱割肉。
宋老伯说,你怕我还不起你的钱?
张大麻子说,宋老伯,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说这话,你有干部娃撑着,伸出一根小拇指儿,也比我的腰粗。
宋老伯说,开年我就给你送过来了……
张大麻子说,我这人脑子不好使,总是丢三拉四,今日的事明日就不记得了,我的意思是你回家取一趟,又不是多远,就几步路的事嘛。
宋老伯悻悻地回了家,把来龙去脉跟宋大妈学了一遍,宋大妈也来了气,直骂张大麻子狗眼看人低。宋老伯闷着头抽旱烟,心事沉沉的样子。
宋大妈说,要不,你去吴校长家里借上一百元,吴校长工资大,儿子又在县里开门面,家里活钱多……
夹紧!宋老伯吼了一声,然后用旱烟袋敲着自己的脑袋,压低声腔说,你长这东西是干啥的?会不会想问题?咱要是借钱,就说明咱家里没钱,咱家里没钱,就说明儿子没有给咱钱,儿子没有给咱钱,就说明儿子不孝顺。咱还有几天的活头?为啥要给儿子的头上戴这么一顶大帽子呢?再说说儿子,虽然说几年没有给咱钱,但儿子不是刚买了房吗?儿子不是刚买了车吗?孙子不是正在念高中吗?哪个不是一大疙瘩钱?
宋大妈一怔一怔,觉得宋老伯说得合情合理,自己差点儿犯了大错误。
宋大妈犹豫着说,要不,我去大梅家里看看?
宋老伯又吼了一声“夹紧”,接着说,大梅前年盖了房,满脊背都是账。二梅的婆婆是个病秧子,一年四季几时断过药,一个个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找她们借钱,你这不是为难娃嘛!
宋大妈说,那咋办?
宋老伯说,你想想看,去年过年的时候,儿媳妇吃肉没有?没有吧?你再想想看,孙子吃肉没有?没有吧?儿子吃了一个肉夹馍,让儿媳妇瞪了两眼窝。儿媳妇和孙子为啥不吃肉还不让儿子吃肉呢?因为城里人都害怕发胖。所以说,有没有肉,对儿子一家来说无所谓,甚至说没有肉比有肉更好。我的意思是咱就不要弄肉汤,摊一个鸡蛋饼,切成菱形小块儿,撒在汤上,还有韭菜末儿,菠菜末儿,豆腐丁儿,绿是绿,黄是黄,白是白,肯定是又好看又好吃。
宋大妈用手背在眼角沾了一下。
宋老伯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也知道宋大妈心里难受,可还有啥好办法呢?宋老伯的脑子一直运转着,转着转着,就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叫陆良,他是宋老伯和宋大妈的干儿子。宋老伯像看见了救命恩人一样眉开眼笑地说,你再想想,去年过年的时候,陆良来的时候拿的啥?酒,红星软香酥,还有一只烧鸡。有了烧鸡,咱还怕汤不肥?
宋大妈嘟哝着说,陆良是放羊娃打酸枣,想起来抡一杆子,想不起来就放了羊,咱能指望他拿烧鸡?
宋老伯说,他去年来了,今年能不来?
只有到了大年三十,泔河村才会透出丝丝缕缕的年气来,空气中弥漫着吊人胃口的肉香。娃们在街道上疯跑着,东边制造一声响,西边又制造一声响。这一天乍一放亮,宋老伯就掮把铁锨沿着村里的石子路一直走到了村外的柏油马路上。路上有个坑,他填了,路上有个大石块,他铲了,路上有截树枝,他捡了。儿子开着车呢,他要把路弄顺畅了。宋大妈很固执地熬了一大锅玉米糁子,可儿子一家没有回来。吃罢早饭,宋老伯又顺着石子路一直走到了柏油路上,还是没瞄见儿子的车。儿子开着一辆大红色的车,像一匹红色的马,跑得又稳又快。
挨到中午饭时,儿子的车才驶进了村口。
儿子提着一瓶酒、一盒红星软香酥进了家门。宋老伯一眼就看出了差异,泔河村人提的酒是黄盒子,儿子提回来的酒是红盒子。泔河村人提的红星软香酥和儿子提的红星软香酥都是红盒子,但儿子手里的红盒子分明宽了许多,长了许多,大了许多,不用问,儿子买回来的都是值钱货。
宋大妈赶紧往锅底填硬柴,她要给儿子一家做饭吃。
儿子说,妈,我们在城里吃了才来的,你不要忙乎了。
宋大妈一面给锅底丢硬柴,一面急乎乎地说,跑了这么长的路,肯定又饿了,咋能不吃呢?
儿子说,妈,还饱饱的,不吃了。
宋大妈还要给锅底填硬柴,儿媳妇拦住了,从钱包里掏出二百元塞到宋大妈手里说,妈,过年呢,也没给家里买啥,给你留点钱,想吃啥了就买一点儿。
宋大妈接过钱,又装进了儿媳妇的口袋,说,我跟你爸有钱呢,要那么多的钱干啥呀。
儿媳妇还要掏钱,手却被宋大妈死死地摁住了,儿媳妇用眼睛向儿子求救,儿子说,妈,给你你就拿上嘛。
宋大妈连声说,不不不,快给你们留着。
听宋大妈这样说,儿媳妇也只好作罢了,随即又向儿子递了一个眼色。
儿子说,爸,妈,娃明年高考,晚上还要补课,我们现在就得赶回去。
宋老伯问,大年三十还补课?
儿媳妇说,可不是,现在竞争可激烈了,在这关键时刻不努力一把,就可能考不上重点大学。
宋大妈说,吃了年夜饭再走嘛,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儿子似乎动了心,拿眼神征求媳妇的意见。儿媳妇说,不吃了,在哪儿都是一顿饭嘛,娃念书是大事呢。
看着儿媳妇坚决的态度,宋大伯“唔”了一声,点燃了旱烟锅子。宋大妈又一次跑进了厨房,装了一袋油包子,一袋菜包子,一袋糖包子,一罐头瓶油泼辣子——辣子是宋大妈在苹果园里种下的,挂在房檐下晾干以后,又是宋大妈在石窝子里一锤子一锤子砸出来的,用煎油泼了,进门就能闻着辣子的香。又装了一罐头瓶酸白菜,一罐头瓶咸萝卜。三个罐头瓶子是宋大妈找跛子六要下的,跛子六的商店里天天有打麻将的人,他们不回家吃饭了,跛子六就给他们泡方便面,手气好的赢家偶尔也会买一瓶水蜜桃罐头或者桔子罐头让大家分享胜利果实,吃完了,就把瓶子扔在墙旮旯。宋大妈知道儿媳妇和孙子既不吃酸白菜,也不吃咸萝卜,但她还要儿子带着,因为儿子爱吃。
把吃货装上车,宋大妈把孙子拉到身边,把一百元递到孙子手里说,拿着,奶奶给你的压岁钱。
孙子说,奶奶,我都大小伙子了,还要啥压岁钱呢,不要不要。
宋大妈说,再大的小伙子,也是孙子,拿着!
孙子把钱接着了,说,谢谢奶奶。
紧跟着,宋老伯也给孙子发了一百元压岁钱,孙子也说了声谢谢爷爷。
儿子说,拿了压岁钱,还不给爷爷奶奶磕头?
孙子说,我都说过谢谢了,磕头那是封建迷信。
孙子的话,把一家人都惹笑了。
一家人说了一阵闲话,儿子一家就要走了。儿媳妇开车,孙子坐在副驾上,儿子坐在后排,汽车启动了,儿子和孙子都摇下了车窗玻璃,挥着手,喊了再见,小汽车就驶出去了,一直消失在宋老伯和宋大妈的视线里。
冬日天短,转个身的工夫,炊烟就把天空熏黑了,宋老伯和宋大妈坐在热炕上,宋老伯坐在炕东头,宋大妈坐在炕西头,两个人袖着手,耷拉着脑袋,嘬口不语。
乡下的黎明都是被公鸡的打鸣声吵醒的,唯有大年初一的黎明是被鞭炮声炸醒的。第一声鞭炮炸醒以后,宋老伯和宋大妈就醒了,他们望着黑黢黢的房顶,宋老伯有些茫然,宋大妈也不想做饭。后来,天透出了亮色,宋老伯和宋大妈才下炕了。雪还在飘,零零星星的,落在地上就不见了踪影。
泔河村里并不寂静,风箱声噼里叭啦地响起来了,炊烟飘起来了,香味飘起来了,年味越飘越浓。
宋大妈:做饭吧?
宋老伯:噢。
宋大妈:吃啥?
宋老伯:随便。
宋大妈:随便是个啥?我不会做。
宋老伯:咋说也是年,烧汤吧?
宋大妈:唔。
像宋老伯昨天描绘的一样,宋大妈摊了一张鸡蛋饼,切成了菱形小块儿,汤里撒了韭菜末儿、菠菜末儿,还有豆腐丁儿,绿是绿,黄是黄,白是白,真是好看,但宋老伯只吃了一小碗,宋大妈也吃了一小碗。没有肉的年饭,总觉得差点味儿。过年吃肉,并不是为了解馋,吃的是一种程序,一种感觉,一种享受。宋老伯想吃肉,他不怕胖。
饭后,街道上的热闹挡也挡不住地传来了:娃们的嘻闹声,麻将牌的哗啦声,锣鼓家什的咚咚声,自乐班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宋老伯没有情趣去街道上凑热闹,他蹲在房台台上抽旱烟,抽了一锅子,又抽了一锅子。后来,宋老伯望见了立在墙角的锄头。宋老伯由锄头联想到了他的苹果园。今日就算是开春了,春气涌起来了,苹果园里的野草也会随之蠢蠢欲动。宋老伯站起身,掮着锄头朝苹果园走去。
村外的空气清爽着,村外的苹果园静谧着,宋老伯的心情一下子也豁亮起来。他正想仰头吼一折子秦腔,猛地听到身后传来扑嗒扑嗒的脚步声,他的心抖了一下,回头看,果真是宋大妈。宋大妈头上裹了条黑色头巾,臂弯上挎着宋老伯编的柳条担笼。
宋大妈说,我去拣些硬柴。
宋老伯息了几脚,然后跟宋大妈并排朝苹果园里走。
宋老伯:老天爷今年叫咱过了个素年。
宋大妈:又不是没过过素年,六零年,遭年馑,泔河村哪家过的不是素年?
宋老伯:咋能忘呢?那年,咱儿子刚刚一岁,还不记事呢。
宋大妈:多亏儿媳妇和孙子没在家里吃饭,你说端一碗素汤上去,咱这老脸往哪儿搁呢?
宋老伯抬了头说,你看这天,今明两天非扣一场大雪不可,咱还怕明年春节没肉吃?
苹果园里,宋老伯锄地,宋大妈拣树枝。
雪片越来越大,越来越稠,大地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