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查尔斯·西米克诗中的深层意象
2011-08-15王琨
■王琨
美国桂冠诗人查尔斯·西米克以其独特的视角关注现实。深层意象让他的诗歌充满超现实主义的玄奥色彩。文章将以他的物体诗和自然诗为对象,研究这两种诗歌中的深层意象以及这些意象所带来的美学效果。
2007年8月,美国新超现实主义诗人查尔斯·西米克被提名为第十五届桂冠诗人。在此之前,这位“新超现实主义”(又称“深层意象派”)阵容中的主将已先后获得过包括普利策诗歌奖和沃尔特·惠特曼诗歌奖在内的多种美国重要诗歌奖,并于2000年被选为美国诗人学院顾问。虽然西米克的诗歌深刻反映了他对历史、社会现实和人类生存问题的忧虑和关切,但他通过万物有灵论及神灵论来洞察现实的角度使他的诗歌充满了怪诞奇异、幽默甚至恐怖的意象,超现实主义的玄奥色彩使他的诗歌区别于与他同辈的诗人。众所周知,诗歌意象是诗歌的灵魂所在,对诗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意象之于西米克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出生于二战背景下硝烟弥漫的前南斯拉夫首都贝尔格莱德的西米克自童年起就领悟到世界的黑暗与人类的悲剧,这些童年的创伤记忆成为了他日后诗歌意象的来源。西米克曾说自己是“凌晨三点的玄学家”,“六十余年里在黑暗中为自己的人生和这个邪恶愚蠢的世界感到焦虑”。这位黑暗中的思想家在他的诗作中冥思人性,批判残酷的战争,在黑暗中寻找灵魂,这些都得益于深层意象的巧妙选择与运用。
一、“物体诗”里的哲学
西米克早期曾创作过许多“物体”诗,这些诗歌都以描写平常物体如刀叉、石头、西瓜、为主,然而平凡无奇的事物在他的诗歌里无不披上一层玄奥神秘的色彩。西米克曾说:“我的诗就像是把散步时发现的有趣的东西摆放在一张桌子上:一粒石子,一根锈钉,一个奇形怪状的树根,一张碎照片的一角,等等。经过数月的观察和思索之后,它们的某些令人吃惊的关联便开始显现,这些关联暗示着意义。”于是,叉子在他眼里成了“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奇异的家伙”;石头的“外表是一个迷”“而内部,一定冰冷又安静”;鞋子藏着他“内在生活秘密”。他通过奇特的隐喻和超现实主义所倡导的“自由联想”将我们所熟知的平凡事物陌生化,展示出物体与精神之间的种种神秘。
譬如,诗歌“叉子”为读者展现的就是一个真实残酷的尘世:
这怪东西一定是从地狱里
爬出来的。
它如同一只鸟儿的足
拴在食人族的脖子上。
当你的手握住它,
当你用它刺入一块肉,
想象鸟儿的其余部分就成为可能:
它那如同你的拳头的头颅
很大,光秃,无喙而又失明。
短短的九行诗出现了这样几个意象:“地狱”、“鸟足”、“食人族”、“拿着叉子吃肉的手”、“很大,光秃,无喙而又失明的鸟”。初读这首诗,我们很难把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叉子和这些怪异甚至恐怖的意象联系在一起,但通过对比,我们会发现这一日常用品和这些意象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首先,在西方宗教神话中,魔鬼通常被描绘成头长两只犄角,手拿着形状如叉子的武器的怪物;再次,鸟足的形状类似于叉子,食人族常常会把捕获到猎物身上的任何部分做成饰品当作战利品或用于其他目的;而当我们人类把叉子“刺入一块肉”中时,握着叉子攥紧的拳头不正像一只“很大,光秃,无喙而又失明的鸟”吗?通过这三种意象的对比,我们不难发现诗人的意图所在:原来,使用象征文明和进步的工具(刀叉是西餐中不可缺少的工具)的现代人类和那些原始野蛮的食人族没有什么两样,手握叉子大口吃肉的人类和地狱里手握钢叉的魔鬼没有什么异同。现代人类早已远离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餐饮文化和礼仪越来越纷繁复杂,即便如此,人类的野蛮本性并未得到进化,在将叉子刺入肉中的那一刻,这一本性顿时显现无疑。本是帮助人类摆脱原始状态的现代工具叉子却成了促使人类“返祖”的“帮凶”,难怪诗人说它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东西”。
虽然诗人并没有大肆抨击“吃肉”这一野蛮行为,但通过将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叉子和一系列与之形象相似的事物联系对比起来,提醒我们:即便是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人类的野蛮行为并未消失,只不过披上了一层“文明”的外衣。这种淡淡地警醒读者正是深层意象派诗歌的技巧所在。
西方评论家指出,新超现实主义诗人或深层意象派诗人爱用骨头和石头等意象。西米克的名诗“石头”以其简洁的语言、丰富的意象和深邃的内涵反映了深层意象派诗歌的共同主题:回归自我。
进入一块石头
会是我要走的路
让另外的人变成鸽子
或者用老虎的牙嘶咬。
我乐于变成一块石头。
从外表看来,石头是一个谜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回答。
而在内面,它一定寒冷而又宁静
即使一头母牛用全部的重量站上去
即使一个孩子把它扔进河水:石块慢慢地、泰然自若地沉没,
沉入河底
那儿,鱼儿游来
边敲边听。
当两块石头擦身而过
我看见火花飞溅
或许它内部压根就不是黑暗;
或许有一颗月亮从某处
照亮,犹如在一座小山后面——
恰好有足够的光可以辨认
这些奇异的文字,这些星星的图表在那内部的墙上。
这里的意象,如:“鸽子”、“老虎牙”、“石头”、“母牛”、“孩子”、“河底”、“鱼儿”、“小山背后”的“一轮圆月”、石子内壁上的“奇异的文字”和“星图”等都体现了某种怪诞和梦幻般的神秘。诗的开头,诗人就表明了自己的意图:“进入一块石头/会是我要走的路”,任凭别人变成能够飞翔的“鸽子”或是凶猛的“老虎”,他安心做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在别人看来是如此的神秘,不论被重压还是被扔进河里,它都泰然自若,诗人认定,石头一定有很丰富的内部世界,那个世界神秘莫测并且深深地吸引他前往。“石头”中的意象的罗列和叠加体现了深层意象派诗歌的一大特点,另一大特点体现在意象的来源。深层意象派诗歌的领袖罗伯特·勃莱认为,只有通过对无意识的开掘,才使得想象的跳跃和比喻的转换成为可能,使意象从心灵深处跃起。这首诗歌里石头的意象是从无意识中跳出来的——它的内部墙壁上刻着文字和星星图案,同时还有月光撒满整个内部,不论外界条件如何苛刻,它都泰然自若,甘与河里的鱼为伍。正是无意识世界里采掘的意象才使平凡的尘世之物披上一层超现实的梦幻、神秘的色彩。
诗人将石头隐喻为深层意象派诗人一直推崇人的无意识世界,他们认为“人的无意识中有许多是人类在原始社会就积淀起来而在现代人的意识中缺失的东西。较之意识思维,无意识更是人自我(self)的栖息地”。因此,“进入一块石头”对于西米克来说就是进入无意识,在那个世界里解读“奇异的文字”和“星图”,在冥想的孤独和宁静中寻找自我。
西米克的这些“物体诗”曾遭到出版社拒绝,他们认为这些日常物体不值一写,对此,西米克感到惊讶——“我猜主编的意思是有很多东西值得为它们做诗,而我手中的叉子却不值得。换句话说,严肃的主题和严肃的思想才能成就宏大的诗歌。他不过是在给我善意的建议罢了。”然而在西米克看来,这些平凡的事物是不可低估的,他认同胡塞尔的名言“回到实事本身”,认为创作“物体诗”的过程就是在还原这些事物的本质,这才是本真之诗。
二、自然诗里的超现实世界
西米克的诗歌除了关注现实,鞭挞暴力和战争外,还有一类诗以描写自然景物为主。与反战诗不同的是,虽然这类诗同样也运用了超现实手法,但其中的意象并不是反战诗里的那样恐怖怪诞,而是柔美、和谐,这些意象寄托了诗人对超现实的美好境界的向往。比如,诗歌“夏天的清晨”就为我们展开了一幅自然风景画:
整个清晨,我喜欢
躺在床上,
蹬掉被子,赤裸着,
双眼紧闭,倾听。
外面,他们
在玉米地中的
小学里,正打开
识字课本。
有一股从湿草,马,懒惰,
夏日的天空
和无尽的生命中散发出的味道。
我知道所有那些
阳光还没有照到的地方,
最后的蟋蟀
刚刚安静;蚂蚁堆里
听起来像是在下雨;
我听见一只蝴蝶
在一条毛虫的体内搅拌,
我听见尘土谈论
昨晚的风暴。
再往前,某人
甚至更加沉默
掠过草地
而没有弯下腰来。
睡梦中的蜘蛛正纺着婚纱。
我不经意地掠过农舍
那儿,小小的嘴巴张开想要去吮吸,
院子里一位男人裸露着上身
用水管去冲洗脸和肩膀,
碟子在厨房里开始咔咔作响。
优质的树木带着
山涧的溪水声
分辨出我的脚步。
它,同样,悄无声息。
我停住,倾听:
附近,一块石头
爆裂出一小块关节,
另一块在它的睡梦中滚过。
一切都突如其来!
在寂静的中间,
在这个地球上
似乎也有可能活得简单。
诗歌为我们描绘的是一种和谐悠闲的田园生活:一个夏天的早餐,“我”懒洋洋地赖在床上,在梦境中听着外面玉米地里的读书声,各种昆虫和树木发出的声音,看到农舍里刚刚起床做早饭的人家,这些声音映衬了“我”周围了的宁静,在这样宁静中“我”顿悟到生活其实可以如此简单。无意识里跃起的既有视觉意象也有听觉和嗅觉意象:“玉米地里的小学”、“湿草”、“马”、“蟋蟀”、“下着雨的蚂蚁堆”、“睡梦中纺婚纱的蜘蛛”、“农舍”、“洗澡的男人”、“树木”、“溪水”、“石头”、“在毛虫体内搅拌的蝴蝶”、“谈论风暴的尘土”、“草地”。诗人在此采用通感的表现手法,将在无意识中刹那间捕捉到意象一个个罗列出来,这些深沉且跳跃的意象表达了叙述者与自然间的心灵感应过程和一种隐秘的发人幽思的情调。在诗的开始,叙述者的深层意念开始浮现,在梦境中他看到“他们/在玉米地中的/小学里,正打开/识字课本。”一直到第九诗节都描写了叙述者潜意识里的深层意象,梦境中的自然万物变得陌生化了,在第七诗节到第九诗节中,叙述者与大自然形成心灵感应:树木和林间的溪水能分辨“我”悄无声息的脚步声;“我”倾听蝴蝶、尘土,如此和谐的美景在刹那间“突如其来”。地球上的现实景象和神秘的幻象结合在一起,明显地表达出一个超现实的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和谐统一,从而使得美的幻景状态成为可能。因此,这首诗中的许多意象融合了叙述者的自我意识和外在的现实,尤其在诗的最后一节中叙述者发出一种最终领悟的声音。虽然这首诗用第一人称来描写个人内心的感情,但是这个“我”已不再是某一具体的个人,而是所有怀着向往超越现实、进人一种美好境界的愿望的人。
综上所述,深层意象在西米克的诗歌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深层意象是他在冥思现实的过程中,在无意识想象的世界中摘取的果实,也是他的诗歌与读者进行交流的媒介。正如美国当代诗人罗森博格所言,“‘深层意象’就是使诗人的无意识与读者的无意识进行沟通”。他的诗歌中那些看似让人费解实则饱含诗人情感的深层意象让读者思考、发现最终顿悟,这一审美体验正是他的诗歌魅力所带来的。
[1]施咸荣.“浅谈美国新超现实主义诗歌”[J].读书,1982(2).
[2]张子清.“美国深层意象派诗简论”[J].外国文学,198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