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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作文命题谈

2011-08-15潘德宝

青春 2011年8期
关键词:考题高考作文作文题

潘德宝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博士)

高考作文题各省自行命题、阅卷,打破全国一张卷的铁板模式,至今已有一定历史。这在中国教育史上的意义自不必细说,更遑论社会影响。就命题的地域性而言,这也颇有值得深论之处。有些地方的高考作文甚至已经形成了某种小传统,与该地的文化大传统遥相呼应,彰显着文化的召唤力量。上海、浙江等地的高考作文题尤为显眼。

从渔村到租界,从明珠到魔都,海上繁华自来与书写及想象交错,更是与历史记忆相绾结。且不说晚清上海小说中的“海上花列传”,用文字构筑城市百态,在词语的密林里安放令人艳羡的上海。就是一个海派祭酒张爱玲已经够教人咋舌称奇了。她异军突起,早年“张看”“流言”,书写上海“传奇”,践行着“出名要趁早”的宿诺,晚年以“一个苍凉的手势”,不断回忆上海的饮食男女,不免教人感叹 “到底是上海人”,真是“上海书写”的“小团圆”。更不用说当年那些小报、笔记中的名流逸事、影星逸闻,重复塑造着上海文化众生相,供后人把玩抑或膜拜。即便时至今日,还有王安忆等人重拾海派祖师奶奶的手艺,再创海派文学神话,今年就有小说《天香》,仍在召唤着古老的上海记忆。

上海,是一个地名,也是一个象征,这正是与这个城市的书写须臾不可或离。近几年的上海高考作文题,从文化视角看,都或多或少地参与到上海书写中去了。2003年的上海作文题,只一个“杂”字,颇有上海生活的气息,逼视着上海地域文化特色。这个题目赢得众人訇然叫好,2004年上海命题者便再接再厉,仍以一“忙”字命题,却是风光不再,但看用心所在,仍是上海生活的一个特色,也颇能体现出上海的地域文化。而2005年的《关于流行文化的话题》更体现了上海东西方交汇的重要地位,暗地里拿住了上海的身份,举重若轻地把中国流行潮水的源头放到上海书写之中。而今年的高考题《一切都(不)会过去》考题借着两句外国的警言妙语,想必要求考生展现丰富的上海画面,书写年轻人的上海故事,有意无意间与文学史中的上海书写遥相呼应。

同样,浙江自独立命题开始,其作文题也着意突显地方特色,并保持某种一致性,而且一直延续至今。2004年要求考生以“人文素养与发展”为话题写一篇文章,而后每一年的作文题目都突显了人文素养的要求。2005年的题目为《一叶一枝一世界》,颇有意蕴,分明带着文学与哲学的两翼飞翔。而2006年《生有(无)所息》一题似乎更为深刻,尤能表现学生的思考能力,但又不止于此。2007年的作文题为《行走在消逝中》,干脆是一句诗,试图唤起考生的人生思考。2008年考生可从《触摸乡村》或《感受城市》中选择其一,两者其实是相同的,都稍有回归现实性的倾向,但“触摸”、“感受”的字样,仍有很强的感性力量。2009年《绿叶对根的情谊》一题与2010年的《角色转换之间》同样是文学性要求占主导地位。

纵观浙江历年作文考题,似乎都很难写成纯粹的议论性的作文。近年的题目,往往不重议论说理,重人生感悟;不重功利现实思考,重生活的文学性再现;不重大合唱的宏大叙事,重私人化叙述。可以看出,考题少现实政治、文以载道的要求,多追求感性、个性。更加上作文题目每每富有文学性,更是要求考生多注重文采。总而言之,这便要求考生培养自己的人文关怀。这与现在已成教育普世价值的 “素质教育”,有着铜山崩而洛钟东应的因果联系。这对理性思考见长的考生固然不利,但高考作文题的导向作用便也十分显豁。

这种强烈的人文关怀,与我们的江南文化想象竟然十分相契。多年以前,王朔评论金庸说:“老金大约也是无奈,无论是浙江话还是广东话都入不了文字。”金庸写了《浙江港台的作家》回应,文中附了一份长长的名单来反驳:王阳明、黄宗羲、章学诚、袁子才、龚自珍、章太炎、俞曲园、王国维、孙诒让,明清两代的学者文人个个都是靠文字立于史书,然后说到白话文的水准,金庸又列出名单:鲁迅、周作人、蔡元培、郁达夫、茅盾、俞平伯、徐志摩、夏衍……单是几十个名字,便把人文蔚起的浙江描画成文学浙江。此地文风之盛,与其温山软水竞相辉映,让人隐隐体会出与众不同的人文关怀。也许这种文化传统的底色,让浙江高考作文褪去策论色彩,一洗八股酸味,不似北京高考作文紧跟时事,不也似全国卷四平八稳乃至于平庸。如果不嫌过度诠释,我倒觉得这是浙江高考作文命题人再续文脉的努力。

高考作文题与本地文化传统有着某种联系,当然不止于上海、浙江两地,如北京、广东等地也都形成某种特色。但是,并不是所有省份的高考作文命题都已经成熟,乃至于自觉接续各自的文化传统。同为江南文化区的江苏,其高考作文题便不如浙江高考题那样有着统一、稳定的特色。这是各地教育观念、文化政策乃至人事变动诸多因素使然,不足深究。

但是,今年的高考作文题,好几份都出现了时间意识,这实在引人深思。浙江卷的作文题目是《我的时间》,安徽卷的作文题目为《时间在流逝》,题目中直接出现了“时间”一词,时间意识不言自明。浙江卷“我的时间”以“我的”两字开头,便带有个性化书写的要求,暗中响应其历年命题追求。个性化避免了雷同,避免了大合唱,避免了异口同声,给考生更大的发挥空间。这应该考虑到了大合唱中的失语现象,异口同声也许就是悄然无声,挖掘大合唱中执拗的低音,才更具魅力。

安徽卷《时间在流逝》同样以“时间”为关键词,但不同于浙江卷。它应该出自《论语·子罕》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语。这是对人的内时间的咏叹调。以钟表为标志的外时间是社会的产物,是工具。而内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它存在于个体的情感体验中,没有规定性的独特绵延,以心理感受为标准。实用时间之消逝,情感体验才会产生,废墟、古物(如旧书)之意义正在于此:它活在人的情感中。对于考生而言,当然可以选择写对实用时间消逝而产生的时不我待之感,也可以写写内时间体验中情感。这一题目比浙江卷有着更为深刻的“时间意识”。

上面提到的“旧书”正是湖北卷的作文题目,以物为关键词透逗出时间意识。旧书必从新书转化而来,新旧之间的转换,岂不正是时间的雕刻?另一方面,《旧书》一题势必不能写对家藏旧书的版本介绍,肯定要抒写“旧书”之于“我”的情感意义,这即又回到前文所提的内时间意识。

同样没有直接提到时间而隐含时间意识的还有上海卷的《一切都(不)会过去》和广东卷的《回到原点》两个题目。上海卷《一切都(不)会过去》一题,考生可以写个人的苦涩记忆终将过去,也可写国族的恩怨情仇不可或忘;既可写暂时的困顿终将克服,也可写涓滴的恩情永不忘怀;既可抒写历史的公正,证明一切都不会过去,也可抒写胸怀的博大,可以容忍一切。选材可以多样,从外滩到弄堂,从上海腔调到各国移民,从南翔小笼到石库门老酒……时间意识就隐含在记忆或遗忘这些关键词中,这与铺天盖地的“上海书写”若合符节,尤其令人惊奇。通过记忆或遗忘,到底展现了时间意识。广东卷《回到原点》范围显然更大,不必专为时间意识而发,但的确可以从时间角度来考虑。出发与回归,看似空间的往复运动,何尝不是时间主题的另一表达

高考作文题既然早已经独立命题,兼之不同地域文化的影响,各题又成于众手,势必投影了某种集体无意识,如上海、浙江、广东等,从时间纵向上考虑,这些地方的历年高考作文,似乎形成相对稳定的出题思路和倾向,捉置一处相互比较,尤能显出各自的特色。如果前文分析尚有一定道理,那么为何2011年的高考作文题,这么多省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时间意识”上来?这种“天涯共此时”的高考作文出题现象背后,又传达出什么呢?

时间和空间,在大哲学家康德那里是先验的,成为哲学思考的起点。这尤其显示了时间或空间对于思辨所能达到高度的意义,它是出发点,同时也许又是终点。多少中西哲人沉迷于时间的思考,沉思的旅途艰辛无比而又其乐无穷,足以证明“时间”的魅力。对考生而言,时间体验却又是从鲜活的、具体的、现实的生活中来。它可能是吃喝拉撒,也可能是琴棋书画,总之是形而下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些题目既有形而下的现实性,也有形而上的超越性。理想中的文章应该既有哲理,也有故事,但又不单纯说理,也不琐碎叙事,既有深度,也有趣味。可以说,“时间”可以考出学生的写作综合能力。

相比而言,北京高考题《如何看待乒乓球赛中国夺冠》、新课标卷《中国崛起》、陕西卷《我眼中祖国的发展》等题目太过接近现实,如同古代科举考试中的策论题目,也或者等同于外交部发言人的腔调,失去了形而上超越性的一面,实则很难考出学生的个人情怀。考题如此,考生情何以堪。失去众声喧哗,其实就容易无病呻吟。也就是说,“时间”为核心的考题,多能考察考生的人文关怀,能多讲自己的话,不至于淹没在宏大叙事的大合唱中。而人文精神正是目下时代主题之一,金融危机、中国崛起、传统复兴……各种社会现实的焦点或多或少都会转移到人文精神讨论中来。2011年7月,上海复旦大学召开了人文精神讨论的学术会议,也从侧面反映了时代的呼唤。而这年的考题能够切中时代脉搏,实则还与多年的素质教育息息相关。所谓素质教育,重点不在生活的技能与方法的传授,倒更多侧重于人文情怀的培养。因此,以“时间”为桥,通向人文关怀,应该是今年高考题的巨大成功。

自然,人文关怀或者素质教育,其考查的手段自然不只是“时间”一途,而浙江和安徽考题,较为直白地出现了“时间”一词,似乎又显示了考查手段的贫瘠。能不能更全面、更多手段考察学生的人文关怀或者人文情怀?在“天涯共此时”之后,我们期待明年高考作文题能给我们“海上生明月”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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