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一出梦的戏剧》中的私人叙述方式及其悲剧意味
2011-08-15周婷
■周婷
斯特林堡作为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戏剧的先驱人物,对后世戏剧产生了重大影响,其中他后期创作的“梦剧”意义尤其深远。《一出梦的戏剧》充满了斯特林堡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私人叙述方式,并通过瑰丽多姿的意象和反传统的时空错位等荒诞存在传达了浓郁的悲剧气息,呈现出崭新的戏剧面貌。
《一出梦的戏剧》是“表现主义之父”斯特林堡后期创作生涯当中的“梦剧”之一,同时也是斯特林堡评价最高,自认为最喜爱的一部戏剧。该剧以到人间受难的因陀罗女儿的视角为切入点,以表现主义的手法展现了梦幻、现实、梦境相互交织的奇怪景象。整个剧目贯穿着斯特林堡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独特叙述方式,借助个人体验展开对社会的批判,展现现世生活当中纷繁复杂的矛盾纠葛和人生境遇,传达出作者对人生、婚姻爱情、公平公正等的悲观态度以及在此基础上萌生的突围意识。加之作者深受尼采超人主义的影响,使得剧作充满浓郁的绝望气息。
一、私人叙述风格
斯特林堡在《一出梦的戏剧》前言部分精辟地指明了改剧的奇特之处:“作者在这个梦剧中仍然试图模仿梦所具有的不连贯的、但从表面上看又合乎逻辑的形式。一切都会发生、一切都是可能和合乎情理的。时间和空间是不存在的;在微乎其微的真实基础上展开想象,形成新的图象:把记忆、经历、杜撰、荒唐和即兴混为一谈。”这正是斯特林堡经历了“地狱危机”之后作品风格变化的写照。《一出梦的戏剧》写于作者第三次婚姻破灭和“地狱危机”之后,带有强烈的个人主观创作色彩。
斯特林堡在《不公开的日记》里写道:“我想我的生活是这样的:可能是因为我经历的可怕的一切都变成了戏,所以我才能成为戏剧家和描写各种精神状态和各种环境。我二十岁就成了戏剧家。但是如果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静,那么我可能就没有什么可写的了。”独特的经历和生活素材给予作者丰富的创作灵感。
《一出梦的戏剧》讲述了因陀罗女儿离开以太,下沉到人间体验人类生活的故事。因陀罗的女儿在人间经历了一连串离奇事物:头顶着花蕾不断长大的城堡,永远打不开的带有四叶苜蓿状气孔的门,承载了看门人和其他人三十多年苦难的星图床单,被赋予象征意味的耻辱峡和美景湾,名为“因陀罗的耳朵”的岩洞……诸多意象充斥着作者奇崛诡秘的想象。
城堡贯穿戏剧的始终,它既是女儿来到尘世的见证,也是女儿离开尘世的见证,最终伴随着女儿的离开而燃烧殆尽。该剧一开始女儿就问:“为什么花儿会从脏土里长出来?”玻璃工答道:“因为花儿不爱生活在脏土里,所以要急急忙忙出来见阳光,为的是开花、死亡。”在剧本的结尾,“城堡的房顶上可以看到一个含苞欲放的菊花蓓蕾”,菊花含苞欲放最终目的是死亡。同时,女儿和诗人在城堡内探讨人类生存苦难和奥秘,城堡已经抽象为一个载体,承载人世的苦难以及造成苦难的事物。不断长大的城堡也寓意不断增加、永无止境的人生苦难和悲剧。最终女儿在燃烧的城堡中重返以太,一切归于死亡。看门人的披肩、军人的玫瑰花、玻璃工的玻璃刀、检疫站站长的黑色假面具、引起维多利亚、艾迪特悲伤的美貌和丑陋、盲人的视力等统统在烈火中毁于一旦。
剧中“人物被抽象化,他们不具有独立的个人身份,而是代表不同类型的社会和家庭关系”。女儿、军官、玻璃工、看门人、父亲、母亲、广告员、律师、检疫站站长、运煤工人、教育大臣、四大主任……所有人物都“被抽象出来,失去了个性,只是某一类人的抽象代表”。剧中反复出现“所有的人”“所有公正的人”等字样,“所有的人”表征着平庸的芸芸众生,所有的人喊道:“发发善心吧!听听我们的声音!可怜可怜我们人类吧!”然而“所有的人”却要非难其他人,“所有的人”拒绝授予律师博士学位,“所有的公正的人”曾经把一个解救世人的救主吊死在十字架上。“所有的人”充当四大主任(法律系主任、神学系主任、哲学系主任、医学系主任)的刽子手,企图用石头砸死女儿。于是诗人说:“所有公正的人往往只是一个人……公正的人是封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自封的。”
除了独特的意象和人物,剧中多处色彩的运用丰富了作者情感表达方式,这得益于斯特林堡的非文学活动——绘画和摄影。在《一出梦的戏剧》中,环境描写极为精细,对瞬息万变的自然事物有着敏感的把握,色彩运用也十分到位,给人以直观的感受。该剧开端便描绘了色彩缤纷的蜀葵,有白色的,粉红色的,深红色的,硫磺色的和紫色的……之后接连出现了绿色明亮的场地,红色的荆棘、烧得发白发黑的树墩、红色的猪圈、白色的船只、金黄色的桅杆、淡蓝色的绸帆、玫瑰红的三角旗、白布上的红球、蓝色的硫磺烟、律师黑色的洗不干净的手、检疫站站长黑皮肤……绚烂凝重的颜色与苍白灰暗的人世形成对比,形成了一幅包容万象的浮世绘;同时强化了剧本在视觉方面的可读性,让舞台呈现有了更好的依据。
二、荒诞的存在:时空错位
本剧最大的特点便是完全模仿梦中模式来展开,时空变换无规律可依,情节破碎不连贯。时空的变换无端和错位效果加重了该剧的荒诞色彩,在形式上给人以新的阅读感受。
“在梦的世界里,生活失去了完整性,分裂成无数碎片。时间非但不向前进,反而时不时地返回到起点。”剧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母亲:“为了那本书你弟弟受了惩罚……可是撕坏和藏起那本书的却是你!”军官:“没想到这个柜子二十年之后还在……我们搬了那么多次家,我母亲已经死了十年了。”军官和母亲正在对话,而军官却说“我母亲已经死了十年了”这显然不符合时间逻辑。军官痴情地等待着维多利亚,把夏天等到了冬天,从黑发等到了白发,最终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手中的玫瑰凋残破败。在军官的等待过程中,大部分的时间被抽空,作者只截取了几个关键性的时间点。军官的时间频率明显加快,这也可以看做军官情绪的外化。军官无数次的等待无果,内心焦急迫切的心情外化为四季的突然转变、岁月的急速消失。正如女儿向军官道:“白天,黑夜;白天,黑夜!……这是仁慈的神想缩短你等待的时间呀!所有白昼驱赶着黑暗飞驰向前。”看门人手中那条织也织不完的披肩也象征着时间的无止尽循环。军官拿到博士学位后,开始了和小学生一样的课程。时间循环到军官最初的阶段。教师直接问道:“你以为时间和空间是存在的吗?”。在斯特林堡看来,不存在时间和空间的本体事物,所谓的时间和空间不过是人们赋予它们的概念。当下即永恒,不存在未来,也无所谓过去,人们正在经历的便是现在。
在时间交错的变更当中,空间也随着变换无端。空间界限被打破,人物往往可以在不同空间中自由穿梭。父亲和母亲说完话之后从墙里出去,同时点头告别。接着母亲和军官说话,当母亲告诉军官想要把父亲送给她的披肩送给他们的仆人丽娜时,父亲又突然探头进来,说道:“你要把我送的礼物借给女仆吗?”当军官和教师争执不休时,检疫站站长突然出现和军官开始对话。同样突兀的还有一对新婚夫妇,他们的对话突然出现在女儿和军官的对话之后。所有空间的跳跃就像是梦中的场景,没有现成的叙事逻辑可依,完全受作者变换无端的意识支配展开。有时大段大段的场景和对话甚至平行展开,与之前的段落遥相呼应。虽然段落与段落,对话与对话之间没有逻辑可循,但是段落、对话相对完整,且传达出作者深刻、敏锐的洞察和犀利的批判。
伴随着空间场景的变换,作者在处理舞台布景变换时也显得匠心独运。有四叶苜蓿的门变成了文件柜的门,军官在前一场景中还在抠门上的四叶苜蓿洞,在接下来的场景中,律师认为军官在抠自己文件柜。当律师离开事务所参加授博士学位仪式时,“广告牌变成唱哪首圣诗的号码牌;椴树衣架变成分枝烛台;刻有四叶苜蓿的门现在通向圣器室。所有之前向律师求助的人变成了观众”。斯特林堡通常取前后场景当中相似的事物进行变换,如律师的桌子变成教育大臣的讲台。
三、悲剧意味:主题分析
“表现主义戏剧对社会现实的批判绝不逊色于现实主义戏剧,社会的虚伪与人的沉沦等难堪的生存现状都是他们热烈探讨的社会问题”。《一出梦的戏剧》正是如此。该剧“是斯特林堡对在他整个一生中用讽刺的武器攻击的那个社会的具体描述”。除却剧中的不连贯、不合乎逻辑的形式外壳,剧中呈现的主题透露出极大的深刻性,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作者对现世社会、人生境遇的深刻思考和猛烈抨击。“这不是一出关于人和宇宙或人和社会的悲剧,而是渗透到血液里的悲剧:它是超越人际关系而进入生命过程本身的终极的孤独悲剧”。这也是建立在斯特林堡生命体验基础上的终极孤独体验。
剧作家借助因陀罗女儿的视角发现并揭露现世的虚伪矛盾,人类生存的痛苦无奈。艾格尼丝感到人间受的最大痛苦便是生存,一切苦难的源泉便是人类自身,“我们是上帝的子孙、人类的后代,为什么像畜生一样降生?我们的装束是血和污垢,与灵魂的渴求大不相同!”人类自身是一切恐怖与罪恶的根源,快乐和幸福如此短暂,以致人们没有充分享受到快乐之前便想到结束自己的生命。
人的一生充满了对立、犹豫、矛盾和悖论。在律师看来,最好的就是最坏的地狱;使人愉快的是罪恶;生活当中到处都有啜泣、怨言、和生活的痛苦的呼喊。剧中的悖论是,“生活中的任何快乐要用加倍的痛苦来偿还对生活最强烈的爱、最急迫的欲望以及最清晰的审美知觉,反而能够产生这种终极的恐惧”。爱情最大愉快存在于最大的痛苦之中,最甜蜜的时刻是在最痛苦的时刻!耻辱峡的病人因为太阳,音乐、舞蹈和年轻人却比平常抱怨得还要厉害。种种现象的错杂交织显示着作者消极的悲剧观,蕴含着作者矛盾的人生体验。艾格尼丝提到了“赎罪的苦痛和肉体的享受之间的斗争”:一方面,人渴望在尘世寻求快乐,获得肉体的愉悦、外在物质的丰盈,另一方面,人类渴望探寻人之所以为人的终极秘密,即区别于动物光辉灵性,获得灵魂的解脱和超越,从而达到生命的完满与充盈。但是两者的冲突就在于,灵与肉常常自相矛盾,很多时候不能两全,这也是人生在世的悲哀与困惑。在斯特林堡看来,人生大部分都是悲剧的,芸芸众生往往很难超越自身,进入真理的“窄门”,悲剧存在的根源就是人类自身。斯特林堡这种悲观消极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了尼采超人哲学的影响,也正是这种思想与作者自身经历的融合,才造就了该剧深刻的主题。
除了对人自身的剖析,作者也积极地揭露当时社会上存在的种种弊端。斯特林堡对当时社会是非颠倒、黑白不分、公平公正被强烈扭曲的现象批判得极为猛烈。剧中“所有不公正的人”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标榜公正公平却蔑视法律的存在。穷苦大众天然要过着更为低微下贱的生活。运煤工人被剥夺了应有的权利和自由,过着不公平的非人生活,只因为他们是穷父母生的。剧中所有的公正荡然无存。医学系主任、法律系主任、神学系主任、哲学系主任互相攻击,各自树立所谓的真理,毫无依据地颠覆、批判他人的言论。真理便荡然无存。改革家的结果不是进监狱就是进疯人院,社会一点也不能容许新事物的变革和发展,往往把新事物扼杀在摇篮中。军官取得了博士学位却要继续温故二乘以二等于几,他的知识没有在取得博士学位后进一步拓展,反而回到了原点,开始了新一轮的重复。所有一切造就了一个是非颠倒、不合逻辑的世界。
最后,所有是非颠倒、怪力乱神的事物融合在一起,因陀罗的女儿不断发出“人生是一种痛苦!人真可怜!”“不可理解的世界”哀号。艾格尼丝再也不能容忍人世呈现的错综复杂的罪恶和肮脏,几乎是以呼号的方式喊出了自己的感受和控诉,炙热的感情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热烈、毫无保留地迸发。世界、生活和人仅仅是一种幻影、一种遐想、一种梦境……在努力无果,救赎不能实现的情况下,女儿只好无力地离开大地,此时的大地一片沸腾:
看门人(上,把披肩扔在火里)我大概也可以把我的披肩烧掉了吧?(下)
军官(上)我的玫瑰花只剩下枝子了,把它烧掉吧!(下)
广告员(上)广告可以不要,但是渔网我要留着!(下)
玻璃工(上)这把开门用的玻璃刀!再见了!(下)
律师(上)我把关于教皇的胡子或恒和水源是否减少这巨大争论的记录烧掉!(下)
检疫站站长(上)一点点小小的贡献……把这个违背我的意志,把我变成黑人的假面具烧掉!(下)
维多利亚(上)把我的美貌——我的悲伤烧掉!(下)
艾迪特(上)把我的丑陋——我的悲伤烧掉!(下)
盲人(上,把一只手伸进火里)把我的手,也就是我的视力烧掉!(下)
最后一切都在火焰之中燃烧殆尽。火焰成了人们获得超越和救赎的最后方式,但是灰烬过后,一切悲剧仍然存在。虽然该剧以皈依和拯救结束,但比不带来希望,所有可怜人的悲剧仍然在尘世当中继续蔓延和扩展……无法消除的悲剧意味依旧蔓延。
小结
斯特林堡以别样的叙述方式和错位的时空逻辑展开了对社会和人自身的批判,剧中的悲剧意味也因为独特的时空叙述得到了更好的表达。剧中透露的抽象、形而上的主题思想值得我们学习。而斯特林堡也开启了现代戏剧史的崭新一页,为后世提供了很好的借鉴。
[1]袁联波.西方现代戏剧问题突围[M].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8.
[2]严程莹,李启斌.西方戏剧文学的话语策略——从现代派戏剧到后现代派戏剧[M].云南大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