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嗥
2011-08-15黑龙江李凤臣
黑龙江/李凤臣
陕西/万世长
狼嗥
黑龙江/李凤臣
宝子每天都站在供销社的门前犯呆。宝子可以不挪窝地在那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宝子把自己站成一棵树了。他像在等候着什么,他等什么呢?
房头那棵老杨树的影子爬上供销社的山墙时,忙完一天工作的翟连长从连部走出来,在供销社门前拉起宝子朝家里走。宝子像一头没喝足水的小牤子,极不情愿地频频回头张望着井台。路人就远远近近地看着这爷俩,翟连长牵着趔趔歪歪的儿子柔下声音说:“宝儿,咱回家吃饭了啊。”便一路无话,余下爷俩的脚步叩响着傍晚的村路,叩出人们许多的心思和联想。
宝子的长相跟翟连长一个模子印出的。让翟连长伤脑子的是,他的儿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智商还不及幼儿园的小娃娃。翟连长是什么人?人精呵。你想,这厮脑子里没点硬头货,能把个来自五湖四海的千把人的大连队修理得这样齐整?在生产建设兵团,他是呼风唤雨,颐指气使,威风八面的一方诸侯,这样一个百精百灵的角色怎么就生产出个残次品?
有人说,翟连长当年一定是酒后操作。也有人说,翟连长精明过头了,翟家两代人的灵气全给他占了去。难道冥冥中真的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神力在为人类调整着平衡?
在翟连长看来,这于他太不公平。因为他不但有一个傻儿子,还有一位病老婆。他家的屋子里终年不断地弥散出一股中草药的气味。这样的家境,他不得不把宝子的小姨接来帮他料理家务。
翟连长每天从阳光灿烂的连部回到那个给草药味浸透了的家中,就像走进阴冷的地窖,心里晦暗得无以言说。
宝子仰着那张酷肖爸爸的大脸盘子,一如既往地站在井台旁等候着。翟连长组织全连的人去地里抢收小麦了,直到野甸子里的蚊子嗡嗡营营地漫上井台,宝子也没等来爸爸。远处,小姨在喊他回家吃饭。那润着水音儿的呼唤,他像没听见一样。在宝子的大脑里是没有时间的概念的。他两眼不错神地望向村外。那里是一片麦地,那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爸爸就埋藏在那片没有边际的金黄里。他在那片金黄中没有看到爸爸,却有一只大花狗样的东西晃进他的视线,宝子的眼里迸出光亮来。
在北大荒那个盛夏的傍晚,一个足以让宝子刻骨铭心的故事,从暮霭缭绕村口,缓缓地向他走来。
宝子线儿牵了般,笔直朝大花狗移去。
不是狗,是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犊。小牛犊黑白相间的皮毛清爽得让人不忍触摸。它扬起湿漉漉的小粉鼻子,用婴儿一样纯净的眸子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打量着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位朋友。
在那一瞬间,宝子的心咯噔一下,好像给什么重物撞了一下。接下来,一股母性的暖流,从迷迷瞪瞪地活过来十几年的心底涌出,宛如童子的初次遗精。宝子那张呆滞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宝子忽然萌生出要去亲近它,拥抱它的欲望。小牛犊则伸出花瓣一样的粉舌在宝子抬起的手上舔着,一下又一下。心里痒酥酥的宝子呵呵笑出了声。
宝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吆唤它,嘴里呜噜了半天,最后竟想起小姨的腔调,边走边唤着:“宝子,回家吃饭了,宝子回家吃饭了……”小牛犊居然迈动还很柔弱的四腿,尾随在宝子身后,朝前方晃去。
这是一头小公牛,是打山脚下的畜牧排跑出来的。它当然不知道,它不经意间的出走,竟躲过了一场劫难。
那个年代的兵团就这规矩。假如牛舍产下乳牛,饲养员就会好草好料,侍弄婴儿般地呵护起来,乳牛长大了,可以源源不断地给人们提供鲜奶呵,而产下公牛,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已经是半机械化的兵团,耕牛的位置已被铁牛(拖拉机)取代。想想看,人们还会去搭上粮食和草料来饲养一头头的公牛吗?人是很实际的,徒劳无益的亏本买卖是不会去做的。那么托生到兵团的公牛一出世就死定了。
距畜牧排不足百米的后山脚下有一个大土坑。土坑四周长满了蒿草。这里便是公牛们的地狱之门。处理公牛的办法极其简便,专司此职的娄瘸子别看走起路来拖泥带水,那只镐把却被他操练得极为娴熟。面对一头头活蹦乱跳的小牤牛,只需一镐把,问题就搞定了。端的是稳准狠。而后将死牛抛进土坑,象征性地埋上些浮土,夜里,山上的野狼便循着血腥味扑向这里将死牛吃掉。
鲜嫩的小牛肉常年滋养着后山的野狼。后山的野狼个个膘肥体壮,吼声洪亮。后山的野狼牛气冲天。
那一天,不知是娄瘸子看走了眼,将那头小公牛当成了乳牛,还是他被什么事儿缠着,来不及送他上路,这头小公牛居然散步一样从容地打牛舍溜溜达达地晃进了连里,又在宝子的引导下,来到当地最高行政长官翟连长家的院子里。
傻呆呆的宝子居然领回个活物来,在小姨不胜惊讶的叫声里,宝子妈那张冥纸一样的黄脸探出窗外,虚着声音说:“宝子,在哪儿捡的,快点儿给人送回去,你爸爸看见了不打你。”
“不,大花狗,好玩!嘿嘿嘿,好玩。”
宝子跑回屋踅摸了一圈,最后把锅台上一盆新熬的苞米面粥捧到小公牛的脚下,小公牛探向盆子嗅着。
“你个傻蛋,那是晚饭呀!”小姨尖叫着扑过去。晚了,小公牛已经晃着小脑袋巴叽巴叽开造了。
翟连长是第二天早晨在院子里发现那小公牛的。对娄瘸子的失职他大为光火。他吩咐小姨立即把牛送回牛舍交由娄瘸子处理。小姨当然知道所谓处理的含意。小姨说:“你儿子都当宝贝了,我可不敢去动他的大花狗。”
“胡闹!”翟连长的手在空中一劈,“就这么定了,”便匆匆忙忙上班去了。
在连队里,翟连长的手只要这么一劈,一切问题都会铁铁地,就这么定了,不容置疑,不容否定,可翟连长的命令却在儿子这里受阻。翟宝子哭闹着死活不让小姨带走他的大花狗。小姨嫩葱似的小手都给他抓破了。
宝子不再去井台旁犯呆。宝子在院子里一步不离地陪伴着他的大花狗。看到儿子搂着小公牛的脖子那副亲昵样儿,久病缠身的宝子妈心里好生感动。自打出生到现在,像给人点了迷穴一样,对人世间的一切都麻木不仁的儿子总算通了点人气儿。感动过后,宝子妈心里又沉重起来。她想起了丈夫从空中劈下的手势。她把轻飘飘的病体放躺在炕上,望着天棚上爬动的几只苍蝇,发出一声忧戚的叹息。为自己,为儿子,更为那头贸然闯入这个世界的小公牛。
宝子妈悠长的叹息声,很快就给弥散在空气中的浓重的草药味吸净。
翟连长领着娄瘸子来到自家小院时,小姨正帮宝子给小牛搭着临时窝棚。
“净胡闹,”翟连长阴沉着脸,“你们当这是玩物哪?快带走!”
翟连长手一挥,娄瘸子便向站在障子边儿的小公牛晃去。宝子嗷的一声蹿向前横在小公牛和娄瘸子中间。
翟连长走过去,柔下声音说:“宝子,听话,这是公家的东西,咱不能要。”
“不,我就要!”宝子的大脸盘子红涨着。
“宝子,听爸爸的话……”
“滚你妈的蛋!”宝子蛮横地打掉翟连长抚在他头上的手。
翟连长尴尬地怔在那里。
“要不,就给宝子留下吧,”小姨说,“反正这牛也得……”
“你也缺心眼儿咋的?”翟连长吼,“这是公家财产!”
娄瘸子乘机迂回到宝子身后,捉住小公牛的耳朵,往门外拉。宝子扑过去,在娄瘸子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娄瘸子的脸立时皱成歪瓜裂枣。他甩着手,嘴里咝咝地嘘着凉气。
翟连长上前一掌将宝子掴倒在地上。小姨扑过去护住宝子。
“你打他……你怎么打他呀?”宝子妈从炕上扑向窗台,哭叫着“你打死他吧,打死他吧……”
娄瘸子从腰上解下麻绳,套在小公牛的脖上,小公牛的身子向后坠着不肯前行,可还是被娄瘸子强行拉出院门。
娄瘸子从土坑旁捡起那只镐把掂了掂。镐把顶端沾满了乌黑的血迹和牛毛。
土坑里散落着白森森的牛骨。成群的苍蝇在坑内喧嚷着,土坑四周的蒿草因为血肉的滋润,油黑锃亮,长势疯狂。
宝子终于给随后追来的小姨拉住,他痴痴地望定土坑对岸。明丽的阳光下,小公牛黑白相间的皮毛愈加鲜亮、润泽,爽人眼目。它像一只惹人怜爱的宠物,乖巧地站在娄瘸子身旁,对即将降临的灾难浑然不觉。
小公牛似乎看见了土坑对岸的宝子。它仰起头,哞哞地叫着,宝子甩开小姨要跑过去,给小姨拦腰死死抱住。娄瘸子冲这岸的宝子夹夹眼,诡异地笑笑,而后朝手心啐了些唾液,一提气,高高挥起镐把……
抱着宝子的小姨,浑身打摆子似的抖动起来。
“噗”一声皮肉与木棒撞击的闷响。小公牛栽倒在土坑边。小公牛的身子痉挛几下便不动了。小公牛那双纯净的眸子依然凝视着高远的天空。两只野鸭正扑棱地从那里掠过。
小姨闻到一股尿臊气味从宝子的身上漫出,远处的牛舍传来乳牛哞哞的哀叫声,像悠远的丧钟。
宝子又开始在井台边犯呆了。以前,宝子每天都是待在连部里的,无论翟连长独自一人办公还是连领导们开会,他都待在那里。后来他开始向爸爸要钱,每天都要,拿到钱后,就乐颠颠地跑到供销社去买糖块。遭到爸爸几次拒绝后,他就向连部的文书和司号员要。碍于连长的面子,谁也不好不给。一次,供销社那个爱恶作剧的知青售货员卖给宝子一打避孕套。宝子就当气球吹。宝子拎着吹鼓的避孕套在连部各个房间窜。财务室、卫生所、文书室、包括连部房头的锅炉房,所到之处,男的笑岔了气,女的羞红了脸,翟连长知道后,回到家里结结实实地胖揍了宝子一顿,从此宝子便不敢再去连部,将每天必去报到的地点改在了供销社旁的井台边。这眼井的水位极深。时令已到了夏锄时节,井壁仍挂着没能融化的残冰。人们就用绳子将人吊下井内,采得冰块,用水桶挑到地里,给锄草的人解渴。
宝子每天守在那里,自然是最先的受益者。宝子在炎热的七月品尝到了冰块的妙处,冰块入口那爽心爽肺的滋味以及咀嚼冰块时咯崩咯崩的脆响,勾得宝子馋涎涟涟。宝子就趴到井台上,将身子向井内探去,试图从井里掏出白生生凉丝丝的冰块来。打这儿路过的娄瘸子几步悠到井台上,一把将宝子薅住。这惊险的一幕,引来三三两两的路人。娄瘸子把宝子拉下井台,拍打着他的脑袋说“傻小子不要命了?”“我要吃冰块。”宝子瓮声瓮气地嚷,“快回家吧,别在这儿玩悬的,你家可就你这哥儿一个,”娄瘸子说。
“瞎扯,你家才就你哥儿一个呢?”宝子很是不服。
“嘿,这小子,那你说你家哥几个?”
宝子沉吟一下说:“哥仨呗。”
“咦,哥仨?我咋没听说呢?”娄瘸子及娄瘸子身边的人都来了兴趣,“哪哥仨呀?”
“我和我爸,还有我老叔。”宝子说得十分肯定。
“不对吧?”娄瘸子说“你再数数。”
宝子就掰着指头数,数得极为认真。
“宝子,用不用脱下鞋把脚指头也算上?”有人起哄说。
宝子歪着脑袋,把几个指头又摆弄一遍,忽然恍然大悟地叫道:“操,整错了,是哥四个,忘了我小姨了。”
周围的人乐扑腾了。
慑于翟连长的威仪,平时连队里的人,在他面前是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的,而对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形同他的影子一样的宝子,发泄一下内心的压抑,就像将一脸霸气的翟连长骂了个狗血喷头一样痛快,过瘾。这种心里就挺阴暗,阴暗的东西更需要宣泄的渠道。人们就时常在宝子身上找乐子。
宝子站在供销社门前吹泡泡糖一样地鼓捣着一只避孕套。白色的气泡在宝子嘴上时鼓时灭,宝子玩得很开心,有人就问:“宝子,吹啥呢?”
“气球。”
那人就说:“这哪是气球,这是你爸爸和你妈睡觉用的。”
宝子说:“我爸不和我妈睡觉。”
那人说:“傻小子,等你睡着了,你爸就钻你妈被窝里了。”
宝子硬是不服,说:“我爸不跟我妈一被窝,我跟我妈一被窝。”
“那你爸哪?”
“我爸跟小姨一被窝。”
那人先是一怔,继而眼里就闪出亢奋的光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关翟连长与小姨子的故事,便如傍晚的蚊虫一样嗡鸣着飞向连队的各个角落。
被生活的泥沼消磨得几近麻木的翟连长,因为小姨的到来,一夜之间,那尘封心底,已呈冬眠状态的激情又火借风势,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
翟连长坚信,在北大荒这块土地上,他可以征服一切。连队里那些鲜嫩的女子每每让他心动,可为着他的地位,为着他的现在和未来,他退却了,他不想因小失大。因此他对久病不起的妻子悉心照料,对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的傻儿子百般呵护。他以一个男人的克制力维护着自身的形象。小姨就不一样了,关上门就是自家的事儿了。为这个家他付出的太多了。为了妻子和儿子他活得身心疲惫,活得一无所有。身强力壮的翟连长委屈至极。所以在猛然燃起的激情之火面前,伦理的羁绊,道德的籓篱,竟变得如此苍白,如此不堪一击。
翟连长的优秀和强大,是他的妻子和妻子的妹妹都难以抗拒的。他以一个成熟男子炽热的目光向小姨撒去一张温情、暧昧之网,他几乎没费什么周折,情窦初开的小姨便沉溺其中。
那是一个春雨绵绵的深夜。宝子被一泡尿憋醒。当他站在厨房过道往尿盆里撒尿的时侯,从小姨房间里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宝子立即止住尿,那声音便清晰起来。是小姨的声音,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那声音一如窗外的雨丝,柔软而绵长。宝子吓坏了,他一头扑进屋去,随手拉下墙上的灯绳,炕上的两具白花花的肉体赤条条地展现在他的眼前。来不及从小姨身上爬下的翟连长惊愕地望着宝子,宝子大叫道:“你别打我小姨。”小姨慌乱地将潮红的面孔埋进被中。
“你小姨肚子痛,我给她揉揉,”翟连长说,“快去睡你的觉!”声音硬硬的。
宝子这才知道,原来小姨没有挨欺负,就呵呵笑着跑掉了。
宝子回到屋里,爬上炕便呼呼睡去,从被窝里却渗出宝子妈一阵阵压抑的哽咽。
小姨绵软的呻吟再度响起。小姨丰腴的胴体如温软的水波,大汗淋漓的翟连长在水波上恣意颠动着。雨夜里隐隐传来野狼凄惨的嗥叫,如婴儿的哭啼。人们知道,牛舍后面的大土坑里又埋进了小公牛,野狼们在争食鲜嫩的小牛肉。
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宝子发现妈妈的枕头和被头洇湿了一大片,就得意地叫嚷“宝子昨晚没尿炕,妈妈尿炕了,嘻嘻,妈尿炕喽……”
宝子妈被一夜苦雨浸透的心不由一阵绞痛。她用红肿的眼睛望着傻笑的儿子,发出重重的叹息。
在那些日子里,翟连长的心情格外的爽。与小姨的欢爱,使多年的缺失一并找补了回来,他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注入了一种活力。他的生活变得明丽而丰盈。人们很难判断,连队里各种版本的传闻是否刮进翟连长的耳中。他说话的嗓音依然洪亮,调兵遣将的手势依然洒脱有力。
翟连长一如既往的从容和霸气,几乎使一些人开始怀疑出自一个弱智儿之口的绯闻的真实成分。
宝子对那头“大花狗”的刻骨依恋以及由大花狗所带来的创痛已然淡去。每天他依旧站在供销社的门前傻笑或向来往的过路人要钱。这一切,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如果哪一天宝子没有站在那里,反而觉得这一天里缺了点什么。连队里的生活像村边的小溪,就这样平缓地向前流动着。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宝子竟有了那种癖好。有人发现,宝子当街掏出裤裆里的阳物,笑呵呵地向过往的行人展示。于是全连队的女人谈宝子色变。女孩子们便不敢从供销社门前路过。宝子手中掂着的那嘟噜发育良好的物件让连里的一些爷们儿胃口大开。他们兴致盎然地逗着宝子说:“宝子,家把什儿不小哇,该让你爸给你娶媳妇了。”
翟连长病倒了,病得很重。宝子是给死看死守,不许离家一步了。宝子像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躺在炕上昏昏沉沉的翟连长好像第一次这样仔细地审视他的宝贝儿子,他吃惊地发现宝子是越长越像自己了。他的鼻子,他的眉毛,他的脸型。甚至走路的神态,简直与他如出一辙。那一瞬间,翟连长的脑袋都大了。仿佛向众人裸露私处的不是小宝子,而是他自己。他半生的辉煌像给宝子的“惊人之举”涂上了一层稀屎。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明天,如何面对连队里那一张张面孔。翟连长伏在被子上哭了。这该是他第一次在家人面前落泪。一个大男人沉闷的哭声把宝子妈和小姨吓坏了,姐妹俩如何也不相信他们的男人居然会发出这样的哭声。
夜里,翟连长又爬上了小姨的小炕。他像一个饿极了的后生,生猛无比,乐此不疲,一次次将小姨送上峰巅。他只想带着无尽的烦恼,在忘乎所以的欢爱中速速死去。他愿这个世界永远消逝在窗外的黑夜之中。
宝子妈盘腿枯坐在炕上,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的暗夜。另一个房间里的狂风暴雨声声入耳,她却入定般波澜不惊。最初的伤痛、屈辱,激愤和泪水已随着她快速流逝的生命渐渐枯竭。这个世界的一切于她已毫无意义,只有眼前沉睡的宝子还把她和这个家牵连着。她忽然感到,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不幸的娘俩。宝子妈连叹息一声的心情都没有了。
院子里,一只小铁炉上坐着药壶,小姨蹲在炉前摇动一把蒲扇扇着炉火。壶已煮沸,草药的苦涩味在小院里弥散着。宝子妈坐在窗下的马扎上,愣愣地打量着小姨。小姨明媚的脸庞、丰腴的腰肢,从宝子妈眼前划过来划过去。宝子妈炉火一样灼人的眼神盯视得小姨心惊肉跳,香汗淋淋。她不敢正视姐姐的眼睛,勾了头,机械地摇着蒲扇……时间凝滞了。满院飘飞的苦涩味煎熬着两个女人。良久,有轻微的叹息声飘进小姨耳鼓:“老妹儿,”宝子妈唤着小姨的乳名,“好好照看宝子……”
小姨抬起头,马扎上的姐姐,枯瘦的身子像一片秋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托举到半空,她呆滞的两眼空茫地望定小姨,小姨的心蓦地被揪紧,两行眼泪顺着她白皙的脸庞扑簌簌的滚下。
院子里浓浓的草药味儿,如无数只小虫子啃噬着两个女人的心。
那些天来,宝子始终被看守在家里。失去自由的宝子总是无端地与妈妈和小姨发脾气。
无聊的宝子蹬上高高的苞米楼子,呆呆地向远处张望着。
几场透雨滋润下来,与连队相连的那片大豆地,田垅更加丰盈了,肥硕的大豆叶片连缀成一块无边无际的绿色锦缎,微风拂来,锦缎一波一波向天际抖去。宝子的视线在锦缎上起伏着,宝子的眼睛都给染绿了。
恍惚中,那片浓绿里出现一团影子,那影子正向连队走来,“大花狗”宝子脱口叫出。那一瞬间,悸动的宝子险些从苞米楼子上跌下,接下来,他的手背及面颊上又出现了给“大花狗”舔动时那种痒酥的感觉。这感觉让宝子的心尖尖都发颤了。宝子的眼里涌满了泪水。
影子走近了。不是什么“大花狗”,是一个穿着花布衫的女孩。女孩挎着一个笤条筐,从宝子家的障子外走过。大张着嘴巴的宝子看清了,那筐子装满着白花花的雷窝子(一种蘑菇),宝子绷紧的神经松活下来。突然袭来的往事,瞬间淡去了。女孩筐里的雷窝子勾起了宝子的兴致。
牛舍后边那片给牲畜踩平的草地上,埋葬小公牛的大土坑四周都生长雷窝子。每逢雷雨过后,雷窝子就纷纷拱出湿漉漉的地面,像在野地上撒了层洁白的汤圆,宝子真想溜出家门去采雷窝子,可是有了爸爸的指令,小姨的眼睛像一对小钩子,形影不离地搭在他身上,宝子插翅难飞了。
百无聊赖的宝子给院子外边的诱惑折磨着,采雷窝子的念头还没有散去,从村外的大水泡子那里又传来孩子们戏水的喧闹声。宝子在苞米楼子上瓮声瓮气地嚷着“我要洗澡,我也去洗澡。”
小姨立即端出家里的大洗衣盆,装满水。坐在盆里的宝子兴奋得嗷嗷大叫。两手拍打着水,盆水溅了一院子,小姨就不断为他加水。为使宝子不离开院子,小姨着实动了不少脑筋。
娄瘸子悠着一条跛腿,风风火火满连队找翟连长。娄瘸子是在通往农具场的路上撞见翟连长的,娄瘸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翟连长,说宝子在村头的大水泡子里洗澡淹着了。翟连长一听,脑袋嗡的一声,整个思维就乱了套。翟连长一路小跑向村外奔去。
大水泡子边一片沉寂,只有一个放羊的老头,站在树荫下歇凉。翟连长问老头“人呢?”
“抬回去了。死透透的了。”老头叹息着。
就在翟连长掉转身踏上归路的一瞬间,他猛然感到浑身一阵轻松,仿佛笼罩心间已久的阴霾莫名地散了去。
翟连长被自己的感觉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极力摆脱这种感觉,可它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阳光灿烂的乡路上,翟连长思绪翻涌。
推开院门的翟连长一下怔住了。宝子正坐在苞米楼子上大口大口地嚼着吃食。
犹如梦中的翟连长虚脱般跌坐在马扎上。
淹死的是连里一个姓宋的也叫宝子的男孩。当时娄瘸子正打泡子路过,见人们正七手八脚地为刚刚打捞上来的宋宝子控水。听说溺水的是宝子,娄瘸子立马跑回连里报信去了。
宝子是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溜出家门的。后来小姨每每想起,便为自己一时的疏忽后悔不迭。当时她只是靠在被垛上打了会儿盹儿,醒来时就不见了宝子。
连部的女文书张燕发现站在路边的宝子时,并没注意到他脸上的异常反应,她更不知道,从她走出连部,宝子的一双眼睛就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过,她把一沓由翟连长刚刚审过的广播稿举在脸上,遮挡着毒辣的阳光。发现宝子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快把烈日下的宝子劝回家。让她始料不及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宝子已从裤裆里掏出那嘟噜玩意儿冲着张燕掂动着。那一瞬间,脸色苍白的张燕呼吸都停止了。看到傻在那儿的张燕,嘴角淌着涎水的宝子竟嘿嘿笑着向张燕迎来。张燕发出的惊叫声并没有影响宝子的行动。张燕掉转身,一路哭叫着向连部跑去。宝子握着手里那玩意儿嘿嘿笑着在后面追赶着。
烈日下,翟连长拽着宝子往家走,宝子瓮声瓮气地嘟哝着:“我要采雷窝子,我也去采雷窝子……”
脸色死灰的翟连长像中暑了般,脚步沉重得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张燕的哭声还在耳边萦回。恍如梦中,他们爷俩都给剥光衣服,赤条条地走在大街上。翟连长只想一声惊呼走出这噩梦,可真实的阳光聚光灯似的明晃晃地照着他们爷俩。
回家的路仅仅几百米,回家的路又如此漫长。
宝子死了,死得突然。
那天傍晚,宝子嚷着要去连部找爸爸,说爸爸答应下班后领他去采雷窝子。当时小姨想,凭个傻乎乎的宝子,还没长那欺骗人的心眼儿,就答应了宝子。宝子拎起小篮子乐颠颠地跑出了院子。
和每天一样,翟连长很晚才回到家里。当领导的,工作就是忙。见翟连长一人走进院子,小姨问:“宝子呢?”
“宝子?怎么,他又跑出去了?”翟连长有些不高兴了。
“他去找你了。他说你要带他去采雷窝子呀!”
“瞎扯。我啥时候答应过他!”
小姨一听,立时紧张起来。
翟连长、小姨及几位邻居摸黑找遍了连队的各个角落,把连队周围的庄稼地和草甸子都梳理了一遍,也没能寻到宝子的踪影。小姨带着哭音的呼唤声在寂静的夏夜里颤颤地游荡着。
第二天,娄瘸子在草甸子放牛,发现了一堆被狼撕碎的衣裤和一只鞋。那堆破碎的衣裤离埋藏小公牛的大土坑仅十几步远。娄瘸子循着零星的血迹向前寻去,在大土坑旁,他又发现了另一只鞋子。
宝子死后,宝子妈就开始拒绝吃药。她的眼里没有泪水,似乎眼泪与她的心气一样已经枯竭。每天她坐在那里,明亮的眸子望定一处,神态异乎寻常的平静。宝子妈的平静让翟连长和小姨心里一阵阵发毛。这个几天都不曾煎药的小院,那股浓浓的草药味儿依然徘徊不散。
夜里,翟连长又爬上了小姨的小炕。自宝子死后,这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几乎瘦下去一圈,人像大病了一场,憔悴不堪,始终没有光顾过小姨的小屋,今天夜里翟连长却激情澎湃。一番缠绵后,正当翟连长翻身上马,意欲纵横驰骋之时,一声凄厉的狼嗥自远处飘来,小姨身上的翟连长身体猛然痉挛了一下,坚挺的下身便如泄了气的皮球,疲软下来。
虚汗淋漓的翟连长从小姨的怀抱里抽身下炕,穿上衣裤,默默离去。
黑暗中,小姨听到翟连长没有回到姐姐的房间,嚓嚓的脚步声响到了院子里。她感到奇怪。她坐起身向窗外看去,见翟连长正推开院门向外走去。
翟连长今夜的反常,连同几天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她感到,这个家中,在浓重的草药味之外,似乎还有一种神秘得让人咂摸不透的味道。小姨不敢想下去了,闷热的夏夜,小姨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远处又传来野狼的嗥叫,一声又一声。
小姨跳到炕下,匆匆穿好衣服,奔出院门,这时姐姐屋里的灯亮了。
空寂的村路上,早已没了翟连长的影子。小姨来到连部前,连部里也黑着灯。他去哪儿了?小姨茫然地徘徊在村路上,不知不觉已来到了村口,在她返身要往回走时,她看到,在朦胧的夜色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牛舍附近一只废弃的牛食槽子上。
是翟连长。他勾着头,两手掩面肩头一耸一耸的。
这里是一个岔路口,月光映出一条给人和牲畜踩得发白的小路,小姨猛然想起,那天她追赶宝子时,走的就是这条路。它直通向埋葬小公牛的大土坑,坐在木槽子上的翟连长正面朝那个方向。小姨不由打了个寒噤。她撇下翟连长,一路跌跌撞撞地朝家奔去。她想立即回到姐姐身边,她要与可怜的姐姐一起离开那个充满草药味儿的小院,她要侍候姐姐一辈子。
从供销社里晃晃悠悠走出的娄瘸子恰好与小姨碰了个对面。他显然是喝多了酒,他向小姨抬了抬手,要说的话却几次被酒嗝儿噎了回去,他冲小姨摇了摇头,而后唱呵呵地朝前晃去。
小姨快步赶回家,推开板门,院子里一片沉寂。小姨来到姐姐门前,轻轻叫道:“姐,姐……”没有回音,小姨走进屋,拉亮灯,炕上是空的,姐姐呢?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小姨的心狂跳起来。她返身走回院子,借着月光,她看见苞米楼子上挂着一条长长的黑影,一股死亡的气息在小院里弥漫着。
“姐!姐……”小姨嘶哑地呼叫着扑向苞米楼子。在她的头顶上,姐姐已然僵硬的尸体轻轻地悠荡着。
小姨惊叫一声,瘫倒在地上。
夜深沉。远处响起几声懒洋洋的犬吠,长长的尾音很快又给浓浓的夜色吸尽。
在那个地方
陕西/万世长
让我为一个人去怀念
她花朵的言语 她神秘的笑容
忍不住叫我神往
在那个地方
我记得她的水池
那四周如织的青草地
有一双脚印是两个人的体重
多年来 她是我的睡梦
带着水鸟的鸣啼
在三天三夜的车速之外
那里 有一重薄翅的天空
成为我永逝的世界
成为煤的一部分 成为一张陈旧的合影她被那个地方隐藏着
是路过的南方
让我只为一个人去怀念那座城市我的心在日夜兼程
伴着一个人越来越近的归期
她和时间
成了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