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在的政治话语——论南洋学者许云樵之冒险小说《少年航海家》
2011-08-15马来西亚廖冰凌
[马来西亚]廖冰凌
中国南来学者许云樵(Hsu Yun-Tsiao,1905~1981)一生以南洋研究闻名,其学术贡献更是为人所称道。近年来,有关许云樵的研究引起了一些学者的注意。①然而,很少人知道许云樵对儿童研究也曾付出不少心力,除了编译过教科书和少年丛书外,他还担任《马来亚少年》期刊的主编,自创刊号开始至卅七期止,因他辞去南洋书局职务而离开。在任期间,许云樵身体力行,以改编、撰写、翻译、采访等多种形式发表以少年儿童为对象的系列文章,展现了学术身份以外鲜为人知的一面。据当年南洋书局的业务经理许苏吾(又作苏我)回忆,许云樵在《马来亚少年》上发表的作品,深受小读者们的欢迎。
1946年秋,我和云樵同时受南洋编译所聘,我担任营业经理,云樵任编辑,主编《南洋杂志》和《马来亚少年》,前者专供成人阅读及学者参考资料,后者专给青少年阅读。云樵编辑《南洋杂志》是他的拿手,游刃有余,对《马来亚少年》编得头头是道,青少年们莫不欢迎。他很懂得青少年人的心理,他亲自编写好几篇冒险小说:《少年航海家》从创刊起,连载十余期,《夜半探险记》、《神奇的屋子》、《小熊冒险记》、《空陆游记》……都是云樵的匠心杰作。当时《马来亚少年》在我经理时代,新马销售三万余份,各大型华校,都乐意帮忙代理的,认为是新马青少年不可多得的读物。②
在许云樵一系列以少年儿童为对象的文学作品当中,署名亨利的中篇冒险小说《少年航海家》最值得注意。异于许氏其它多以改编或编译形式发表的文章,《少年航海家》的原创性极高,为其亲撰的首篇少年小说,自创刊号始便连载于《马来亚少年》上,至第12期止(除第8期因新年特刊而停刊一期外)。这篇长达一万七千多字的中篇小说,在结构上模仿西方盛行的冒险小说,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侵略马来亚为背景,叙述十三岁少年斌儿的连环历险故事。而作者许氏贯穿全文的政治话语与历史意识,可说是这篇小说的叙事特质,对于我们探讨马来亚时期的华文儿童文学与刊物,极具特殊意义。
潜在的政治话语
首先,有必要说明《马来亚少年》这份刊物的背景。《马来亚少年》是战后马来亚首份发行的本土华文儿童刊物。二战甫结束,饱受战火摧残的东南亚国家在疲弱中继续与殖民势力周旋,不少国家陆续宣布摆脱殖民政权,成为独立国,例如印度(1947)和缅甸(1948)。经历太平洋战争的马来亚人民深受邻近国家的民族运动的刺激,普遍渴望独立自主的政权,向往和平安定的生活。而很多第二代和第三代华人对马来亚的认同感也与日俱增,“南洋化”、“马来亚化”的口号与意识逐渐盛行。加上原乡内战问题严重,以及国际情势的剧变,欲返回中国的南来华人望而却步,造成复杂矛盾的家/国情结。战争经历使在地华人深刻体会到家国认同与民族尊严的重要性,故灌输强调独立自主的观念给新生代刻不容缓。而崛起于战后的《马来亚少年》,正是应了时代的迫切需求,在陈育崧、许云樵等人的领导下建立坚定明确的办报原则与方针,让该刊得以在日后茁壮成长,成为战后十年间最受欢迎的少年儿童读物。
《马来亚少年》创刊时间为“民国卅五年六月二十日”,停刊时间为1957年,当代人简称其为《马少报》,由隶属于新加坡南洋书局的马来亚少年报出版社发行。奠基时期的编辑是许云樵、许苏吾等人,而南洋编译所则于第38期起接手编辑,并有相当的改革。报纸版型为8开,每期以一种彩色铅字印刷,如:红、绿、黄、青、褐、黑等;全份通常含8版,偶有扩增版12页,如:新年特辑、儿童节特辑、大型演讲比赛讲稿刊登等。售价为叻币一角。《马来亚少年》创刊之时原为月刊,自第7期起改为半月刊,自此不断有读者来函要求改为周刊,足见其受欢迎的程度。
南洋书局的老板陈育崧(1903~1984)虽不直接执行编辑工作,但却是该刊编辑方向的最高决策者。从20年代开始,五四启蒙运动中有关“教育救国”的思想已传入南洋一带。随着国民党政府设立教育部与侨务委员会,协助管理海外华侨教育工作,“兴学救国”的精神在南洋地区相当普遍。而创立于1935年的南洋书局,正是秉持“开吾国海外出版事业之先河”、“促成吾国革新运动之有力导线”这股精神,开始了编撰南洋教科书和一般读物的事业。③而重要的创办人陈育崧,本身就非常热衷于南洋研究。这位出生于槟城的土生华人,曾在陈嘉庚所办的集美学校和厦门大学念书,回到新加坡后更成为当时海峡殖民地政府教育局的视学官。南洋书局是陈育崧在辞去教育局职务后,与友人合办的出版社。十年后,在战后百废待兴之际,陈育崧应“马来亚教育部暨公众联络部之请,增设马来亚少年报社”④,率先推出少年儿童杂志,并靠往日的工作关系邀得众多英殖民官员挺身支持,为该刊造势。《马来亚少年》正如其命名之用意,肩负着战后马来亚的文化重建、国家建设之使命。这份期刊的发展,从此也跟陈育崧及其书局同仁的家国认同息息相关。
创刊初期,慷慨赐稿和赞扬《马来亚少年》的英殖民高官包括:马来亚总司令官墨思斐中将、马来亚联邦辅政司纽仆德氏、新嘉坡华民政务司魏坚士等,充份显示了这份刊物在当时的社会地位,是英政府所器重的出版物。同时也明示了殖民势力的介入意图,即期许《马来亚少年》扮演一种宣传角色,协助灌输(英属)“马来亚化”的观念,以及塑造(英属)“马来亚化”的公民形象。
创刊号中,马来亚总司令官墨思斐中将便提到“将来的国是在你们手里”,“你们能长成有用的公民,有远大而大公无私的眼光,准备去扶助困难的小朋友”(《告马来亚儿童书》)。紧接着,马来亚联邦辅政司纽仆德氏也在第2期中写道:“我们可以尽我们的一份子的力量,使马来亚成为一个太平乐国,给我们安居乐业,所以你们当准备来接承这份工作。将来是属于你们的,你们是拥有它的。”(《告马来亚少年书》)而新嘉坡华民政务司魏坚士也于第4期的《告马来亚青年书》中,呼吁青少年们要“训练自己成为新马来亚有用的公民”、“建设我们理想的新马来亚”、“马来亚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的工作,你们的忠诚,使它能在国际间占有相当的地位”。很有趣的是,这三篇文章仿如上、中、下篇,囊括了儿童、少年和青年。换言之,作者们说话的对象是广泛的,主要泛指所有的年轻一代,寄望当地的新生代能培养和建立起“新马来亚少年”的形象,包括拥有符合“新马来亚少年”的公民品格与思想内涵。殖民意味洋溢其中。
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下,身为编辑兼作者的许云樵,在创作首篇刊登在《马来亚少年》创刊号上的小说时,其意图除了饱含教育救国的强烈使命感,和横跨文、史界线的野心外,同时也似乎注定与南洋书局的政治背景脱离不了关系。接着,我们来看看许云樵是如何藉由《少年航海家》这篇创刊之作,将个人想象中的“新少年”人格内涵寄附于文本世界。
从主题内容来看,《少年航海家》流露了浓烈的在地意识,包括浓缩的新马日据史、南国的风土人情、对马来亚新生代的期望,以及频频现身的英国殖民者形象。从艺术手法和语言风格方面看《少年航海家》,得承认其中有许多不足之处。作为试验性强,以及以先锋者姿态出现的《少年航海家》,除了以上所提及的内容主题特色符合“此时此地”的南洋本土化文艺理念外,无疑在艺术手法上是相当传统朴素的写实法,加上阅读对象以失学的少年儿童为主,故在语言运用上更趋浅白。从现代意义的少年小说或儿童文学来说,明显以《鲁宾逊漂流记》为模仿对象的故事结构,也难掩生硬痕迹。然而,若将《少年航海家》置于马来亚战后初期的历史情境进行审视,我们将发现其最大的价值,乃在于当中潜在的政治话语,即是塑造理想的建国少年形象,而斌儿可说是此“新马来亚少年”的化身。
浓缩日据经验:倡导战争可怕,和平珍贵的认知
三年零八个月的日据时期,新马人民蒙受莫大苦难,对战争和日军的暴行痛恨万分。战后,沉寂数年的文化事业复苏,这种悲愤之情首先表现在对日军侵略行为的深痛谴责上。小说主人公斌儿的经历,显然是当时这种普遍的仇绪之反映,目的是讨伐和责难日军的侵略行为,发泄马来亚人民遭难的愤恨之情,同时也为揭示战争的可怕,呼吁对和平的追求。
小说主人公斌儿的经历紧扣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侵略马来亚,乃至日军投降为止。全篇共有五个章节,分别是(一)一幕悲剧、(二)乘风破浪、(三)九死一生、(四)再涉风险、(五)前程万里。主要描写来自马来半岛东海岸吉兰丹州一小康之家的少年斌儿,在父亲死于日军轰炸后,为生活所逼出海当船员,结果途中历尽风险。除了沿着马来半岛南下北上的海、陆流浪,更经历与船友生离死别、拘留集中营,以及艰辛惊险的航海生活。故事的前半部侧重描写日军侵占马来亚时期的种种暴行,包括大肆轰炸所造成的破坏、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死伤惨重、斌儿父亲被炸得尸骨无存、大检查时期的风声鹤唳、随意搜查逮捕殴打老百姓、逼迫缴交奉纳金、强拐13至16岁少年当军人、残忍虐杀可疑的抗日份子等等的恶行,可谓是新马日据史的浓缩版。
除了藉由斌儿的眼睛将日军肆意轰炸民宅和老百姓惊恐逃命的惨烈场景重现外,许云樵也在小说中表达了他对日军侵略行为之痛恨。文中,斌儿在父亲被日军炸死后,以强烈的说教口吻提出这样的控诉:“这是日本倭寇的侵略主义害人,他杀死爸爸,我一定要替爸爸报仇!”作者与笔下主人公的身份错位,暴露了许云樵对日军严厉的谴责。而斌儿听闻小学老师被日军虐待至死的消息,更是“悲上加悲”。
其实,除了《少年航海家》这篇独特的小说外,许云樵痛恨战争、痛恨日军恶行的情绪明显地反映到他所编写的其他著作和刊物上,即便到了晚年,也不间断。⑤在他主编《马来亚少年》的初期,有关日军对所侵地人民的迫害,以及与战争相关的信息,高频率出现在各版位。例如:创刊号中出现了介绍战争和武器的文章与图片(原子弹、雷达、日军图片),有关武器方面的介绍文章还见于:《V一号和V二号》、《火箭和原子》,甚至还有一篇白话诗,题目为《蝗虫爷(指日军)》,描写日军的恐怖行为。另还刊登日军投降书、《大东亚共荣圈的扩张和幻灭》、《八年抗战之战役与战果》等等。出现在第3期的《希特勒拉第三帝国兴亡十八图》,也是批判以武力欺侮和侵略他国的好战者。相关文章还有《二次大战死伤人口》、《回忆昭南时代的儿童》、《战后的文律 Benut》、《一笔惊人的数字》(显示战争的耗资情况)。
如果说,从许云樵编辑时代的《马来亚少年》,及至离开南洋书局后的著作中,我们发现许氏尝试以理性的史料证据为新马人民说话,展现史家的精神人格,那么,《少年航海家》里浓缩版的日据经验,或可视为许氏以感性的冒险想象,演绎了文学家、教育家的许云樵。因为,痛批日军固然是情理所在,但面对家园满目疮痍的情形,要如何尽快恢复社会的正常运作,更是当时全马来亚人民的共同愿望,许云樵也不例外。他对充满活力的新生代寄以厚望,希望通过文字激励少年儿童从战争中激发生存斗志,并且早日振作,发奋图强。斌儿在遭逢离乱之时,除了认识到战争的祸害外,也表现出不向命运屈服的个性,更对未来的和平充满希望,这正是作者所渴盼灌输给小读者的正面价值观。
介绍南国风情:鼓励热爱本土的认同意识
《少年航海家》里也有不少突显在地文化的情节描绘。
首先,在历险的地理路线设计上,作者安排斌儿辗转在兴楼(Endau柔佛州东北部丰盛港县最靠近彭亨州云冰县的边境)、丰盛港(Mersing)、昭南岛(即新加坡)、荷属小岛、丁加奴、暹逻(今泰国)等地滞留,最后回到吉兰丹与家人团聚,完成环式的历险旅程。依循航行路线和季候风风向的发展,进一步勾勒停留处的地理位置、生态环境,同时,多元民族、语言、衣着、饮食和生活习惯等讯息,亦伴随情节的发展而穿插于整个冒险历程。
从故事一开始,以斌儿为代表的南来华人族群便高调出场。出生并受教育于吉兰丹的斌儿土生华人身份鲜明,父亲属第一代移民,以经营杂货为生,谙马来语。在多次出海的过程中,陆续介绍具有侨民身份的多个人物,包括斌儿首次出海时的船长,原是金门人,航海经验丰富,曾到过南洋各岛,通晓各地方言;原在暹逻当教师的张先生;途中遇到身份不明(疑为地下工作者)的林国仁;以及接受英文教育的土生华人。
沿着斌儿的历险路途,多元民族纷纷登场。当斌儿与阿方漂流到吉兰丹海岸时,遇到马来人阿里和印度人,不仅以马来语进行沟通,更能分辨出阿里口操属于吉兰丹地区的马来语,来估计自己迷失的所在位置。还有在落难途中,以吃土产椰糖和热带水果椰子充饥、换上马来传统衣物纱笼掩人耳目的情节,以及船长分享甫到南洋无法接受当地人的“冲凉”习惯而闹出的笑话。甚至最后船只被风吹到邻国暹逻时,通过故事主人翁所形容的暹逻妇女之衣着打扮,暹逻南部地区华人虽不谙华语或马来语,却能略通福建话的特色,都一一传达。
以上历险情节的描绘、地理路线的设计,皆充满地道的南洋色彩,以点到即止的方式介绍当时新、马、泰的地理环境与人文特色,不仅体现了作者的南洋视野,同时也泄露了作者文史工作者的知识背景。在《少年航海家》中,许云樵频频将自身对南洋的见闻,藉由历险小说的趣味性介绍给小读者,希望能让小读者产生熟悉感,增添阅读的兴趣,更重要的是,有助于加强(华人)小读者对南洋、对马来亚的认同意识。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许氏在小说中表露了自身的民族优越感,将马来人和印度人分别描绘为日本走狗和贪婪者。此外,从艺术角度而言,许氏对南洋风土人情的穿插描绘倾向蜻蜓点水、平铺直叙式的处理,显然侧重故事的直线演进,审美性不高。
朝气蓬勃的少年儿童,是战后马来亚人民寄以厚望的一代。要如何培养他们成为理想的公民,负起重建家园、建设社会国家的重任,首先便是让他们接受公民应具备的思想条件。一位公民的思想特质,主要表现在对本国的认同与效忠。战争让马来亚地区的人民清楚认识到人民的生活与国家的安全是相互依存的。尤其是抗战期间各族人民共同受难和抗日的经历,使不少原本抱持过客心态的华人,从此对马来亚产生爱护之情。
以陈育崧马首是瞻的南洋书局,本土意识强烈,更影响着该书局的所有出版旨趣。倡导落地生根,认同马来亚的理念,一直都是《马来亚少年》贯彻始终的编辑方针,即使在许云樵离职后也如是。如此,我们看到《马来亚少年》在马来亚少年的形象构思上刻意传播大量本土化信息。通过频密介绍马来亚地区以及邻近国家(如泰国、缅甸、越南、印度尼西亚)的自然景观、旅游胜地、动植物、地方特产、风俗习惯,让小读者熟悉生活所在地的一切,同时接纳和热爱这些事物,进而产生认同感。此外,还有多个栏位专题的设置也显示了这种灌输马来亚化的编辑方针,包括“少年新闻”、“星洲掌故”、一系列马来亚各州属的邮票介绍、马来民间故事的系列翻译、“马来亚地理讲座系列”、“马来亚少年”征文比赛,等等。
对于同样热爱南洋研究的许云樵而言,为了将所学专长发挥到学术以外的领域——少年儿童杂志,显然也费了一番心思。以上所谈到多组专栏文章,都是出自许云樵之手,但像《少年航海家》那样集天文地理、自然生态、人文历史、语言风俗等于一身者,却是许氏少年儿童文学作品里的唯一一篇。
想象建国少年:打造“新青年式”的品格气质
祖籍中国无锡,出生于苏州的许云樵,于20年代曾就读苏州东吴大学和上海中国公学大学部。辍学后勤奋自学,在无师自通下对南洋史地研究有一番心得。加上他南来新加坡后,曾在新、马、泰三地担任学校教员,拥有约8年的教学经验,这使他对少年儿童的心理和教育问题有一定的认识。许云樵的学术能力与教育经验,很可能是陈育崧邀请他担任《南洋杂志》和《马来亚少年》编辑的重要原因。
许云樵虽然从未编过任何儿童刊物,但在初任《马来亚少年》编辑一职时,显然广泛收集和参考儿童文学、教育心理学等方面的资料,并有自己一套现代化的儿童观和文学观。所谓现代化的儿童观,是指强调以儿童为本位,关怀、注重儿童在不同阶段的心理特质和教育需求的理念。这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五四启蒙运动所提倡的新式教育和新儿童观的影响。在许云樵负责编辑的时期,他也在多篇社论和编者言表达他对“少年”的关怀与期望。在《少年新义》里,他歌颂少年们的青春活力,鼓励少年们要培养积极进取、努力学习的精神,更时时提醒少年们要谨记建设社会、贡献国家的责任与义务。
许云樵也刻意在《马来亚少年》上刊载介绍儿童心理学、教育动态方面的文章。如《儿童心理的模型》、《寄母亲们》、《心理卫生与学校儿童》、《学校考试问题》等等,目的是为了宣扬和实践符合时代需求的新儿童观。
从这些社论、报告、文章译介可以看出,许云樵尝试倡导现代化的儿童观,灌输符合民主精神的各种人格修养的观念。这些以民主精神、人道主义精神为基础的个性特质,同时也是成为拥有理想特质的马来亚公民之条件。在个人的修养方面,许云樵期许“马来亚少年”有以下特质:(1)拥有克服危难的机智与勇气。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或阻挠,都不要畏惧。少年人应当坚忍不屈、沉着应对,最终才能化解危机。(2)拥有积极进取、努力学习的人生态度。就如斌儿在船上努力工作,积极学习各种新事物、新知识,包括各种航海技能、星象知识、外语等等。(3)拥有友爱互助的精神。这表现在斌儿关怀同伴友人的安危,与阿方同甘共苦上。(4)认识和关怀生活周遭的人、事、物,也关心国际时事动态,培养国际视野。如此才能树立救国建国的品格,了解和承担救国建国的使命。
斌儿等一众受难人物,特别是青少年一辈,在面临战争迫害之时,并未逆来顺受,而是表现出冒险勇进、抗争求生的精神。阿兴、斌儿和阿方,结伴离开为日军所据的家乡,远去寻求出路,即便前路茫茫,也有拼搏到底的勇气。在逃亡/逃生的迂回过程中,生离死别、炮弹击船、漂流海面等等的惨痛经历,都未使他们放弃生机,反而展现顽强的生存斗志。这都是历劫后的马来亚人民所急需建立的价值观。这种强调人的勇敢品格、锻炼意志的信念,克服万难的“航海者”性格特质,尤其符合了青少年成长阶段中好动好奇、叛逆难驯的心理特质。因此,正值青春时期,活力十足的新生代,便成为社会普遍寄以厚望的对象,期盼他们以年轻无畏的斗志鼓舞人心,使社会重建工作得以尽快展开。可以说,许云樵在创刊号的首篇小说文本里,表面上赋予斌儿“少年航海家”的身份,而实际上是寄寓了领航者/冲锋者,甚至是启蒙者/改革者的精神人格。
美化殖民者:憧憬民主时代的莅临
小说后半部开始,多次出现英国殖民者的群体形象,包括联军、集中营里的工头、赶往参与游击战的船长及船员等等。然而,异于大部份由被殖民者书写的殖民文学,倾向批判和揭示殖民者如何剥削殖民地人民,作者在《少年航海家》里对英殖民者的形象处理明显是美化了的,多描述英殖民者正面的部份。例如,负责海上巡逻的英舰艇,在准备开炮打沉斌儿第一次乘搭的船只时,嘱咐船员收拾细软,用小船载送他们到岸边。英军更言明留活路的理由是:他们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显示其敌我分明、不滥杀无辜的气度。又如,当斌儿抵达新加坡后,参与第二次出海工作时,又遭到联军的攻击。在炮轰他们的船后,联军不但没有加害斌儿,还将受伤的同伴阿方抱起上岸,送往就医;斌儿则被带往集中营,在营里得到善待,工头“密斯脱约翰”(Mr John)还热心地致电各医院查询阿方的下落,更让身为俘虏的斌儿前往探访。再次展现殖民者的仁慈、大方与热心助人。再如,斌儿被调往一艘运输舰去服役,当厨夫的助手。洋人厨夫狄克生不但“和气”,还教导他做工和读书写字,斌儿因而学会英语和很多海上知识。狄克生在这里成了斌儿的启蒙者。此外,斌儿随意将空瓶子往海面抛掷,被船长误以为是奸细。船长勃然大怒,当发现斌儿只是无知之举,这位性情暴躁、人见人怕的船长也只是训斥一番,未加处罚。再次展现宽宏大量的胸襟。
这种美化殖民者的现象,与马来亚战后初期的政治局势有关。由于联军曾在抗日时期联合马来亚人民抵抗日军,形成同一阵线的战友关系,故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双方过往纯粹的殖民与被殖民之对立身份。加上战后初期,英殖民政府意欲重新掌管马来亚的殖民事务,广泛宣传推动现代化社会体制,逐步打造“新马来亚”的政体形象。为营造亲善民主的氛围,英殖民政府在战后给予殖民地人民很大的自由,一再许诺殖民地人民迈向美好的未来,甚至容忍中国意识强烈的言说与文章之刊载。这造成当时马来亚人民的误解,以为英殖民者将会像解放印度般逐步让马来亚独立。这种一厢情愿的信赖令当时不少老百姓和知识分子乐观看待建国立国的事业,也促成《马来亚少年》初期致力配合塑造“新马来亚少年”的现象,殊未发现殖民者的真正意图乃是建构“英属”的“新马来亚少年”。
然而,1948年,英殖民政府修订原来的“马来亚联邦”计划,改为“马来亚联合邦”计划,支持马来人的政治主权。加上随后马共与英殖民政府谈判破裂,马来亚进入了“紧急状态”。倾向落地生根的华人意识到其生活所在地的权利受到不平等待遇,同时也发现英殖民政府对马来族群的偏袒,以及暧昧对待华人公民身份的合法化问题,便积极参与政治活动,争取应有的权利。这时期有很多华人对“马来亚”此一国家概念具有强烈的认同感。因此,象征着企图摆脱英属身份,追求完整主权的“建国公民”形象,才正式以其鲜明的轮廓活跃于《马来亚少年》中。
尽管如此,回顾许云樵在《少年航海家》中对殖民者的美化动作,此时竟成了莫大的讽刺。这也许亦是许氏于1948年辞去南洋编译所所有职务的原因:为战后初期短暂的自由空气所蒙骗,误信英殖民者对马来亚人民追求民主政体的假意支持。或许,我们也可以说,许云樵对殖民者的美化举措,实际上是一种顺从中的试探。不管怎样,许云樵最终选择了离开他一手开垦的园地:《南洋杂志》和《马来亚少年》。在许云樵执编的最后一期,他这么说道:
我觉得我的能力很薄弱,知识也简陋,两年来虽期期想大刷新,使它能实现最初所预期的理想,总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三十七期来,理想还是在理想中,不能实现,实在惭愧!最近,我决意要回到上海去,考察一下国内的儿童刊物的编印状况,和著名的儿童教育专家讨论,究竟哪样办法,才最适宜,最合理,而我的理想,应该怎样去实现它……
这或许便是他想要告诉读者的答案。
余 论
《少年航海家》作为许云樵最重要的少年小说创作,其写作背景、动机、故事的叙事结构、情节铺陈,以及主题思想,固然与许氏长期钻研南洋文化历史的学术兴趣有关,但其呼应马来亚40年代动荡不安的局势,而隐藏于文本中的政治话语却更值得我们深思。通过分析作品的时代性,以及作品所传达的各种信息,将有助于我们了解马来亚华文儿童文学于二战后的发展状况,同时也得以一窥这位重要的南来文史工作者对马来亚儿童问题的关注与贡献。
①例如,马来西亚新纪元学院讲师廖文辉便著有多篇以许氏为研究对象的论文,包括《试论许云樵的乾嘉朴学传统》(载陈鸿瑜主编,《海外华人与东南亚研究》,台北:翰芦,第4卷,第1期)、《试论许云樵在马新学术上的贡献》(《新纪元学院学报》,2006年7月,第3期)、《试论许云樵在马新史学的地位与局限》(载何国忠编,《百年回眸:马华文化与教育》,吉隆坡:华社研究中心,2005),另也与曾维龙合作纂注《许云樵来往书信集》(加影:新纪元学院,2006)。其他重要的研究成果与文献有:崔贵强的《许云樵:学识渊博的史学家》(载何国忠主编,《承袭与抉择:马来西亚华人历史与人物文化篇》,台北:中研院,2001)、以纪念许云樵为主的《南洋学报》第37卷首2期,刊有多篇回忆许氏生前点滴的文章,以及由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编辑出版的《许云樵藏书目录初编》,等等。
②许苏我:《许云樵的文艺创作》(三),《星洲日报》1986年3月15日。
③④南洋书局有限公司:《十五年来之南洋书局》,《南洋书局十五周年纪念》(Nanyang Book Co.,Ltd.,1935-1950),新加坡:南洋书局,1950年版,第1页,第2页。
⑤许云樵晚年仍致力于整理抗日史,编有《马来亚华人抗日史料》(新加坡:S.N.,1978)。另有《新马华人抗日史料(1937-1945)》(Malayan Chinese Resistance to Japan 1937-1945:Selected Source Materials),乃由蔡史君编修,1984年由新加坡文史出版私人公司出版。该书于两年后被日本学者田中宏、福永平和译为日文《日本军占领下のシンガポル:华人虐杀事件の证明》,由东京青木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