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与汗水
2011-09-28辽宁
辽宁/女 真
幸福与汗水
辽宁/女 真
女 真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写作小说等多种文体。曾获中国图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及一些报刊的奖项。就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
1.汗水是蒸出来的。
自从摔了那跤,汗就少了。怎么热、怎么累都难出。也是怪了,摔跤能让人骨折,也能把汗摔丢。不亲身经历谁会相信?
本是一个爱出汗的人。年轻那会儿,干活出力气,太阳下站一会儿出汗,说话多了可能出汗,有时什么都不做,莫名其妙就皮肤潮热,细密的汗珠在脸颊、手背、胳膊上若隐若现,珠光点点。青年点的男生见她出汗,常哄笑:“汪霞又紧张了!”这话有典故。刚发现她爱出汗时,有男生当众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紧张。众男生笑她:“平白无故紧张什么?”当然不为什么,又不是她愿意紧张,她说不明白。说不明白的事情让年轻人兴奋,男生尤其。
下乡知青,男生女生在一个屋檐下,男生想各种办法跟女生套近乎,没话找话很正常。汪霞莫名其妙的汗珠成了男生跟她找话拉近距离的由头。
最爱跟她搭话的男生,最后成了她女儿的父亲。
现在仍然是她女儿的父亲,只不过,不再是她的丈夫了。
回城以后不久就离了。
汪霞靠做保姆维持母女生活。电子元件厂破产,买断——一次性给你多少钱,这辈子你跟一个叫单位的地方就没关系了,自己交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到了五十岁,就可以享受劳保。买断的钱是交保险的,五十岁之前,生活费你得自己挣。家里有男人挣钱好办,像她这种男人胸前早已另有他人倚靠的女人,除了自己干活挣钱,还有什么办法?
每当电视新闻里演扫黄,哪儿哪儿又端掉了窝点,镜头转到那些抱头蹲在角落的风尘女时,汪霞总要莫名地愣怔一会儿。年轻时的汪霞挺有模样的,不比那些涂脂抹粉的小姑娘差。没钱受憋分分角角算计的滋味不是一般的不好受,是相当地不好受。思想每活动到这一层,很快她就会在心里骂自己:这么大岁数了,还敢胡思乱想?除了给人家洗洗涮涮,你还可能用别的方式挣钱吗?想那些没用的干啥!
就算当保姆,哪天也不一定有人雇了,年龄不饶人啊。开春的时候,她陪王姨去北陵公园。王姨一年四季去北陵散步,还爱带孙子强强一起去。强强刚会走路,兴奋的在公园里踉踉跄跄,想让他停下,难;出了公园的门,回家的路上,自己一步不迈,闹着抱抱。强强拒绝婴儿车,王姨推车,汪霞抱强强。强强吃得好,长成个肉蛋蛋,死沉死沉。那也得抱,谁让你是保姆呢。下台阶的时候,一脚没站稳,踩空了,她和强强一起倒了下去。用一只手去拄地。强强也摔了,落她身上,哭了几声,只是吓一跳,汗毛也没伤到。她拄地的手腕子骨折了。
王姨待她不薄,让女婿洪涛带她上医院看病拿药,不用她干活,让她在家里住着养伤。甚至从家政公司临时找了钟点工,让她指点着干家务,照常给她开工资。她不好意思,就算人家有钱、有善心,你怎么好意思无功受禄?再次提出离开时,王姨眼睛湿了:“小汪啊,咱俩这辈子有缘份,你就别让王姨伤心啦,啊?!”
汪霞救过王姨的命。那年冬天,小两口去三亚,汪霞陪王姨在家。那年还没生强强呢,王姨半夜口吐白沫,半个身子不会动,话说不出来了。汪霞口渴,起来喝水,发现老太太不对劲,先打120叫急救车,然后又给洪涛和葛丽打手机电话。小两口买到机票从三亚飞回来时,王姨已经在医院住了两天,病情刚刚稳定。见到女儿,王姨先流眼泪,马上就说到汪霞:“丽啊,小汪是咱家的恩人,以后就在咱家过了,听见没?”
这话让汪霞感动。王姨是烈属,男人在越南打仗时没了。她三十五岁守寡,头顶着烈士遗属的荣誉再没嫁男人。女儿听她的话,她这话是让女儿一家收汪霞养老的意思了。王姨的好意,多少带着感激的成分在里面,汪霞心领了,但真到动弹不了那天,她知道自己不会赖着不走,大不了去敬老院。那时候亮亮也该自立了,她每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养老金,找个差不多的敬老院还是可能的。
是王姨的眼泪和诚意留住了她,说离开容易,动真格的,她也难心。没地方住。离婚以后她把女儿亮亮寄放在娘家,自己在外面东家西家打游击。回娘家挤,她不好意思;自己出去租房子,像点样的地方没个五百块钱下不来,省钱等于挣钱。所以,看王姨真诚挽留,她也就留下了。快点把身体养好,好好干活报答人家就是。汪霞做保姆从来都实心实意,干活不耍奸猾,王姨家识人。生活越来越好,许多人家雇保姆,既能干又让人放心的好保姆,其实难找。
手好得很慢。拍片子说长好了,不疼了,却不敢用力气,拧抹布都拧不净。最要命的是身上的汗忽然消失了,往常最爱出汗的三伏天,身上一滴汗珠都难见。人不出汗身上说不出来的难受,紧绷绷的。晚上唠嗑儿,她跟王姨东拉西扯,什么都说。过了几天,葛丽休息,上街购物回来,送给她一套睡衣,是夏天穿的那种砍袖,膀子露在外面的那种,告诉她:“这是汗蒸服,你去我以前做汗蒸的那个地方试试吧,据说对伤口愈合有好处,加快血液循环,伤口好得快,还能出汗,排毒养颜。没听电视里说吗,请人吃饭不如请人出汗,现在汗蒸很流行的,这家是韩国技术,电气石的,挺好,你去试试。”
汪霞推辞着不去。一个做保姆的,花主人钱出汗,太过分了。葛丽坚持说已经给她交了一个月的钱,退不了了。
恭敬不如从命。
三站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吃完晚饭,王姨就催她走,她坚持把桌子收拾了,把碗筷洗干净,然后出门坐公交车。临时雇的钟点工,管打扫卫生、做饭,做完饭人家走人。她不干活白吃饭,不能碗筷不洗自己去出汗。收拾完了,拎上葛丽给她准备好的汗蒸服,心里滋味复杂:这辈子,碰上的不全是没良心的人,老天爷眼睛睁着哩!
2.第一天就闹出笑话,过后让多少人说起来笑得肚子疼。
老客户胖刘,见她头一次来,热心指导:汗蒸出去以后别穿衣服,晾着,让身体自然干,这样对身体最好。蒸了一个小时,汪霞从汗蒸房出去时,女更衣室里就她一个人。听了胖刘的话,她把湿透的汗蒸服脱了,直接躺到铺着地板革的木床上。地板革下面铺了热膜,热乎乎的,有一种热炕头的感觉。身子下面热乎,身子上面可是凉的。好在刚蒸完的身子是热乎的,并不觉得冷。赤条条没遮没挡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感觉极其不自在,僵硬得不敢动。老天爷长着眼睛,从天上看着呢。从来没有过这样赤裸裸的时候啊!跟男人新婚时都没有。新房是从单位临时借的一间宿舍,过完蜜月就还回去了。年轻时的汪霞,是一个羞涩的女人,好在这会儿屋子里没人。这时,老板娘进来拿东西,见她赤身裸体,惊呼一声:“哎呀妈呀,你干啥呢?!”
老板娘的一声喊,把她身上没散净的汗差点吓回去。她跟老板娘说胖刘告诉她什么都别穿,老板娘乐岔了气:“这个胖刘,什么时候都没正形!姐姐你赶紧穿上吧,她跟你开玩笑呢。”
胖刘乐天派,人长得肥胖,每回来了新顾客,她总爱跟人恶作剧开玩笑。在一个十五平方米的小屋子待一个小时,出来散汗还得一个小时,不说说话、不做点什么时间多难挨。不过这回的玩笑开得有点大!老板娘怕汪霞不好意思,又见汪霞实在,就跟她多唠了几句。这一唠,唠到一块去了:两人同是一九七五年的下乡知青,同一年回城,同一年下岗买断,下一代也同是女儿。只不过人家比她大了一个月,命好,男人没跟她离婚,还出钱给她开了这家养生馆。
那天除了让胖刘捉弄一下,别的还好。喝了很多水,出了一些汗,汗蒸服湿透了。多少天没出过汗的汪霞躺在更衣室的床上,感觉说不出来的乏,真想马上睡过去。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上眼皮下眼皮提前打架。简单刷了牙,跟在客厅里看电视的王姨打了招呼,告诉她自己先去睡了。平时干完家务她陪王姨看电视,陪王姨说话,都是没有男人独自把女儿抚养大的女人,她们有共同语言。一晃儿,在人家干六年了。人家以前换过好几个保姆,到汪霞这,王姨发话,不换了,就她了。汪霞两次说走,人家都是每月加五十块钱。如果这次不是手腕子骨折,她真的再不好意思提走的话。王姨从部队退休,工资高,不差钱。王姨还愿意跟汪霞说话,有时候汪霞干活正在节骨眼儿上,王姨跟她说起来没完,女儿葛丽笑她还让不让人干活了,王姨回:“陪我说话就是小汪的工作,你们整天忙,也不陪我。”洪涛是军官,经常下部队,葛丽在社科院搞研究,为课题经常需要外出调研,在家里不上班时也是闷在电脑前面噼里啪啦敲键盘,忙,没有空陪老太太说话。两个人都忙,有汪霞陪老太太,他们心里踏实。
所以,每天睡前陪王姨说话就成了她保姆工作的一部分。但这个出过汗的晚上,汪霞感觉十分疲累,只好告假。怕王姨看完电视摸黑,她把和王姨共同卧室的门敞着,地灯打开。客厅里韩剧的声音传进卧室里,一点都没影响她,很快就睡过去了。
睁开眼睛时,带遮光布的窗帘缝隙已经透进来亮光。王姨不在对面的单人床上,她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脑袋嗡地一下:不会吧?!十一点了?
一觉睡到上午十一点,没做梦,中间一次没醒。她去厨房,王姨抱着强强正指导钟点工收拾中午的青菜。汪霞脸通红:“王姨,您不喊我呢?我睡死了!”
王姨说:“小丽不让喊,她说这是你头一次汗蒸的效果,多睡会儿对身体恢复好。”
睡过头的事情就发生这一次。在人家当保姆,天天睡到十一点还得了?反天了!她把闹钟给上了。
汪霞去汗蒸,差不多都是在晚上七点。吃过晚饭,收拾完桌子。养生馆从下午一点开始营业,到晚上九点关门。汪霞七点进去,一个小时蒸,一个小时消汗,正好跟老板娘一起离开。葛丽给她交的是月票钱,一个月之内可以天天去,几点去都行,但她除了这个时间去,别的时间都不好意思。干活时间,你不干活去出汗,好意思抬腿走?去了几次她发现,晚上七点以后坚持在汗蒸房里的人,差不多固定的就那几个。胖刘、小白、小谢,都是女的。胖刘比她岁数大,胖,说是抱着减肥目的来的。蒸了几个月,体重一斤没减,但感觉皮肤比以前好了,化妆品的钱省了,还可以在汗蒸房里唠嗑说话消磨时间。家里就一个人,总看电视眼睛受不了。小白年轻,二十几岁,说是为了美容,出出汗皮肤结实、有线条。小谢比小白岁数大点,不爱说话,挺深沉的,不知道在什么单位。颈椎不好,后背酸疼,汗蒸以后不适感略有缓解。
汪霞骨折的时候,大夫说她缺钙。葛丽让她来汗蒸,她犹豫过,也是害怕出汗太多身上的钙质流失。她和几位探讨过这个问题,小谢就说她准备集中蒸一个月,以后不天天来,而且她平时还要天天吃钙片。
有时候,老板有时间来店里,老板娘也会换了衣服进来跟她们一起凑热闹。女人们在一起嘻嘻哈哈,唱戏似的,什么话都敢说,深了浅了的,都是刚认识的,半生不熟,出了这个门,可能永远不会再打交道,说话就少了顾忌。时间过得很快。胖刘经常把上衣脱掉,裸着身子蒸,她说这样出汗快。她脱衣服之前,会先跟外面的老板或者老板娘打招呼:“来男的告诉一声啊!”
来店里的大部分是女人,男的很少,来的也大多是在白天,或者五六点钟刚下班的时候。如果店里完全没有男顾客,汪霞也敢把衣服脱了,裸着蒸,就当是在澡堂子里洗澡呗。胖刘那么臃肿的身子,肚皮上像缠着超大号游泳圈,全是赘肉,两个小山一样的奶子都快贴到肚脐上了,还好意思裸体,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这样,万一进来个男的,手忙脚乱现套衣服,多不好意思。她把这些想法跟老板娘说了,老板娘嘿嘿笑:“你不懂,汗蒸的时候有男的在场才好呢,汗出的好,人家说叫男女同修。”老板娘的话,汪霞心里画浑儿,不全相信。
所谓的养生馆,其实就是临街的民居,三室一厅的那种,最大的一间是汗蒸房,其余两个房间,分别做了男、女更衣间兼休息室。如果有更大的地方,老板娘也许会有另外的说法。生意人的话,得有分寸地信。比如老板说在这里天天出的汗跟平时出的汗不一样,不会流失钙,对这一点汪霞心里也不是十分相信。老板娘当然希望大家天天来了!
蒸了一个星期,从来没有男人进来。汪霞心理上放松了,胖刘再冲外面喊“来男的吱一声”的时候,她就也跟着把上衣脱了。胖刘看她一眼,笑:“你大姑娘啊?好像没奶过孩子似的!”
汪霞体形好,丰乳肥臀小蛮腰,一般年轻人都比不过她。她把自己的体形归结为劳动,一辈子干活,没有男人疼,多少年从来没认真休息过。一个星期王姨家给一天假,那一天她得回娘家,帮娘干活。女儿吃住在娘家,虽说已经代替她这个女儿成了姥姥的小棉袄,她没尽到做母亲和女儿的职责,心里内疚,回去一次拼命找活干,恨不得一天当七天用。如果不是骨折,如果不是人家葛丽心地善良,她一辈子不会知道还有这种累了可以歇乏的地方。她问葛丽怎么不来蒸,葛丽说她换地方了。葛丽生孩子之前经常去外面洗澡,当时她还有些不理解:主卧室里现成的带冲浪按摩的浴盆,想搓澡她也可以效劳,非得花钱出去洗?现在明白了,人家不是一般的洗澡,是享受去了。
女人在一起说话随便,胖刘是个爱开玩笑的,汪霞也信口跟她说笑:“大姑娘没结婚,但奶过孩子!”几个女人哈哈哈随口乱说,乐了一会儿,汪霞就讲了亮亮要看对象的事儿。26了,自己不着急找对象,给她介绍几个,横挑鼻子竖挑眼,汪霞急得不行。一个女人,嫁得好比什么都重要。她对亮亮苦口婆心,亮亮反驳:“我不正因为吸取了你的教训,不想轻率嫁人才这么挑拣吗?”
亮亮的回答让她无话可说。男人没找好,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失败,她在女儿的反驳面前失语。但这种在女儿面前丢面子的话,她在刚认识的女人面前是不会说的。
没有男人的空间里,女人们近乎赤裸地在一起放声说笑,竟然没有听见老板娘在外面说什么。
穿着汗蒸服的男人掀开棉门帘带着一阵凉风走了进来。胖刘一声尖叫,匆匆忙忙转过身去,把上衣往身上套。胖刘尖叫的时候,汪霞还庆幸自己正背对着门,没像胖刘那样将前胸袒露在陌生男人的眼里。只是一瞬间而已。待她套上衣服,转过身定睛看了男人之后,她的头嗡地一声!冤家路窄!她万万想不到能在这里看见他!
3.男人的闯入,带进来凉气,尴尬,还有心酸。
前胸走光的胖刘首先打破了寂静:“组织上派兄弟当党代表来啦?”
男人显然也已经认出汪霞。目光躲闪,不怎么敢看她,慌乱地招架胖刘的问题:“对不起,不是故意的,老板娘喊了一声,我以为你们都听见了呢。”
“你是头一次来吧?”
“呃。”
“你以后天天这个点儿来呀?以后我们有思想准备了,不会再给你机会让你饱览春光了。”
胖刘快人快语,替女人们把尴尬都说出来了。男人接一大杯子水,咕咚咕咚往下灌,找事做替自己打消尴尬吧。不知道是水喝急了,还是头一次汗蒸反应太猛,汗水很快噼里啪啦往下落,滴滴嗒嗒落在地板上,清晰可闻。他的汗出得真够快,以前不是这样。
胖刘和男人对话时,汪霞闭上了眼睛,做养神状,不想看他。曾经,他们之间也有过甜蜜的时刻。在青年点,如果不是他的帮助和陪伴,那段艰难的日子寂寞的时光不知道会如何打发。他们之间的好,也曾让多少知青同伴羡慕!然后,回城的大潮来临了。他们像贝壳一样被大潮卷回了城里,都是到企业当工人,男人到城建局,她到民政局。男人在外面盖房子挣钱,她在家里抚养女儿。日子平淡艰辛,但过日子不就是这样?能回城已经满足,比脸朝黄土背朝天挥锄杠的日子好多了。回城以后她最大的理想是有一间自己的房子。结婚了,女儿出生了,他们住在单位的临时集体宿舍,直到离婚,居然在外面有人了。那个女人,她见过,没看出哪儿比她好。男人在外面有了另外的女人,是她的耻辱。她没哭没闹,痛快答应了男人的离婚请求。多年之后,葛丽问她:“离婚也行,你怎么没要房子呢?”她苦笑:“我倒是想要房子,他得有!”葛丽年轻,那个年代的事情,她理解不了。
男人就这么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甚至跟中学同学、昔日的知青伙伴也不再联系。多少次青年点同学聚会,他从来不露面。没脸,不好意思了吧。如果光是离婚,她还不会这么瞧不起他、恨他。关键是他后来连女儿的赡养费都不给了。最难的时候,她去要过两次。男人说没钱。他有钱讨新老婆,有钱跟新老婆生养儿子,没有钱给女儿。她可以去打官司,但没打。女儿是她生的,只要她还有力气,她养得起,就当自己这辈子没嫁过人。再不想见他的嘴脸。汪霞是个有志气的女人。
没想到有一天还会在这样一种场合见到他。她不想跟他说话,不想当着众人的面揭发他是如此绝情的男人。就当不认识!
胖刘话痨,一会儿都不甘寂寞:“怎么光上身出,你腿怎么不出汗?”
男人回说:“腿有毛病,冬天怕凉,三九天,像踩在冰上似的,在外面站十分钟就受不了。听人说冬病夏治,汗蒸能缓解,这不就来了。头一次来,啥都不明白,您多指点。”
他的腿原来就有毛病,下乡时落下的。他们下乡的地方种水田,插秧的时候,田里春水刺骨,穿了水靴也挡不住那种凉。除了凉,还有弯腰的那种累,女孩子尤其受不了。一天下来,腰像折了似的,回到青年点,饭不吃,趴炕上哭!那时候,他对她真好,帮她插过秧,割过稻。
汪霞的眼角湿润了。这么多年过去,想到那时的艰难,心里还是酸的,还想流泪。但她不会在男人面前流泪。幸好汗蒸房里的人都是大汗淋漓,谁也分不清她眼角的液体是汗还是泪,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腿疼冬天怎么办?五六个月呢!要不然冬天去海南吧。我单位不少原来的老同志,现在成候鸟了,一到冬天就往海南跑,据说现在海南的冬天满大街到处都有说东北话的。”
“去年在三亚呆了三个月。”
“有效果吗?”
“有,一月份在三亚我敢穿拖鞋上街,在沈阳哪行!”
“那你怎么回来了?”
“三亚再好,那也不是自己家啊。”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顾家的男人。在那边再安个家呗,现在的男人不都时兴家外有家吗?培养个小二、小三啥的!一辈子就一个老婆,多屈得慌。”
胖刘的嘴啊!不知道她的男人是嫌她肥胖离开家的,还是受不了她的嘴。认识第二天汪霞就知道她的男人十年前跟一个年轻女人跑了。说到自己从前的丈夫,她一口一个王八蛋,咬牙切齿,毫不掩饰自己的恨。她把自己对男人的恨,发泄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跟任何陌生人都敢说狠话,冷嘲热讽是常事。如果知道眼前的男人也是个抛妻弃女的,不知道她说出来的话得多狠。胖刘这会儿讽刺的如果是个陌生的男人,汪霞不会在乎。这个男人如果不在汪霞面前,也敢搭话乱说的。她知道男人曾经是个挺爱开玩笑的人。至少在乡下的日子,他经常开玩笑逗她开心。但现在汪霞不想听他的任何玩笑,心里慌乱得很。汪霞忍了又忍,站起来,走到闹钟跟前看一眼,说了一句:“我时间到了,出去了!”开始收拾东西。
“你今天怎么闷葫芦似的不说话,这么性急?没到点儿啊,再陪姐蒸一会儿!你今天汗出得不多,你看衣服都没怎么湿!”
“让你俩好妹妹陪吧,我快上不来气了。”
她拿上杯子,披上浴巾,谁都没看一眼,出去了。她已经忍得时间够长了,再待下去,除了勾起更多往事和伤心,不会有别的感觉。
汗出得不多,没到一个小时消了。临走,她到老板娘的登记簿上签到,签完字,把登记本往后翻。她后面一页,正是男人的名字。男人的字体,跟从前一样。所有的字都是左边低右边高,像写完以后被大风刮过。写给她的情书上就是这样的字。仅有的一封所谓情书,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还行,没把名字也改了。名字后面留的是一个座机电话,看号码,他就应该住在附近不远的地方。他什么时候搬到这附近了?冤家路窄啊,没准哪天在大马路上还能见到。还是和那个老婆过吗?一晃儿,他那个儿子也该二十了,日子像飞一样。因为他的闯入,汪霞今天的汗没出好。每天,她总是脸上先出汗,然后是腋窝,乳沟,胳膊,大腿,最后是脚面。这个晚上,只有上半身出汗,下半身仍是干的,一点汗没出。胖刘眼睛真厉害,居然看出来她汗没出好。
老板娘还说男女同修,狗屁!
这样的男人!
4.保姆理所当然是家里起床最早的那个人。
王姨的小磨豆浆,洪涛的皮蛋瘦肉粥,都是费些工夫的。葛丽和强强的牛奶还算简单。只要有一个人想吃早饭,你就得起来做。轻手轻脚,悄没声的,别打扰一家人的早觉。
做好一家人的早餐,去早市买了一天的青菜回来,正好收拾早餐桌。洗漱完毕,跟一家四口人说了再见。今天她休息,有大事情等着她:亮亮今天看对象。
先回早市再买一遍青菜、水果,这回花的是自己的钱,往娘家带的。亮亮吃住在姥家,知道给姥姥、姥爷逗乐子解闷,没养成往家里买东西的习惯。小孩子不买,老人不挑,她不好意思。每次回家,大包小包拎。青菜不便宜,犹犹豫豫买什么,乘车再倒车,到娘家时,已经十点多。跟女儿走个顶头碰——亮亮正准备出门。她把女儿拦下了:“回去!”
“干嘛呀?快晚了!”
“把衣服换了!”
亮亮穿短裤、吊带背心,光着脚穿鞋拖。短裤是低腰的那种,肚脐在外面露着!汪霞心里生气:有这么看对象的吗?好歹念过大学,你这身打扮,人家会把你看成啥?!
亮亮被她拖进屋,不服气,冲姥姥和姥爷喊:“你们俩,老祖宗,看你们养的闺女,回来就收拾我!”
亮亮让他们惯得没形了。姥姥不生气,嘿嘿笑:“就得你妈收拾你,我说你穿得少,你还不服气!”
在柜子里挑了半天,基本上没什么像样的衣服。全是又短又露的破烂儿。不知道她大学里都学什么了,一个女孩子最基本的庄重应该知道吧,你这个样子,人家会把你当个轻浮的女人看,一点都不淑女。当然,现在的社会风气是这样,汪霞知道自己这么想有点落伍。在街头,她看见年轻的女孩子这么穿虽然也有想法,但不会这么强烈。总算翻出一条长一点的花裙子,一件米白色的短上衣。亮亮是撅着嘴走的,临出门之前,甩给她一句:“老土!”
管她说什么呢,毕竟还给你换了,把肚脐盖上了。
昨晚通电话时,她跟亮亮说自己也要去。她不放心,要亲眼见见。男孩子在家乐福做物流,什么叫物流,她不懂,就是过去单位的采购员吧?那可是个经常出门的活儿,经常跟各种人打交道,让人心里不是那么踏实。天天在菜市场、客厅、厨房里打转转,看电视是跟王姨借光,人家看啥她看啥,快成傻子了,什么都不懂。亮亮在电话就跟她急:“你要去我就不去了!你去干啥呀?你自己找对象我才不陪你呢!”死丫头没大没小,曾经劝她找对象。“妈你长得也不丑,找个有钱的老头儿傍不行吗?”她对自己的爸,一点印象没有。男人走的时候,她才3岁,有印象才怪。女儿不同意她去,她就不敢坚持了,闹翻了人家不想去了咋整?在家里干活,等消息吧!
心里有事,干活慌乱。收拾厨房,打碎了一只碟子。碟子不值钱,又不是文物,三块钱的大路货,去年过年的时候她买的。娘家最值钱的就是人。但娘的脸色不好看了,跟她身后嘟囔:“你在人家也这么干活?!”
娘说什么她都不往心里去。这辈子是爹娘给的,人家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把你养到十八岁,没给你荣华富贵,但给了你不错的容颜、健全的身体,你能说啥?还帮你带大了亮亮,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恨没有更多的能力回报。
下午三点,亮亮回来。脸色平静,看不出约会的结果。汪霞着急,忍不住问:“咋样?”
亮亮不耐烦:“别问。”
“问问都不行?”
“头一回见面,能有什么结果,不过就是认识了呗,你以为现在还有一见钟情啊,都什么年代了。”
“个儿多高啊,长得咋样,这个总能看出来吧?”
“中等个儿,平常人儿。”
亮亮这样一说,汪霞心里就有些暗了。年轻人,不懂得生活的真理,过分看重外表。长得好有什么用?亮亮爸长得不差,年过半百了,平心静气的想,看上去仍旧是个挺帅的男人。正因为挺帅吧,才有资格招女人的青睐。帅男人可能是婚姻之外女人的春梦,让别人家的女人惦记,对婚姻当中的妻子来说却可能只是虚荣,甚至可能是噩梦!这样的话,你得怎么才能跟一个孩子说清楚呢?!
5.那天晚上她犹豫着是不是还去汗蒸。
星期天的晚上,是王姨家固定外出上饭店用餐的日子,不用她做饭也不用她收拾晚餐桌,晚上睡觉之前回去就行。自从那次发病,王姨晚上睡觉离不开她的陪伴。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拎上了汗蒸的东西。凭什么要躲他?她不欠他。就是躲,也应该是他躲她。再说汗蒸的钱是葛丽交的,不去就浪费了,让人家心里怎么想?
还是平常的那几个人。胖刘比她晚到了几分钟,进来就问:“咋样?”
“不让问。”她知道胖刘想问啥。
“现在的孩子,管不了!”胖刘感慨万千:“我儿子,博士毕业,大学老师,什么样的对象找不着?介绍了多少个对象不看,最后怎么着?在网上自己找了一个,家是海南的,大学毕业了没工作,在家里当专职太太!我反对有啥用,还不是白白让自己生气!人家结婚你也还得给钱,儿女是冤家,前世欠人家的啊!”胖刘愤怒起来,身上的肉乱颤。消停了不到一分钟,自言自语:“党代表咋不来了,他不来我可要脱了。”“你脱吧,你刚脱人家就进来,不怕走光?”小白笑。
“怕啥怕?就我这体形,白给男人看人家都不看,怕做噩梦!小汪你们几个还行,男人还想看,尤其小白,那么年轻。”
小白的嘴也不让份:“刘姐你谦虚啥,生在唐朝,你就是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呢!”
胖刘哈哈乐:“敢情我生不逢时了,早生个一千多年,我不成现在人的老祖宗了?”
屋子里虽然暂时没有男人,话题却不知不觉围绕着男人展开了。女人啊,怎么就离不开男人?被男人抛弃了,嘴上说说也好。汪霞心情郁闷,不知道男人真的出现了会怎样。如果他还要脸,就应该从这里消失。一个男人,做出这种对不起妻子女儿的事情,怎么还能有脸面再次出现?
一个小时终于到了,男人没再出现。汪霞松了一口气。今天汗出的仍然不多,可能是心里有事,不放松吧。受过伤的手腕子上一点儿汗没有。老板娘说哪儿有病哪不出汗,什么时候有病的地方跟别的地方一样出汗了,说明病就快好了。身上的汗是看得见的,心呢,受过伤的心也会出汗吗?
汪霞拎着大包在公交车站等车时,意外地看见了男人。她把脸别过去,故意不看他。男人绕到她前面,问她:“亮亮看对象了?”
这是意外见面之后他主动跟她说的第一句话。他怎么知道的?!她在心里画着浑儿,不理他。想了一想,还是回了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不是我女儿吗?”
“你好意思说这话?”汪霞身上有些抖。
“你别这样。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不容易,其实我也不容易,一言难尽。我今天没进去,特意在这儿等你的。”
“你想干什么?”
“亮亮不小了,早晚得结婚,我想表示表示。”
“怎么表示?”
“给她一笔钱。多了我没有,我能拿出来5万,拿现金不方便,明天你跟亮亮约个时间,见见孩子的面,我就把钱给你们。”
汪霞的心动了一下。让狗吃进肚的良心还能吐出来?这么多年一分钱的影儿不见,上赶着要都不给,老了老了,良心发现了?
不管怎么说,5万块钱是笔不小的数字,给亮亮办嫁妆的话,她会很宽裕了。她犹豫了一下,说:“那得问问孩子想不想见你。”
男人掏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纸片,递到她手里:“上面有我手机,给我打电话吧!”
一辆公交车进站,汪霞拿着纸片上了车。男人骑着电动车,很快被公交车甩掉了。
6.差不多一夜没闭上眼睛,想一个问题:男人为什么要给她钱?
5万块钱,对她来说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她做保姆,不吃不喝,全部攒下,也得几年时间。发财了?良心发现了?看着不像。如果是发财了,他怎么会说冬天在海南住不起?如果是良心发现,怎么这么巧,会在养生馆意外见面的第二天就提出来?这么多年的经历,让她不敢相信他。他那个儿子死了?怕老了没人养老送终,想把女儿拉到身边?还是落魄了,没钱,那个老婆跑了,不要他了,想借给女儿钱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这种有前科的男人。从前她对他太放心了,从来不问他为什么回来晚,从来不去翻他的东西,提出离婚了,她才知道男人的心里早已经装了别人。现在,她不会轻易再相信人,尤其是他。他骑电动车,却在公交车站碰见她,明摆着是故意在等她。他为什么要执着地找她呢?甚至他到养生馆去,会不会也是个阴谋?
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越想,越想越精神、睡不着觉。王姨打着小呼噜,偶尔还有几句她听不清楚的梦话,更让她睡不着。早晨起来,把必须做的事情干完,她给女儿打电话。没告诉亮亮5万块钱之前,女儿说:“干啥呀,我挺忙的,哪有时间见他,我为什么要见他?他长得啥样我都没印象。”
女儿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女儿对他没感情,但是她得把5万块钱的事情告诉她。去不去是孩子的事情,万一将来女儿知道了,别落埋怨。听说有5万块钱,女儿犹豫了:“他为什么要给我钱,怪人!就冲这我是不是得见见他?”
女儿态度的转变,让她松了一口气,同时还有那么一点点伤心。女儿对他没感情,在她意料之中。钱对女儿有诱惑力,在她意料之中,又让她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5万块钱就能买回来亲情吗?如果有更多的钱,50万,500万,女儿会不会对男人更亲,可以离开姥姥、姥爷跟他一起去生活?
约了第二天中午在中医院对面的火锅店见面。亮亮爱火锅,这一点倒是像他。叮嘱女儿穿得规矩一点儿,女儿在电话里不耐烦:“我要是白领,不用你提醒也会穿得很规矩。”女儿大学学财会,毕业以后东试一家西试一家,都是小单位,没有超过半年的。她大学同学,有进税务、工商部门的。没找到理想的工作,女儿心里有怨气,她知道。她要是很有钱,可能帮女儿找一个比较满意的工作,可是她没有很多钱。现在,男人要送她们一笔钱,这笔钱却很可疑,让她忧心忡忡。
男人比她们先到,已经点好了菜。
坐下来吃饭,汪霞庆幸自己选择火锅店还是很明智的。涮火锅忙活人,也能掩盖没话找话的尴尬。当着孩子的面,汪霞不想跟男人说什么,亮亮是没有话跟男人说。一顿午饭,基本上是男人一个人唱独角戏。问亮亮上的大学,现在的工作,有没有对象。他问一句亮亮往外费劲地挤一点儿,汪霞听出来,女儿不耐烦,强忍着呢。如果没有5万块钱的悬念,死丫头可能根本就不会来吧。一声爸都不叫,是个嘴犟的丫头。
当桌子上的肉、菜、海鲜都已经进了他们肚子的时候,男人从包里掏出两样东西。两只一模一样的岫玉手镯,装在锦盒里,很好看。在青年点的时候,他曾经说过送她玉镯!后来他没有兑现承诺,她也没再想过这个。婚姻都没了,有没有玉镯能咋样?
还有一个鼓鼓的纸口袋。掂着手里的纸口袋,男人不看汪霞,看亮亮:“亮亮,爸爸这么多年对不起你和你妈,爸爸现在也没有更大的能力,这点钱是心意,你结婚的时候想买什么买什么吧,你的电话爸爸记下了,以后给你打电话,你会接吧?”
看亮亮点了头,男人站起来,说:“我去买单。”就出去了再没回来,给亮亮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说先走了。
汪霞把钱小心塞进大包里,陪亮亮去了附近的工行。5万块钱,是以亮亮名字存的,一年的定期。从银行出来,分手的时候,亮亮问她:“妈,这钱咱要合适吗?”
汪霞不说话。养大一个女儿,5万块钱够吗?她从来没算过这样的帐,可是她不算也知道,不够!女儿发烧住院,女儿中学早恋,女儿选择大学、选择专业犹豫不定,给女儿筹备每学期学费,那些艰难的时刻,能用钱买吗?
可为什么不要呢?作为一个没尽赡养义务的父亲,他再拿出5万,也是应该的!
汪霞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说东女儿说西,她说应该拿,女儿可能会把钱退回去,她说不该拿,女儿没准儿马上取出钱去消费。最好的办法就是选择沉默。她告诉女儿:“给你的,你自己决定。”
7.那一夜,她仍旧没有睡好。
5万块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在她头顶上,她穷惯了,被砸蒙了。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好像不那么简单,参不透。睡得不踏实,却不敢来回翻身,怕打扰王姨。半夜起来喝水,仍旧睡不着,干脆站到北阳台上,看风景。干休所的北面就是北陵公园。夜晚的北陵,黑黢黢一片,那里埋着皇上,皇太极。北陵是世界文化遗产,白天外地人买票进去,早晚住在附近的人到那里跑步,呼吸新鲜空气,不大会想那里其实不过是一个大坟场,只不过埋的人特殊、年代远一些而已。人总会死的。皇上死了,有许多人会想到。一介草民,有一天她死了,女儿还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她偶尔还会想到自己的母亲,也许还会想到她的父亲。那个男人,不管怎么说,也是带她到这个世界来的人。
再回到卧室,王姨居然坐在床上,吓她一跳!王姨问她:“白天见到你男人啦,是不是因为这个睡不着?”
王姨怎么会知道她去见男人?请假出去时她说的是女儿有事。王姨又说:“头几天他把电话打家里了,我接的,是我告诉他你汗蒸的地方。”
男人果然不是偶然与她相遇。“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我怕你不见。见个面,有什么话好说吧。这么大岁数了,有些事情,不必记恨一辈子。”
“您真是好人,我知道了。”
她会跟他复合吗?人家没那个意思,她也没那个意思。人生不可能回头,何况他早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家。
她有一种预感:男人找她,一定有比5万块钱更重要的事情!
晚上,汗蒸回来,王姨告诉她:“亮亮来电话了,让你回电。”
亮亮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老人病了?她回电话,亮亮接的:“妈,那人给我打电话了。”
“什么事?”
“他说他儿子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问我能不能救人一命。妈,这叫什么事啊?!他给我钱就是要买我的骨髓,早知道这样我不见他!他让我考虑考虑,先去医院看看骨髓能不能配上。我给他回电话吗?”
“他自己怎么不捐献?”
“说去查了,不匹配。”
“你怎么想的?”
“我没想好。妈妈,我害怕,骨髓移植会不会有后遗症啊?那个弟弟,如果我不给他捐赠,会不会死啊?妈妈,怎么倒霉事都让我碰上了啊?”
因为是在客厅里打电话,汪霞不好多说,但她在汗蒸房已经消下去的汗又冒出来了,冰凉冰凉的,这回是冷汗。到底还是有事!她曾经劝说自己不要把他往坏处想。毕竟是他的女儿,也是他的骨血,也许人家就是良心发现了,想弥补对女儿的缺欠了,原来却是要救他的儿子!凭什么她养大的女儿要经受皮肉之苦去救那个抢走她男人的女人的儿子?!她恨不得马上回家,见女儿的面,劝告女儿,不要理他!可是,她动弹不了,说不出来话——
在失去知觉之前,她的冷汗一直汩汩往外出,在汗蒸房蒸了这么多天也没这么多汗!
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