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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生命之美:从《边城》到《受戒》

2011-08-15翁少娟

群文天地 2011年22期

■翁少娟

作为“京派”文学的创作家,沈从文是成就最大的一位。汪曾祺师承沈从文,所以在创作风格与审美理念上和沈从文一样,都追求一种健康与和谐的生命美,但因二人的生存环境和自小所接受的文化熏陶不一样,所以沈从文的创作基调偏向于湘西楚文化的神秘和沉郁,而汪曾祺因其成长的苏北高邮是个鱼米之乡,生活富足,且深受到中原儒文化的影响,所以作品的基调带有吴越文化的欢快与明朗。

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大弟子,也是“京派”文学的最后传人。在“京派”文学中,沈从文是成就最大的一位。而不管是从师生情谊还是文学风格与流派的传承、发扬上,汪曾祺都是对沈从文继承和发扬的最佳人选。在对待生命形态上,他们都追求一种健康与和谐的人性美。正如汪曾祺说的:“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一种崇高、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沈从文也说:“我是个对一切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所以,他们的作品几乎都贯穿着对“生命”的思考和讴歌,追求和谐、健康的生命形式。

一、解读生命之美

无论是沈从文还是汪曾祺,“人”始终都是他们小说创作的重点。他们以对生命美、人性美、人情美的展示,完成了作品中理想人格的塑造,表现出强烈的以人为本的价值取向。沈从文曾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上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一座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在沈从文的心里,古朴宁静的湘西世界就是一座最美的希腊小庙,而生活在这座庙里的湘西儿女就是最率真、健康、纯朴的人,在他们的身上,展示了人所应有的本质特征。而汪曾祺的故乡苏北高邮,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人们生活淡雅闲致,人性朴实,他们没有湘西儿女的刚烈与莽撞,却多了一份江南儿女的柔情。

(一)健康的生命

沈从文特别赞美“生命的力”,他认为生命是抽象的,是一种精神,具有神性;同时,生命又存在于生活和人生之中,具有永生的意义和永存的价值。《边城》是沈从文的代表作,翠翠是沈从文理想化的女性形象,在翠翠的身上,倾注着作者对人生和人性的理想,所以作品通过描写翠翠的形象美来展示“生命的美”。“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洒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翠翠就是那么一个“天真活泼”、“从不发愁、从不动气”的小兽,这个“小兽”的美不仅美在外形,更美在生命的自然与超脱。沈从文曾说:“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既无不可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中’的认识。”确实,湘西儿女的美是“美在生命”的,所以,他们对情感纯然而坚贞。当天保得知弟弟傩送也爱上翠翠时,他们兄弟俩并没有因爱成仇,而是按当地的习俗,给翠翠唱情歌,把选择权留给翠翠。对于爱情,翠翠也如她母亲一样的坚守。第一次在河边和傩送偶遇,她少女的情怀已为傩送打开。所以当天保和傩送在山头给她唱情歌时,她被傩送美妙的山歌浮了起来,并在梦中摘了一把象征爱情的虎耳草。但她的爱情并没有一帆风顺,天保溺水而死,傩送远走他乡,只剩下孤零零的她在渡口等待傩送的归来,而“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正如沈从文说的,没有谁的错,“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虽是悲剧,但这悲剧的底层却是湘西儿女对爱的奉献与无畏,是强烈而旺盛的生命力。

无论是创作风格还是美学追求,汪曾祺都不愧是沈从文真正的继承者。所以在创作中,汪曾祺也有意识地表达出一种超然的生活态度与理想境界,以及对人性美的展现。其中,《受戒》就是他对自然健康的生命形态的追寻。汪曾祺说:“我写《受戒》,主要想说明人是不能压抑的,反而应当发掘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我写了‘人性’的解放。”“我有一种看法,像小英子这种乡村女孩,她们感情的发育是非常健康的,没有经过扭曲,跟城市受教育的女孩不同,她们比较纯,在性的观念上比较解放。”“这是思无邪,诗经里的境界。”所以小英子喜欢明海,就直接对明海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小和尚明海看到小英子留在田埂上“一串美丽的脚印”,就会心绪全乱。诚然,在庵赵庄完全不用考虑任何世俗的束缚,和尚取妻生子、杀猪吃肉、赌博调情,都无可厚非,因为“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他们就是这样纯粹的完全“遵循自己的心性,即依心性而动,依自然而动”,完全以“自然人性”为前提,显现一种健康的人性美。这种美,这种健康不仅表现在明海和小英子天真无邪的朦胧爱情里,还蕴含在庵赵庄人对生活和人生的挚爱里,洋溢在人性和人情的欢歌里。所以,汪曾祺在他的《关于〈受戒〉》中说:“这个庄叫庵赵庄,小英子的一家如我所写的那样,这一家人特别勤劳,房屋、用具特别的干净整齐,小英子眉眼的明秀、性格的开放爽朗,身体姿态的优美和健康,都使我留下难忘的印象,和我在城里所见的女孩不一样,她的全身,都散发着一种青春的气息。”而这气息是健康而优美的。

(二)和谐的人性

“和”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概念,它的内容和意义超乎人们传统的审美理念。它来自于先人们对宇宙精神的认识与理解,具有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意义,是中华民族思想与行为的基本精神,先人们用它来衡量一切、规范一切、创造一切,它构成了传统审美理想的文化背景,也构成了传统审美理想的基本内容。所以古人把这天地自然之和作为宇宙的根本精神和理想运用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故有和谐、合理、“天人合一”、“物我合一”之说。

沈从文在谈到《边城》时曾说“:我要表现的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从文所追求的“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自然也是一种和谐的人性,而这和谐的“人性”就贡奉在作者用理想造成的“希腊神庙”里,所以茶垌的人民都具有淳朴善良的品性,自然合一的诗性人格与自然气质。如翠翠的身上就凝结着自然山水的灵气,显现出天然纯真的自然气质。而老船夫身上所洋溢的淳朴厚道的人性美就是一种在中华传统美德浸染下的理想化的人性形态,正如二老说的,“如伯伯那么样子,人虽老了,还硬朗得同棵楠木树一样,稳稳当当的活到这块地面,又正经,又大方,难得的咧。”除老船夫外,船总顺顺、杨马兵等也都是些淳朴仁厚之人,他们身上所显示的人性之美也正是沈从文所着力歌颂的“和谐的生命”形式。

如果说沈从文的创作思想来自于湘西世界的原始与古朴,汪曾祺作为一个作家的思想起点则是儒家文化。他说:“我还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我不是从道理上,而是从情感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所以汪曾祺常说“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而《受戒》就是作者对世俗社会中一切反常规事情的和谐抒写。比如说,按“常规”,庙住和尚,庵住尼姑,但“荸荠庵”住的却是几个大和尚;按“常规”,和尚不能杀生吃肉,但这庵里的和尚“年下也杀猪”,并且“杀猪就在大殿上”佛的眼皮底下,且“吃肉不瞒人”;按“常规”,和尚不能淫邪,但“荸荠庵”的和尚不仅准备将来还俗娶亲,而且在庙里也可以有老婆,二师父仁海的老婆常来庙里住,仁渡也有几个相好,就连全县第一大庙──善因寺的方丈石桥,也“有一个小老婆”,“才十九岁”,而且每次和尚们到庄户人家放焰口,每场焰口过后,总会有一两个大姑娘、小媳妇被和尚们勾引跑。诸如此类的反常规,在“荸荠庵”还有很多:如庵里的负责人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而叫“当家的”;“当家的”仁山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而且庵里还常常打牌赌博收租放债。汪曾祺在他的《关于〈受戒〉》里说:“我以为和尚也是一种人,他们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凡作为人的七情六欲,他们皆不缺少,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所以《受戒》中一切常人所认为的不和谐,在汪曾祺的笔下都是和谐与自然的,因为汪曾祺所要表现的是一种世俗而本真的人性美。

二、基调的求同存异

沈从文与汪曾祺虽然都抒写生命、人性和人情的美,但他们作品的基调却是大不相同的。沈从文因其湘西世界的原始古朴,所以他的作品就如原始丛林般的沉郁,总笼有一层淡淡的哀愁;汪曾祺却因其苏北高邮水乡生活的安逸,且因传统文化的深厚积淀,所以他的作品欢快而明朗。汪曾祺说:“我的作品的内在的情绪是欢乐的。”而沈从文却坚持自己“就是个不想迷宫扭摆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换一句话说,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所以沈从文对世界及人生仍停留在最质朴最原始的视角。

(一)优美的生存环境

生存环境对人的生命观及文学观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学者何西来说,作家的地域文化心理素质“首先来自于作家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长地,来自他的故乡故土,那里的自然风物,乡俗人情,历史遗迹,文化传统等,从他刚刚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开始,便感染他,熏陶他,日积月累。遂形成他最初的也是最基本的地域文化心理素质。这种心理素质表现为乡土依恋,表现为悠悠的乡情、乡思,它甚至可以伴人终生。”沈从文的故乡是湖南凤凰,这里是三省的交界处,远离城市的喧嚣,原始而蒙昧,就象一个世外桃源,自然而纯净。汪曾祺的故乡则是江苏的高邮,一个优美宁静的江南水乡。所以,无论是沈从文笔下的茶垌还是汪曾祺笔下的高邮水乡,都为“人性”和“人情”提供了一个美的生存所在。但湘西与苏北,本身就有着质的不相同。苏北的高邮“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飞远了……”一切是那样的纯然与宁静,且因其受着传统文化气氛的浸染,世俗生活显得更为精致,道德的约束也比湘西更为明显些,而人们的生活也比湘西要来得安逸舒适,所以人们的心情自是欢乐而明快的。原始古朴的湘西茶峒溪水缭绕,山路蜿蜒曲折,吊脚楼溪边伫立,水手穿梭码头,妓女坐在河街的门口。因为远离中原文化,所以那里的民风有点“野”,人们豪爽而淳朴,感情干脆,心灵纯净;因为神明的至上,所以那里的人们没有大悲也没有大喜,只有一层淡淡的哀愁,正如沈从文在《未寄到的复教员朋友问》中说的,“对人生总抱一种悲悯心情”。

沈从文和汪曾祺都生长在水乡,所以“水性”是他们小说的共同底色,而他们作品中的人物命运也与水有着千条万缕的关联。如《边城》里的老船公以拉船养活了翠翠,而翠翠的母亲却因喝了河里的冷水而死,天保则因翠翠没有选择自己溺水丧生,翠翠却在水边守候傩送的归期……水,牵引着小说中人物的命运。而《受戒》里的明海与小英子第一次相遇是因为坐船过河,且常常坐小英子家的船“给庵里买香烛,买油盐”,小英子送明海去“受戒”,又在“散戒”之后接明海回庵,最后,小英子在船尾向明海表达了爱意。他们的爱情与船密切相关,与水密切相联。汪曾祺曾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作品的风格。”沈从文也“苦苦怀念我家乡那条沅水和水边的人们,我感情同他们不可分。”但沈从文笔下的水总给人一种悲悯之情,所以才会剩下孤苦的翠翠无望地等候着二老的归期。而汪曾祺的笔调却是温润而明快的,所以水成就了明海和小英子的爱情。

(二)吴楚文化的影响

梁启超在论及南北文学风格的週异时曾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自古然矣。自唐以前,于诗于文于赋,皆南北各为家数。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为优。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周社会之影响特甚焉。”可见,地域文化不仅会影响人们的生活特点、思维方式,更会影响人们的审美心理和艺术创作。所以,即使沈从文和汪曾祺都偏爱那种古朴、宁静、纯然的风格,但沈从文深受巫楚文化的影响,所以作品中便多了一层神秘而沉郁的气息;而汪曾祺所处的吴越之地因其传统文化的深厚,所以作品相对更富诗性和优雅。

楚文化源远流长,历史悠久。因为地处蛮夷,所以在精神层面上带有较多的原始成分和自然气息,神秘而浪漫,且由于自然环境的复杂多变和不可预测,他们对神巫天生就带有一种顶礼的崇尚。所以,“信神尚巫”构成了楚民族的心理结构,也成了楚民族传统文化的主题内容,具有稳固而鲜明的民族特色。在文学艺术上,则散发着一种浓烈的神巫文化气息。一直自称为“乡下人”的沈从文从小在湘西农村长大,湘西的民俗民风构成了他的精神家园,如傩戏和唱山歌在他的作品中是俯拾皆是的。《边城》中的顺顺就给他偏爱的二老起名为“傩送”,即傩公、傩母送的儿子,意为健康长寿;而大老和二老为得到翠翠的爱也每天夜里爬到翠翠家对面的山上给翠翠唱情歌。可见沈从文对巫楚文化的喜爱与倾心,他认为“人生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神仰赖这种条件方能产生,方能增加人生的美丽。”所以,沈从文就把他笔下的湘西世界描绘成了一个无比淳朴的、自由的、充盈着生命力的、原始而神秘的王国。在这里,延续着湘西人民古朴和谐、乐天安命的生存状态和自在无为的人生形式。

汪曾祺的故乡苏北高邮地处吴越之地,山青水秀,生活富足,且因中原文化的冲击,所以养成了吴越人崇尚自由、热爱自然、情感细腻的文化特征。因此,汪曾祺的小说中总蕴含着浓郁的诗性韵味和自由精神。吴越文化洋溢着“崇尚柔慧、厚于洋味”的人文关怀。而汪曾祺因其生存时代和生存空间的逼仄和压抑,所以他特别渴望故乡那种人性自由、生命和谐的人生形式。就如《受戒》中的荸荠庵虽然是佛门圣地,却没有一点清规戒律。这里的和尚们不受世俗的繁文缛节的束缚,也不必清心寡欲逃避社会,而是向生活敞开生命的怀抱,过得十分率性任情、自由放达。这种对佛教“泯灭人性”的否定和放弃,消解了佛教的神圣和庄严,合乎人的自然本性,表现出一种生命的自然状态,融汇了吴越人的“柔”和“慧”。

三、小结

有人说沈从文湘西题材的作品太过于浪漫,缺少鲁迅先生关于乡土文学现实主义的特性,有点象陶渊明。但沈从文在作品中对爱、对生命和人性的赞美和追寻是中国“京派”文学的总体审美取向,这是“京派”乡土文学有别于“海派”的一大特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占有非常重要的美学价值和文学史意义。汪曾祺师承沈从文,虽隔40多年,但他的《受戒》着力于情绪氛围的营造,对人性、人情和生命的歌颂洋溢着沈从文式的诗情,呈现出《边城》一般唯美的感受,从而使“京派”文学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和发展!

[1]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五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2]马廷新.汪曾祺小说的生态伦理叙事[J].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2).

[3]汪曾祺.关于《受戒》[A].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六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4]何西来.文学鉴赏中的地域文化因素[J].文学研究,1999(56).

[5]沈从文.柏子集[M].长沙:岳麓书社出版社,2002.

[6]赵鑫珊.评西方著名自然科学家的宗教观[M].北京:三联书店,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