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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 室

2011-08-15张建中

雨花 2011年12期
关键词:把子浴池伙计

● 张建中

不知为什么,在浴池里不管是什么人,他歌唱的声音总是十分宏亮,有一种温润的韵味和嗡嗡的回声。我自己以后也屡试不爽,以致只要在浴室里唱戏唱歌,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埋没了声乐天才。

打浦路53弄口有个陈复园浴室(就在如今恢宏华丽的海丽花园身下)。临街一大排楼房,楼上靠南是茶馆兼书场,靠北住人;楼下靠南是杂货店,靠北是老虎灶。就在这排楼房的背后,有一排矮平房,这就是浴室了。自我懂事起,就在这里洗澡。

每次洗澡,都由大人领着,一出53弄,就能看见大楼门前高挂着一盏黄灯笼,上面有黑色的“陈复园浴室”字样。天一晚,那灯笼就会晕晕地亮起来。

从临街的门进去,迎面就是一座大楼梯——那是供人上茶楼的,楼梯的右侧有厅堂和柜台,柜台后有人在卖筹子——一律是一角钱一根。大人去柜台前买了筹子,就带我穿过厅堂出后门。但见有一个不大但看去年代久远、光线昏昏的院落,院落里有一条弯弯的小路,路边有个简易茅坑和几棵不高的杂树。沿着小路走上片刻就到了浴室。

一掀门帘子,立刻有澡堂的伙计上前喊道:“哎呀,×大爷么?吃过了?这是你的相公?唔,长得不丑,不丑。来来来,这边坐。”说着就将我们迎到一处干净的位子上,手拿叉竿等你脱衣服。

大人们一面脱衣服,一面同熟人打招呼。

“哎,陆大爷。”

“哎,张大爷。”

“这一向生意好啊?”

“马马虎虎。”

……

这里伙计巧妙地将你脱下的衣服一件件摞在一起,一并挂到高高的木钉上,然后又顺手用长长的叉竿,唰地勾来木拖板让你拖上。

然后就进浴池洗澡。里面并不大,约十五、六个平方米的池水分成两处,里处是水温较高的焦池,外处是水温平和的大池。虽有光线从玻璃窗外透进来,但一来窗不大,二来有水汽的弥漫,整个池子混沌一片,几乎永远给人一种天蒙蒙亮、该生炉子了的感觉。在里面洗澡,常有人坐在焦池的木格上烫脚,有人在池边头枕毛巾睡觉,有人在大池内边洗边说笑,有人头略顶着池边,仰面浮在池水上,用块毛巾盖住自己的阳物,旁若无人地唱着淮调,或是《白蛇传》里的“自从来到金山后,那法海和尚骗我在山头……”或是《清风亭》里的“老公公盼娇儿功成名就,谁知他似黄鹤一去悠悠……”

不知为什么,在浴池里不管是什么人,他歌唱的声音总是十分宏亮,有一种温润的韵味和嗡嗡的回声。我自己以后也屡试不爽,以致只要在浴室里唱戏唱歌,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埋没了声乐天才。所以我们那一带,如有人嫌别人鬼叫鬼喊特别烦,就总是说:“你要喊,到混堂里去喊!”

洗了澡,一出池子门外,立刻又有伙计迎上来,先用热毛巾替你前胸后背啪嗒啪嗒擦干,然后又给你两个滚热的手巾把子。你手拿手巾把子,脚下是啪哒啪哒的木拖板,回到自己位子上,再擦干全身,齐腰裹上一条大毛巾,肩上再披一条大毛巾……这时伙计又端来了茶水,放在你面前的方凳上,你半坐半躺在自己位子上听大人谈天。

“这个字要写得对头,不能乱写啊,”一位老者说,“本来这个人的名字叫王古仁,有人写错了,写成亡故人,这就不得了了,闹出大笑话了。”

“《夜半歌声》这个电影真怕人昵,里头有个人唱什么‘我的形式像鬼一样的精灵’。”浴室的小开,老板的小儿子(同伙计一样干活)一面替人叉衣服一面说。他相貌平平,戴副眼镜,吹了个小包头。

当时我年纪小,对他这句用苏北话说得文绉绉的歌词似懂非懂。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我的形儿鬼似的狰狞”。

有人在开着玩笑。

有个头发早白的中年人一本正经地对人说:“说把你们听,你们恐怕不相信,毛主席从来不睡觉。你说说看,他老人家能睡觉吗?这么大个国家,他能睡觉吗?万一哪块有个好歹还了得?因此上,他从来不睡觉。”

“咦?不睡觉?撑得住吗?”

“撑得住,不然就叫毛主席了吗?”

“呀,真正是毛主席呀。”不少人连连敬重地感叹。

也有人笑着摇头。

……

不时有伙计给众人扔手巾把子过来。

又有小贩,胸前平挂着一个方方的木盘(绳子吊在脖子上)前来兜生意。木盘里有青萝卜,有脆麻花,有桔子,有已包成三角包的香瓜子、五香豆、花生米……

这时,最高兴的便是我们这些孩子了,嘴里嚼着大人买的吃食(在我的记忆中,洗澡总是和吃连在一起的。洗了澡,神清气爽,无论什么都好吃,脆麻花刮辣松脆,青萝卜十分爽口,桔子甜中带酸,更叫人口水直滴……),耳边是人们的说笑和各种新奇的故事,还有木拖板清脆的噼哩啪啦声,满目是热腾腾的蒸汽,白色的手巾把子飞来飞去,洗了澡的人们满脸通红、新鲜……小小的浴室一时成了人间天堂,充满了亲情和温暖,使人有说不出的欢悦和安全感。

1956年,国家实行“公私合营”,隔着打浦路,就在53弄口斜对面,离陈复园浴室不远处新开了一家“第二浴身池”。

同陈复园浴室相比,这第二浴身池的设施和排场要好得多,大得多,价钱也不贵,最蹩脚的大众厅也是一角钱。渐渐不少人都到那里去洗澡了。只有一些踏三轮车、拉老虎车的老浴客仍然念着旧情照应着陈复园浴室(它也合营了),去那里洗澡、谈天……可它到底一天比一天清淡,终于关了门。

第二浴身池,处处宽大,敞亮。这里有两个浴池,一个大浴池供大众厅的浴客使用,一个小浴池供一级厅的浴客使用。一级厅同大众厅不同的是,这里有长长的沙发躺椅,有软绵绵的搁脚凳,躺椅旁有茶几、镜子等。其实大众厅也不差,宽宽敞敞的一长溜席位,背后是板壁,板壁上是一长溜毛巾,洗了澡的人们,同样可以坐在席子上,背靠在毛巾上喝茶聊天。且大众厅的浴池因为大,更使我觉得它可爱。

到第二浴身池营业时,我年岁大了些,记的事也就多而清楚。在记忆中,第二浴身池常和冬天连在一起。那时的冬天货真价实,常常彻骨的冷,不像今天有什么暖冬之类的。印象最强烈的是天寒地冻时,因为我在外面打弹子、打菱角,小手冻得裂开了口子,可以看见里面鲜红的肉;一有机会,就用嘴去呵这裂口,用嘴唇吮吸这裂口,或者用温暖的舌头去舔这裂口——它又凉又硬又有些咸;到吃饭时,将手背贴在热碗上,好舒服。

有时吃了晚饭不久,父亲说:“收拾收拾,去洗澡去。”很快,我就将母亲为我准备好的几件换身衣服挟在腋下,一手拿着肥皂盒,双手都尽可能缩进袖口里,跟着父亲出了门。一路上不时有熟识的小朋友问我:“建中,去洗澡啊?”

“哎,去洗澡!”在这寒冷的夜晚,我很得意。

到第二浴身池,进入第一道弹簧门,就有一股蒸汽的、肥皂的、人体的、衣服的混合香味,带着轻悠悠的暖意扑面而来。

父亲在高高的柜台前买了筹子后,我就跟着他掀开大众厅厚厚的棉布帘。嗬,更其浓厚的暖意,包围了我这经过一天严寒煎熬的身子,令我全身骨骨节节都舒展开来,手上的冻疮也麻酥酥地痒。进入大众厅就找个地方脱衣服。同陈复园一样,有人迎了上来。

拖着木拖板,进入浴室,拿了毛巾,到热气腾腾的大池边,只见池内池边不少人。我上得池边的大理石石阶,用鸡爪子一般满是裂口的小手拎着毛巾的一角在水里荡了荡。手在浸入热烫烫的池水的一瞬间,像触电似的,那极度温暖、舒坦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为了尽可能享受这热水赐予我的幸福感,也为了让肌肤和手上的冻疮有个适应的过程,我并不一下子进入池中,而是索性将手一点一点、一次一次地浸入水中,那种麻辣辣、暖融融的感觉令我永远难忘。直到享受够了,身子才渐渐浸入池中。在全身浸入池中的一瞬间,又是一阵难以言说的通体的舒服。

以后我又大了些,和大人一起去洗澡少了,和同龄的伙伴们一起去得多了。

记得在一个冷冷的雨夜,我正坐在自家小木楼窗前的缝纫机上做功课,忽然一颗小石子在窗玻璃上笃地响了一声。起先我不在意,不久又响了一下。我开窗一看,原来是同学兼好友赵光明在对面的墙脚下朝我招手,还轻轻喊了一声:“洗澡去。”昏黑中,见他头发已被雨水打湿,粘在一起,闪着模糊的光。我知道他有钱了——那时的孩子有几角钱是不容易的——立刻心领神会,把书合上,关灯下了楼。

在夜的蒙蒙细雨中,见离他不远处还站着他的弟弟赵光亮。他叫我也带上我的弟弟。

很快我们一行四人去了第二浴身池。由光明会东,我们一起洗澡。在大众厅那宽大的大理石石阶上,在热烫烫的水中,我们边洗澡边尽情地谈笑。

黑夜和冷雨都被扔到了九霄云外,这里是光明和温暖的所在。

洗了澡,擦干身子,用大毛巾裹紧身体,坐在席位上,喝着茶继续胡吹,真是何等的快活。

那时,学校里早就教了一首歌:《我们的田野》。我也特别喜欢这首歌——直到今天乃至永远: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湖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我觉得这首歌描绘的景象是我理想中的圣地,它的曲调也有一种出奇的幽静、美丽与和谐。我便和光明久久地谈我的理想,说我的理想就像《我们的田野》:在一片碧绿的湖边,有一片青青的草地,草地上有几棵柳树,树下有一张方桌;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围着桌子做功课;清风阵阵吹来;离树不远有几间新房子,那就是我们的家;远处是一大片“我们的田野”。

我说的时候,光明连连笑着点头。后来他也说了不少自己神往的事。

说呀笑呀,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看墙上的电钟,快九点了,我们还没尽兴,可是伙计——不,这时已改称服务员了——一次次地扔手巾把子过来,一遍遍地给我们添茶水,弄得我们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只好穿衣服——不过身上确也凉了,是该穿衣服了。

穿好衣服出了门,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可已经小多了,两家兄弟道一声“再会”,就顶着蒙蒙细雨奔回去了,一点也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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