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看你变老
2011-08-15孔繁明
■孔繁明
1
乡间四月的土地是温润的,蛰伏于其中的那些生命渐次地探出头来,要融入这春天美丽的风景。王清明用铁锹将柳燕父母坟头的杂草铲去,又把坟仔细地圆好,这才直起腰来,望一望远方如烟的春柳与妩媚的桃花,在他身旁的小沟里,游着丁点大的小鱼。
每次置身于这片僻静的小树林里,他的心中就不能平静,仿佛,那开场锣鼓响过,大幕一拉开,他的人就活在了戏里,一场场旷古传奇痴男怨女的故事总会缠绵入心。
柳燕远走他乡后写给他的第一封信,除了报平安,便是拜托他每年清明节下乡给她的父母烧些纸钱。当他第一次去做这件事时,便意识到这不是一件可以随便托付的事情,那是尽孝啊!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你的戏无论唱多长时间,我都是欢喜一直听下去的。那晚,她唱了一段又一段,最后唱起的是那首他很爱听的《海滩别》,柳燕对韩再芬的模仿惟妙惟肖,字字句句都是深情款款情意绵绵,唱到最后,她已是泪流满面了。虽不是第一次看到她流泪,但那一刻,在静夜柔和的光影下,面对她那双凝视着他的泪眼,他能读出她仿佛十八相送的离情别意,而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对她言说自己的感应,他就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其实,每次她唱至悲切处,他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和她一起流泪。虽然时间已过午夜,但她还是坚持替他把房间收拾了一番,又开了院里的灯,给那些花草浇了一遍水。送她出门的时候,他分明感觉到她是有什么话想说的,但她并没有说,只是站在门口往院子里多看了几眼,这才转身离去。他要送她,她不让,说:“这么近的路,几分钟就到了,哪天我成了赵京娘,再请你送吧!”
第二天,柳燕便别他而去,独自离开了小城。她走前又悄悄地来过小院,那封短信写在一张淡紫色的生日贺卡上,插在一束勿忘我里:“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害怕再一次面对你的时候,我会改变主意。昨晚,我真想抱抱你!我爱你,我会活着,不堕落,不忘记,我会回来。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今宵别后春梦寒,夜凉如水时,望珍重加衣……”
2
虽然刚下过一场雪,太阳一出来还是让人觉得暖洋洋的,那些在家里呆不住的人们很快就出了门,陆陆续续地在大街小巷登台亮相了。第一次见到柳燕的时候,王清明还以为她是剧团里哪家来的乡下亲戚。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女孩子站在食堂外边的自来水槽边,水哗哗的流着,她一动不动的将手放在水龙头下,人却仰着头闭着眼。他当时觉得这姑娘挺可爱的,又想,这是谁呀,架势摆得不错,怎么就不知道节约用水呢?他想和她开个玩笑,于是就轻手轻脚地过去关了水龙头。那双手又在那里保持了大约十秒钟的姿势,她这才睁开眼,一脸茫然地朝他望。别看这女孩衣着土气,但眉清目秀的一张脸真耐看。
他忍不住笑道:“水被我关掉了……”
她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半张着嘴,似乎在问:“为什么呢?”
“好玩吗?”
“好玩。”她偏着头朝他笑了笑,然后就端着饭盒咯吱咯吱地踩着那些没有化掉的积雪离开了。
那天晚上在食堂吃饭,柳燕正好和他坐在一桌。马淑丽来的时候,他便心不在焉地说了句:“今天没有人请你吃饭?”马淑丽好象本来就有些不高兴,经他这一问似乎有些尴尬,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他便没话找话说,悄声地向她打听那同坐一桌的姑娘是谁?
“你不知道?”马淑丽不咸不淡地告诉他:“团里昨天刚在乡下招上来的,这朝代居然还有人来学戏!”
柳燕到剧团来得确实不是时候,正赶上戏剧普遍开始走下坡路,更何况他们这小县城的地方戏。就连马淑丽这样的当红名角也常常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激流勇退。
可是柳燕这丫头从小喜欢看戏,看了就入迷。初中毕业后,养父母相继去世,她一个人正孤单无依,这时能到剧团,和一帮唱戏的人在一起,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到了人间天堂。剧团已经好几年不进演员了,团长能收下她,不仅是由于同情她是个孤儿,还因为这丫头实在是块唱戏的料。柳燕来县剧团之前,在她老家的名气就很大了,不少人都知道镇中学有这么个女孩子,淮剧和歌曲都唱得好。当她被人撺掇着站在乡剧院的舞台上,面对淮剧团的一班人,她既怯又喜,但等她一开唱就不同了,不但嗓音好,还颇有那韵味,真的很像回事。
柳燕也发现了王清明朝她看,便朝他这边笑了笑,算是同他打招呼。马淑丽低声在王清明耳朵根下打趣道:“瞧见了吧,那小丫头看上你了,要不要我去为你做个红娘?”一边说一边还扭了扭腰身,一脸媒婆的表情。王清明心里倒乐了:“我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个大龄青年嘛!犯得着全剧团的人经常拿这当个戏唱?”他暗暗地轻踩了马淑丽一脚,这一脚可能踩的是秦香莲,也可能踩的是杜丽娘、崔莺莺、祝英台、潘金莲。作为回应,马淑丽歪着头朝他一个坏坏的浅笑,她的名角儿风度就是好。
3
在他等公共汽车的小镇上,王清明看到了几张县剧团演出的海报,它们就贴在那些被小广告搞成三花脸的临街建筑的墙上,团长的大名依旧在领衔主演那两个冒号的后面,只不过没有了往日的端庄,显得有些潦草马虎。以团长的专业水准和影响力,他演一辈子戏都不会没有人看的,只可惜一个人到底还是势单力薄,缺了马淑丽,他的戏就少了一小半精彩。
他真想寻到镇上的影剧院去,顺便看看剧团的那些同事们,但时辰还早,他们应该还没有从城里过来。这个小镇离城近,坐车两块钱就到,剧团的演员们一般演完戏当晚就赶回家,第二天还可以睡个懒觉,白天的时间可以再找份事做,不想做,就找人来打牌钓鱼下棋,反正就是玩,老逛街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县城小,总不能天天看那些店铺的老脸色,再说,逛街花钱才有些意思的,不花钱,老呆望也无趣。傍晚时分,一般在演出前一、两个小时他们才赶过来化妆,但从来没有人迟到,大幕一旦拉开,便一个都不能少了。
剧团的人现在看到王清明常常会和他说:“还是你好,上过大学,事业单位编制,淮剧团再怎么败下去,你都有得饭吃。不像我们,年轻时就知道唱戏,现在就受这没文化的苦了。”王清明在柳燕离开不久便到文体局上班去了,他的编制本来就在那边,文体局的同志们都闲,他的所谓工作就是过段时间写点配合政府活动的小唱词,小串词,在他,不过就是一挥而就的事情。
王清明说:“还是过去和大家在剧团好呀!”
大家说:“是剧团的某人好吧!”
王清明当然知道他们说的是谁。柳燕刚刚离开剧团后那段时间,团里人的舆论忽然就把他和柳燕一起推到了风口浪尖。好像大伙一下子发现剧团的这对孤男寡女其实是那么的般配,真正的是才子佳人,又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对儿。进而又有人替他鸣不平,说是柳燕翅膀硬了,哪能就这样抛下王清明远走高飞,她这样的戏子真的是无情呀!
小镇巴掌大的地方,从这边慢悠悠走到那边,十分钟时间都要不了,戏里的十分钟倒是可以穿越千山万水了。忽然就听到了有人在高音喇叭里唱:“我五哥,性情傲犟,他说是生前不加官,死后还封的什么王,脚一跺,心一狠,剃头削发上五台。”王清明这才注意到某个巷子里一户人家老了人,请的草台班子在唱淮剧。那人正唱着的《河塘搬兵》是团长的名段。团长是淮剧界的名角,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也曾经几起几落,和他有瓜葛的大都是他的那些女粉丝。传言团长与马淑丽有一腿,但王清明看着不像。那日他在街上看到团长走在人堆里,整个人已经衰老得厉害,走路似乎都不那么利索了。现在那些爱追星的小青年自然不会想到这个人曾经的风流潇洒,有多少女子曾经把他当着梦中情人。
4
一场晚戏结束后,团长把柳燕叫到了王清明面前,说:“这是我们团里的编剧王清明,文曲星下凡,你到他那里拿几本戏文先好生记一记!”
柳燕进了他的屋子,屋子里满眼的书差点让她叫出声来,她可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有这么多书,便不由自主地仔细去看每本书的书名。王清明问她:“喜欢读书吗?”她便一个劲地点头。王清明又说:“看看我这里有没有你喜欢读的书,以后你可以拿过去读的。”她又一个劲地点头。当晚带了两本戏文回去。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柳燕一看到王清明就问:“那些唱词写得真是太好了,谁写的呀?真有意思!”
“你看了多少?”
“我从昨天晚上看到今天早上,全看了呀!”
王清明还没有说话,马淑丽却在旁边开了腔:“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是有名的才子,风流才子。你以后要演什么戏,跟大姐我说一声,我请他给你写!”
他不明白一向矜持高傲的马淑丽为什么喜欢和这个新来的姑娘开玩笑。
“呵,我知道了,他一定是个大作家,还是姐的好朋友。”柳燕一脸的崇拜和羡慕。
王清明真替她着急:“你小孩子不懂,别乱说呀。”
“大作家倒是千真万确,不过,我可攀不上人家这么个大才子做朋友。只是有时候和他在一起吃吃饭,不过,你也可以同他在一起吃饭的。”
“我? ”
“不就是在一起吃吃饭嘛,小事。”马淑丽一脸的轻松样。
“对呀,你现在正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着呢!”
旁边的人看她依旧执迷不悟的样子,便笑着说,于是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5
春天一到,柳燕的美貌就让周围的人刮目相看了,脱去肥大土气的乡下老棉袄,王清明觉得她有化蛹为蝶的意思。特别可圈可点的是她的肤色,在剧团里焖上一段时间,原本有些黝黑的皮肤就变得雪白玉润了。大家说,团长看人那还就是有眼光!
一看到那些鲜艳的戏服,柳燕就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后台化妆时飘散在空气中脂粉的气息,让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痒痒的甜甜的感觉。只要没有事,她就坐到台下去看戏,一场接一场,就象一个谗嘴的孩子一下子吃上了花色品种繁多的自助餐。
柳燕先是跟在几个年轻演员后面早上起来吊嗓子,再后来就有人教她跑龙套,剧团养不得闲人。就这样跑了有几个月时间,一天在后台,团长对她讲要让她正经拜个师父。
“回头我跟你师父那头先疏通疏通,过两天我带你拜师去。”团长一边说一边往马淑丽那边瞧。
柳燕顺着团长的目光也看了看马淑丽,台上的马淑丽正和男主角眉目传情卿卿我我缠缠绵绵。
等了好几天也不见团长再提拜师的事情,有一天晚场散了,大家吃完夜宵,准备各自歇息去,柳燕这才走到正要离去的团长身边,怯怯地问:“团长,我还拜不拜师了?”
团长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拜!”
6
王清明想不到团长会把柳燕带来拜他为师,他只有婉言拒绝。
团长却道:“晓得你要说不行,但这个孩子交给别人做徒弟我还不放心呢!再说我们这一行,男师父教女弟子自古就有,你比我学问大,这个你应该是知道的。”
转头又对立于一边略显尴尬的柳燕说:“按照我们这一行的老规矩,拜师父是要吃拜师酒,行跪拜大礼的,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们就一切从简,我在旁边看着,给你们做个见证,你来鞠个躬喊声师父吧!以后要听师父的话,这一辈子心里要有师父。你这师父学问大,跟着他,说不定哪天你就成了个女才子呢!”
柳燕当下就毫不迟疑地朝王清明深深鞠了一躬,真心实意的叫了声:“师父!”待她抬起头来,他看到的是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多少年后,他想起那时的情景,知道就是她这一声师父,让他的内心有了一种难言的敬畏。
看王清明不自在的模样,团长便让柳燕先回去,说:“我和你师父有些话要谈。”
柳燕一走,王清明便一迭声地推却起来:“团长你这不是要把文官当武将使吗?我根本就不是演戏的料,难得登回台也是客串救场,那水平你也知道的。这事,你还是另选高明吧!”
团长笑笑说:“我知道我这是包龙图斩陈世美,先斩后奏,但我可是认定了你,你得给我个面子。不瞒你说,你不是她师父的第一人选,我找淑丽征求过意见,人家不肯收她,淑丽现在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演戏上,她这人就是钱心重,听说人家忙着做生意呢!我看这姑娘是个好苗子,我是舍不得她,万一淑丽把她带坏了怎么办?我寻思了,全团上下几十号人,真好这一行的除了我就是你了。我这人呢,没有什么文化,但我知道你王清明如果不是真的好这一行,不会写出那么好的戏文来,我们呢,好了这一行,穷也过,富也过,有戏唱就好。你知道干这一行的没有师父就好象孩子没有娘,你晓得啊,这姑娘父母都不在了,家里也没别的亲人,她是个孤苦的人。这事先不和你打招呼,也是怕你不答应,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她直接叫来喊你一声师父,生米煮成熟饭,也算是成就了一段万世佳缘。”团长就是这样,说着话儿,便会乱用唱词。
团长说到这里时,王清明便生了恻隐之心。
7
在淮剧团,王清明和那些老演员一样有晚起的资格,年轻演员则不同,一早就要起来练功的,起得晚了得当心挨团长的训。王清明昨晚上床之后就在考虑收柳燕为徒的事情,左思右想的,到了后半夜才睡着,早上被外边吊嗓子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的正躺在床上继续寻思昨天的事儿,却听到外边有人敲门。
“谁呀,进来吧,门没锁。”
“是我,师父。”
他听出是柳燕的声音,便问:“你有事吗?”
“是。 ”
“那你等一会儿再来吧,我还没有起呢!”。
那边先“哦”了一声,又说:“好的,我就在外边等着。”
她这么一说,王清明便只有马上起来了,心里却直嘀咕:“这孩子,大清早的会有什么事情?”
正是春寒料峭时,柳燕进门后,他注意到她的脸冻得红朴朴的,长长的睫毛上似乎凝结着白色的霜花,但刘海下的一双大眼睛却是活力十足。柳燕进门后,随即就打开了手中拎着的那只花布小包,里面是热乎乎的豆浆油条米面饼。
王清明说:“你这是做什么呢?”
“这是做徒弟的一点心意!师父你先吃着,我还要去练功。”
说完这句话,柳燕便走了。
思来想去,到了中午的时候,王清明还是决定应该把柳燕叫过来好好谈谈。
王清明为难地说:“知道吗?我现在又有点后悔了,编戏我会,演戏我可不会。”
柳燕却并不望他,说:“团长说你能,我信团长的。”
这小丫头居然也会知道拿领导来堵他的嘴。
王清明便又查户口似的问了她的一些基本情况,柳燕一一作答。
“收你这个徒弟我也要约法三章:第一、这早餐以后绝不准送来了;第二、我只做你两年的师父;第三、以后别叫我师父。”
王清明的这几句话,柳燕听着像金口玉言。
此后,柳燕便和剧团里的年轻人一样叫他王老师。
8
王清明坐的三轮车在一家商场前经过,正有一个女歌手在街边的临时舞台上演出,虽然只有廖廖一、二十个过路人在看稀奇,但她依旧貌似很投入的样子,音响里高调传出的却分明是陈思思的《等你回来》。如果是自己骑车或者步行,他也许会停下来为人家捧回场。女歌手二十多岁,模样儿倒也有几分娇俏,穿了身宝石蓝的锦缎抹胸晚礼服,那台风不比电视上的女明星差到哪块去。淮剧团的演员现在有一大半的人都在小城里赶这种场子,时常出现在商家促销活动和饭店婚礼的小舞台上,随便唱两首歌也能弄到一、二百块钱的报酬,比团里的演出补助拿得轻巧多了。但他们却把这种演出叫 “混穷”。能把整本戏唱下来的人,现在改唱歌曲,无论通俗还是民族,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了,那边人家也就是图个热闹和气氛,谁也不会计较你是真唱还是假唱,能有个卡拉OK水平也就OK了。
要说模仿能力,柳燕那倒真是超一流的。
有一次剧团到柳燕的家乡去唱戏,那天千把人的会堂里居然座无虚席,观众也是老中青都有,柳燕扮了一个只有几句台词的小丫鬟,一出场便赢得满场喝彩。戏演完了,大幕却拉不上,下面的观众硬是吵着嚷着要让柳燕再唱一段。柳燕在她乡亲们当中的影响力是团长始料未及的,唱就唱吧,团长经常说:“观众就是上帝爷。”柳燕那天不但唱了淮剧,还唱越剧和黄梅戏,最后加唱的是几首流行歌曲。台下的观众那是相当的热情汹涌。正是这一次不同常规的舞台演出,让全团上下都重新认识了这个不起眼的乡下姑娘。王清明当时就认定了她是一块宝玉,只要稍稍打磨就会熠熠生辉。
9
剧团在县城的剧院里几乎演不下去了,演不下去是因为看戏的人太少,偌大的剧院里只坐了十几排的老头老太,三两年才配合政府宣传排一出新戏,后来连这样的戏也不排了,上面改办歌舞晚会了,尽管请明星来要大把地烧钱,但领导愿意,有人爱看。淮剧团的剧院于是过段时间便租给跑江湖的歌舞团演晚会,只要跳艳舞的女演员不将最后那一块遮羞布扯下来,想怎么胡大捏嚼就胡大捏嚼,爱怎么演就怎么演去。
所以,剧院的舞台常常是空着的。
王清明就让柳燕在空空的舞台上模仿碟片上名家的表演,他则在台下偌大的空间里专注地坐着,外面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口射进来,剧院里便有了斑驳迷离的光影。为了教柳燕学戏,他特意买了当时还是奢侈品的名牌影碟机和家庭影院式的音响,又托在北京的同学给他买了一大堆戏剧演出的碟片。有时候,除了团长,王清明也请马淑丽她们几个唱旦角的女演员来友情指导一下。马淑丽背后对他说:“也亏团长他想得出,还要培养什么新秀,就是培养出来又有什么用,瞎费那个劲干什么?哎,不过小丫头确实有灵气呀,可惜生不逢时。”王清明想说,你我都有老的一天,总得有新人上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马淑丽不喜欢人在她面前提老字,他明白美人迟暮的感觉。他甚至也感觉自己正在变老,再看看周围熟悉的人,也都呈现出老态来,变化最大的要数马淑丽了,四十岁后的女人在容颜上已经兵败如山倒。他曾经认为演员队伍的老化是各类戏剧集体衰败的重要原因,一个演员,就算你的唱功再强,在舞台上扮嫩总是不怎么讨喜的。团长认为马淑丽是个演戏的好苗子,就是心思太多,钱心太重,没有全用在演戏上,说是当年同她一起出道的邻县的一个女演员,人家就一直要求上进,已经获得过两届“梅花奖”,人也到省城去了。
王清明对柳燕说,上了舞台你就不再是你,世界也不再是现实的世界,你就是戏里的那个角色了,她有她的世界,她过她的生活,你要用你的表演把她个性化的情感表现出来,去打动观众。
只要柳燕在舞台上演出,王清明就在台下认真的看。
柳燕有一天站在台上开心地对他说:“老师就喜欢写戏,我就喜欢演戏。”
王清明就笑笑:“我们两个像不像戏痴?”
她若有所思了片刻,摆了一个生角架式,轻声道:“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他这边便会心一笑,柳燕则调皮地朝他伸了伸舌头。
柳燕一边在正式的演出中演着她的丫鬟书童衙役,一边在两个人的空间里唱着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的缠绵故事,这一唱就是两年流水的光阴。
10
省里的一位老领导是本县的乡贤,来老家省亲,在饭桌上,他说小时候就喜欢看家乡的淮剧,现在的戏剧都不怎么景气,不知道县里的淮剧团还有没有呢?县委书记回话说,淮剧团现在还是县里重要的文化单位,经济要发展,文化事业特别是传统文化也要重视的。本来老领导也就是随嘴一说,陪同的县委书记却当着个要事来办了,说要让老领导好好看看家乡原汁原味的老淮剧。饭毕,书记便立即指示宣传文化部门把这件事情做好。老领导行程安排得紧,于是宣传部方部长连夜召集相关部门相关人员开会,布置落实书记下达的任务。
部长对团长说:“我们政府这边要钱出钱要人出人,你们就只管把戏演好了。”
团长说:“有领导的支持,戏么,没问题。”
整个剧团便过大年似的忙,往日冷清的剧院又被此起彼伏的哼唱声锣鼓家伙的敲打声还有五彩斑斓的灯光道具搞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总算各就各位。
可是让大家突然感到措手不及的是,方部长陪省里领导来看戏的那天晚上,本来神采飞扬精神焕发的马淑丽却突然患上了重感冒,本来咽喉就疼得很,一发急就哑了嗓子,再一急,竟出不了声来。原来可以替补马淑丽的那个女演员前两年改嫁了江南地带的一个富商,她离开这段时间也没有觉得有多重要,但是关键时刻却非常重要了。方部长亲自打电话给她是好说歹说,要派县里的小车去接,外加一万块钱的出场费,但人家就是不给面子,说,没兴趣!
这边暗红色的大幕后面锣鼓家伙使劲的敲着,台下济济一堂的观众以为好戏马上就会开场。团长的心里跟猫抓似的着急,一个劲地说:“唉,都说救场如救火呀……”谁能来救这个场?团长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人来。
方部长在一边沉着脸对团长说:“你知道吗?这叫政治事故!”
王清明悄悄把团长拉到一边,说:“让柳燕来演吧!”
团长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柳燕,一脸的官司。
王清明平静地对柳燕说:“你先演给团长看看。”
唱了一刻钟不到,团长说:“行,就你上,咱们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一边马上让人为柳燕化妆穿戴,王清明看到扮上的柳燕已是光彩照人,不由心里莫名一动。
柳燕轻启朱唇,问他:“我这扮相好看吗?”
王清明这才镇定了,交待她:“记住我的话,你只管演你的戏,就当台下只有我一个人在看。”
柳燕从容一笑:“弟子明白,绝不怯场!”
演出很成功,省里的老领导直夸柳燕的角色演得好,领导开心,书记开心,部长开心,团长开心,最开心的是王清明。
马淑丽坐在台下默默看到剧终,然后又一个人默默回家去了,她想不明白一个不起眼的小龙套怎么一上台就演起了主角,而且比她更年轻更能处理节奏与情感。而她似乎在一夜之间变老了,有点发福的腰身使她的身材不再那么苗条,下巴也多了一些赘肉,细看看,眼角那些日益明显的鱼尾纹使本来清澈的那一双大眼睛变得有些浑浊芜杂,如果说古装戏那些长袍大袖还能掩饰她的身体缺陷,让她扮一扮窈窕淑女,而那些现代戏就会让她原形毕露,再让她扮靓装嫩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而只有王清明和柳燕知道,为了这次昙花一现的演出,他俩付出了多少!
卸完妆后,柳燕便去找王清明,她急于知道自己在舞台上的表现,尽管台下的掌声表明了她的演出是成功的,但她更想知道他的看法。卸妆的时候她多么想面前的镜子中会出现他的身影,在她如花般的脸庞边有他默默注视的双眼。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着,但是她没有等到他。有点失望的她正一边想着心思一边往外走,在门口几乎与王清明撞了个满怀,便红了脸。
还没等柳燕说话,王清明便要请她上街去吃夜宵。
和王清明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柳燕依旧兴奋着,一个劲的和他说自己演出时的感受。他们走过一处街边的大排挡,那里坐着不少的人,正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柳燕以为王清明要请她在这里吃点砂锅什么的,便放慢了脚步,拿眼看有没有空位,但望见王清明并没有停留的意思,只有跟在他后面走了。
柳燕是头一次在县城最雅致的包间里慢慢地吃饭,而且是只和一个人,吃完了,看王清明花二百元结帐。柳燕说,是不是太奢侈了?
王清明说:“记住了,我的就是你的,从今以后你就是那大家小姐了,不可以再到那些贩夫走卒出入的地方去吃东西。”
11
方部长的小儿子方卿看上了柳燕。早些年,淮剧团是一个招蜂引蝶的地方,但是今非昔比,剧团现在已经成了被风流韵事遗忘的角落。按理说部长的公子找对象正经也要是那些官二代富二代,至少找个有稳定职业,可以相夫教子的女教师之类,哪里会去找一个没有正式事业单位编制,门不当户不对的女戏子。但是部长有几天在家里一个劲地夸柳燕年轻漂亮戏演得好,特别是那眼神真叫有气质。那方卿也是个花花公子,听他老子这么一说,便按捺不住,悄悄来剧团偷偷看了回柳燕,一看便在心里放不下了。他认识马淑丽,便来找她当红娘。
马淑丽对他说:“这些年我就没见过你们干部子弟真把我们剧团姑娘娶回家的,你别也是就想耍耍人家吧?”
方卿笑道:“马姐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小兄弟我这回是真心实意的,时代不同了,现在艺人嫁入豪门的多的是!”
马淑丽不悦道:“谁是艺人呀?”
方卿赶紧说:“是叫艺术家,德艺双馨艺术家!”
马淑丽心里话:“切,就你那级别也能叫豪门?!”
本来马淑丽以为那是小菜一碟的事情,还可以做个顺水人情,这就去和柳燕说了。
没想到,却被柳燕一口回绝。
马淑丽还以为柳燕这样是因为她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姑娘家家的害羞,便开导她:“方部长是个正派人,人家的儿子也不是什么花花公子,他可是正经八百的大学毕业生,要在古时候恐怕也是个举人、进士是什么的。小方卿知书达理,工作单位也好,追他的女孩子排着队呢!人家那是看上你了,也算是看得起我们这些唱戏的。”
柳燕不卑不亢道:“他看上我,我就要嫁给他?他以为他是皇太子呀!”
马淑丽还不甘心,又劝:“女人终归是要嫁人的。方部长是县委常委,他这种级别的领导,可以享受安排一名亲属到事业单位工作的编制。工商、银行、税务、公检法,这些好单位你都可以选,如果想到电视台这样的文化单位,那就更是方部长的一句话了……”
不料柳燕却说:“我有男朋友了!”
马淑丽听她这一讲,便也没辙了,棒打鸳鸯的事情做不得。问她男朋友是谁,柳燕就是不答。
马淑丽当着柳燕的面是好言相劝,背后和人谈起这件事情,却说柳燕的态度简直是少脑筋,一个乡下女孩子,无父无母的,她以为她是谁呀!简直是不知道好歹,漂亮有啥呀!谁没漂亮过呀!等到人老珠黄了,谁还会去看她一眼!
她说这话时,王清明也在场,当即就接口说:“你说这话我不爱听,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活得怎样,只有自己才知道。”
马淑丽朝他叹了口气,说:“就当我没有开这个口,姐姐明白你的心思。”
王清明说:“我有什么心思呀?只不过说句实在话。还请姐姐别介意。”
马淑丽便又轻叹一声:“唉,这才子佳人忠臣烈士的故事,看来会把好好的一个人教成一根筋。”
方卿吃了闭门羹还不甘心,遇到有柳燕的演出他就会带一帮社会闲杂人员到剧院里来看戏。方卿倒也没有多少过分之举,但他那帮小兄弟就不怎么沉得住气了,时不时的就有人在台下吹声口哨,胡乱地拍巴掌叫好。
柳燕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就颇为气恼,过来和王清明说:“我看到那些小痞子的嘴脸就恶心,什么东西,呸!”
王清明却正儿八经地说:“你是大小姐,不可以这样骂人的,我们就强烈鄙视他们吧!”
过了几天,仿佛就在王清明一抬头间,柳燕把她那一头黑亮的长发剪成了齐耳短发。
王清明问她:“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是不是变丑了?要是丑就好了,越丑越好!”
“没有呀,你怎么剪都是漂亮的,只不过我更喜欢长发。是不是有人还在纠缠你?别理他别怕他。越是有人存心和你过不去,你越要活得高贵美丽!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谁怕谁呀!”
“我才不怕呢,可是,他们天天苍蝇蚊子一样在耳边飞来飞去,烦死人了!”
柳燕到底还是个年轻女子,说着忽然就哭了:“我只想唱我的戏,做一个平头百姓,这又碍着谁的事了?他们就敢那么欺负我,这几天,我好想我的爸爸妈妈,他们虽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但他们疼我,现在他们没有了,在这世界上我又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王清明说:“你别哭了,你这一哭,我心里就会难过,我这要是一哭,哪有你那么好听,怕会把你吓着的。”
柳燕便就慢慢止了眼泪。
王清明这才又说:“其实,这段时间,我心里也有些不舒服,正好下面团里没有什么演出,明天我想和团长请个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愿意陪我一起去看风景吗?”
柳燕听了他这句话,心情舒朗了许多。
12
王清明的家乡在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镇,那里现在还住着他的舅舅一家。舅舅见王清明回来,很是高兴,何况还带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柳燕不在旁边的时候,舅舅对他说:“我这外甥媳妇真漂亮,性格也好,这回,你可不要再嫌好识歹的了。”王清明忙说:“这是团里的年轻演员,人家有婆家了!”舅舅说:“哦,可惜了。”
小镇虽然也不大,但有几条河道交错纵横,依河而立的小桥与人家有峰回路转曲径通幽的妙处,景致不比那些游人如织的古镇差,但却有那些古镇所没有的宁静与平和。王清明陪柳燕漫步在那些幽静的小巷里,驻足于历经风雨的小桥上。他向她讲述每一处风景的历史与掌故,讲他儿时的那些趣事。柳燕伴在她的身边,行走于古镇怀抱中的她越发显得娴静动人了。王清明觉得,如果说古镇是一位端庄优雅的女子,清纯美丽的柳燕就像那女子胸前戴着的温润性灵的碧玉。
有一天,两人又在小巷里散步,不知怎么的就相伴无语了,还是柳燕打破了沉默,说:“继续呀!”
王清明问她:“你还想听我说什么呀?”
柳燕说:“就像一部戏,开场过去了,接下来应该有中场的呀,童年少年过去了,应该还要继续。”
“你真的想听下去呀?”
“嗯,只要是你的故事,我都愿意听。”
王清明于是第一次向一个人敞开了心扉,和柳燕讲起了自己的家庭与初恋:父母婚姻的失败使他对婚姻有了悲观的认识,他上大学的时候暗恋过表演系的一位女生,大学毕业后便成天上人间了。那位女生毕业后没两年便成了家喻户晓的演艺明星,也常有绯闻出来,可惜前段时间因患绝症不治身亡,知道这个噩耗后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静默地呆了半天,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女生在大学校园里清纯可爱的模样,那是他曾经的痴迷与深爱,有些人即便是看了一眼,也可以结下难以忘怀的缘!这也使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与悲凉!
柳燕便劝慰他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生死由命呀!不过,她也真是生如夏花灿烂,死如秋叶静美!”
王清明告诉她:“和你说这些私事,一则我想一吐为快,同时也想让你明白,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经历自己不想经历的生活!”
柳燕说:“我懂。”
忽然从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飞出一对小鸟来,扑棱棱直飞蓝色的天空。
王清明说:“快看快看,那是你呢!”
原来是一双比翼齐飞的燕子。
柳燕说:“那是两只呀,我只是其中之一,另一只不知道是谁呢?”
王清明毕业于一家著名的戏剧学院,那时还是国家分配,既然是分配,就身不由己了,他被分到这个小县城的小剧团。
后来,有大学时的好友问他:“你当时为什么不运作一下往大点的地方跑,或者选个好一些的单位?你看我们戏文专业的,除了你,有到小剧团混的吗?”
王清明说:“人各有志吧,我这人自小就喜欢戏文,喜欢戏里的故事,也不怎么爱热闹,所以这小地方小剧团刚好适合我。”
“我看你喜欢戏文是假,喜欢女戏子是真。”
“我喜欢戏子怎么了,我看你们还没有在下的福气呢!”
“但你得当心呀,古语说什么了,什么无情什么无义呀!”
小镇离上海近,那里有大剧院,两个人就到上海大剧院里看了一场外国人的音乐会。出来后,他回头望着大剧院对柳燕说:“一个人,最大的剧院在你的心里,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但要用心去演得精彩动人。”
等到两人从外边打道回府,方卿那帮人也已散场了,据说他很快找了一个漂亮的女教师,就要订婚了。
13
夏天刚到,柳燕又是长发飘飘了。在王清明眼里,即便是她娉婷而过的一个背影,仿佛也是青春正穿过花色缤纷的回廊亭台。青涩女孩已经在某一天脱胎换骨。
团里有人背后说柳燕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像她这样没有一点后台的人,得罪了方部长,以后在剧团就别想出头了,一着走错满盘皆输呀!嗨,你以为方大公子真的会娶她?还不就是为了玩玩。
偏偏这些话又传到了柳燕的耳朵里,她却把这些闲言碎语当了笑话说给王清明听,好象在说别人的闲话,还问王清明:“你说我是丫鬟还是小姐?”
王清明笑笑:“你是仙女呀!我只希望你从容、快乐。”
“能唱戏我就开心!一个人不能倾国倾城,但可以倾其所有的呀!”
“精辟!”
有不少的草台班子来邀请柳燕去参加演出,她也有心去,王清明却不赞成她去。
柳燕有她的理由:“过去的好些名角不也是从草台班子唱起的吗?”
王清明说:“今非昔比,现在的那些草台班子会把人唱变形的,只要我们的剧团还有演出,你就跟着团长走。”
没有戏唱的时候柳燕继续跟着碟片学戏,学到轻车熟路形神兼备了。
王清明说:“如果哪天能上台演出,你一定演得比她们好,因为你更用心!”
柳燕说:“真想有一天能在真正的舞台上演你写的那些新戏,我特喜欢你的戏!”
14
剧团的出路一直没有柳暗花明的迹象,淮剧团的许多人已经在自找门路,马淑丽一年前去了北京,据说混得还行,北京当然没有一个让她唱淮剧的地方,她是搭上了一个在北京做生意的家乡人,那男的许多年前是她的忠实粉丝,合伙做生意了。用团长的话说,人心散了,人心一散,哪有不败的道理,历朝历代都是这样。就在这节骨眼上,上级有关部门却又要到淮剧团来试点文化单位体制改革,内容之一就是要清退闲杂人员,柳燕便在其列。
团长对领导说:“她是什么闲杂人员呀?她可以演主角的,我这淮剧团将来还要靠她这样的年轻人办下去呢!”
但团长再怎么说也不能改变柳燕的闲杂人员身份。有人说,这事一定是方部长的名堂,但也不一定,看上柳燕的也不止方卿一个。据说那天陪省里领导来看戏的县长也看上了柳燕,几次三番打电话到淮剧团点名要柳燕去陪他唱歌跳舞,都被团长编个理由推掉了,团里知道内情的人就说,领导把我们淮剧团当什么了,夜总会呀!我们这里的小姐是花容月貌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琴心剑胆忠贞不渝,呸!
有一次团长的一位师兄来本地演出《郑板桥赶考》,因为师兄是享誉全国的名角,县里有好些领导也应邀来捧场,县长看完戏却很为不满,因为剧中的郑板桥有段绕口令一样的唱词特别出彩:“花钱买官,当官捞钱,捞钱买官,买官捞钱……”县长让方部长把团长叫过来,指着他的鼻子问:“他这出戏是演给老百姓看,还是演给广大干部看?政府养着你们这帮唱戏的,你们究竟是要为谁服务呀?”后来县长升任市长,一直往上爬到省里做了厅级干部,因为经济问题锒铛入狱,于是也就抖出一干欺男霸女的丑事来。
团长找柳燕谈心:“我没有本事,你的编制我保不下来。唉,断了也好,你年轻,唱得好,离了淮剧团哪里就没有饭吃了,倒是这几年我把你误了,淮剧团再这样下去更会把你误了的,你应该到更大的舞台上去。年轻好呀,还可以从头再来。人都会老的,吃我们这碗饭的,老了就是老了呀!”
柳燕说:“我也不小了,这些年,团里由上到下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住!”
可是,大的舞台又在哪里?
柳燕忽然间就成为了一个没有单位的人。连原先住的淮剧团那间单身宿舍也将不再属于她。
那段时间,王清明正被局里抽调过去为一个大型晚会搞文字策划,不知道淮剧团的这个情况。王清明前脚到家,柳燕后脚便来了。
柳燕说:“我以前一直把剧团当家,可是现在我没有家了。”
王清明说:“团长说得也对,你的人生舞台应该比剧团的舞台要大,如果你不嫌弃,今后你就把我这里当着你的家,你就住这里,我在外边找个房子住,工作的事情再从长计议。”
柳燕说:“那将来呢?如果认定了不再唱戏,我不会活不下去。可我就喜欢唱了,没有这个,我活得没劲!也辜负了这些年你对我的培养。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已经想好,我打算离开这里,我不想在这里让人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不做戏里的那些苦命女子。这些年淮剧团就是我的家,现在我没有了单位,也不想让团长他们为难。我也要为我的爱人、还有将来的孩子去追求幸福!人在,爱在,家就在。你给我的院子钥匙就放在我身上吧,如果有一天我决心离开这里,带上它,无论我天涯海角,就好像带上一个家……”
每个人心里都在演着一部戏,王清明心里也是,此时,接下来的情节,应该是他对这个他已经默默深爱上的姑娘表白自己的爱,请她从此与他夫唱妇随,恩爱白头,他也需要一个温馨的家呀!但他明白现在她更需要的是一个让她展示人生精彩的舞台……可是他能为她争取到一个正式编制,慰藉她突然而至的失落吗?他不能。他能给她且歌且舞演绎传奇的舞台吗?他也不能。
“别说什么辜负的话,这些年我要谢谢你陪我慢慢的变老。可惜在这人生关键的时刻,我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实际的方法可以帮你,教会了你演戏,却不能给你舞台!我真的感到很无奈!”
“你快别这样说,谁对我好,谁真心爱我,谁让我这个孤苦伶仃的乡下姑娘有了自信有了梦想,我心里很明白。退一万步,就算我从此不再演戏,但就凭那些让我终生受益的东西,我也会活出属于我的精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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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燕离开一年后,王清明在单位忽然接到一个毕业后就漂到北京,现在已经功成名就的大学同学的电话:“老同学,真是无巧不成书呀!最近我遇到了一美女,你知道是谁吗?就是你们那个小剧团的。我在他跟前说你小子简直是愚不可及,以你的才气写什么都容易出头,偏偏要一门心思写什么倒头戏文。她便生气了,和我理论了半天,总之你老兄在那美女眼里有着崇高地位。我和她开玩笑,问她是不是爱上了你这个穷书生。她倒是很认真地告诉我说,她爱你,还要回去为你生一大堆孩子。兄弟我是羡慕你呀,有这么个红颜知己!她是要气质有气质,要模样有模样。不像我身边那些女妖精,吃着我的,喝着我的,一个个整天就知道跟我逢场作戏了。不过现在要在京城混出个名堂也不容易呀!”
王清明说:“你一定要帮帮她,兄弟我拜谢了!”
那边说:“看在我们同学一场的情分上,看在那姑娘对你情深意长的面子上,为了成就一段才子佳人千古佳话,兄弟我一定会提携她。不过,我也很想和你做笔交易,我手上有一个本子你给我好好改改。不过,咱是小人,丑话先说在前头,最终的署名是我不是你。咱还保证她不被这乌七八糟的娱乐圈潜规则,等她名扬天下后,一定完璧归赵,你就放心地在家做你的王宝钏,安心地写你的戏文吧!”
王清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同学所谓要改的本子其实也就几百字的一个提纲,王清明就靠着这个提纲写成了一部名动京城的大戏,那同学因此名利双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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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来,街上许多的音响店都在放那首《慢慢地看你变老》,现在最流行的一首网络歌曲,但是这个小城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首歌的演唱者,那个不愿意抛头露面的燕子是谁。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她的歌声,也没有人会知道他就是这首歌的词作者。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他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平安就好,有什么比平安好呢?
马淑丽在北京做生意把身家性命都赔了进去,那段时间,剧团所有人的心都是凉凉的,王清明也一样,他几次看到团长在没人的角落里暗自垂泪。那天在王清明的家里,团长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地问:“这人呀,怎么可以说没就没了呢?”
王清明隔段时间就要和北京的同学通个电话,了解柳燕的情况,同学说:“你累不累呀,我这里有她的电话号码,你直接问她不就行了。”王清明记下了柳燕的号码,但他并没有拨通它。听到马淑丽跳楼的消息后,王清明立即拨打了柳燕的号码,不通,同学说她换号码了,知道她号码的一位朋友恰巧又出国了,联系不上。
王清明说:“我要到北京去找她!”
同学说:“你神经呀,北京这么大,我都找不到她,你怎么找?我敢保证那姑娘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会看相,她虽然和你一样也是个一根筋,但绝对比你老兄生命力顽强。”
王清明在家门口的时候碰到邻居安寿宝,他向王清明递过来一根香烟,说:“哎,你知道啊,我们这老城区终于要拆迁了,一拆迁,你这么大的院子还有房子可以换两套别墅的。”这个安寿宝有意思,每次碰到王清明都要敬烟给他,他从来都不接他的烟,但安寿宝仍旧每次要敬他烟。
王清明说:“别墅有什么好,我就喜欢住这里了,人若有情,花草树木也会有情的。”
安寿宝当然不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转换了话题,问他:“你知道现在房价有多高吗?”
“要有两千多了吧。”
“两千多?你有没有搞错呀!我告诉你,现在县城的房价都六千出头了!你可不要做钉子户呀,当心被强拆!”
王清明没有心思和他聊这个,只是哦了一声,便进了院门。
他到文化局办公后就在外边租房子住了,团长则答应把他原先那间单身宿舍让给睡集体宿舍的柳燕。
房子是柳燕陪他去看的,她说这房子真好,这么大的一个院子,还有这么多水灵漂亮的花呢!那些花都长在地上而不是窝在盆盆罐罐里。房子的主人是一位酷爱戏剧的老人,因为爱戏,他们成了忘年交。老人的孩子都在国外,很有钱的那类人,孩子们要接老人到美国去养老。
出国前,老人说:“我这一出去,恐怕就回不来了,这房子就送给你们做个纪念吧!”
王清明说:“这不行的,您老一定开个价,我买下就是了。”
老人说:“我要钱做什么,孔夫子说,四十不惑。我都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不知道名利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以前孩子们要我出国,我不愿意,在这院子里住惯了,舍不得离开,出国,那是背井离乡呀!我不缺钱,把房子租出去,是为了给这院子添上人气。要不然,就我这日暮西山的老头,院子里的这些花花草草也不会有多精神的。能遇着你们是我的福份与缘分,这都不是钱能买来的!”
王清明仍然坚持不受。后来老人开了个低价,王清明这才买下,说:“这房子还是属于您的,您想什么时候回来住,都可以的,燕儿的戏还要向您讨教呢!”
院子挺大,这许多年来被老人经营成了园林一般,关上院门简直就是一世外桃源。王清明对柳燕说,能听你唱戏,有这么个院子,此生还欲何求?
一入院门,王清明就走进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在王清明的心里有两个世界,一个世界在他的笔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停止戏文的写作;一个世界就在这个小院里,柳燕虽然离开多日,但小院里还满是她的气息。
在这个小院里,花开花落,柳燕唱了一段又一段,两个人就这样沉浸在戏剧的世界里,天上人间,不知今夕是何年。
柳燕有一天对他说:“人要是不变老该多好,就这样,我演我喜欢的戏,你写你喜欢的戏文。”
王清明说:“这人呀,就是不如那些花草树木,花谢还会花开,树上的枝干砍掉了还会长出新的来。”
柳燕听了这话,对院里的花草树木服侍得就更上心了,院子里有棵高大的老槐树,前几年有鸟儿来做了窝,小院里就一年四季鸟语花香赏心悦目。
股市与基金涨了又跌,房价与物价一路上扬,为官的想着升官,经商的忙着赚钱,无所事事的闲人泡在茶楼里聚在歌厅里闷在浴室里。可是这些似乎与他俩无关,他们深居简出,在自己的天地里过着适合他们的生活,他们对这种生活状态很满意。
柳燕有一次过生日,王清明陪她逛街,她说他的眼光好,不花什么钱就能帮她买到好看的衣服,王清明说不是我眼光好,那是你身材好气质好,穿什么都能穿出品位来。两个人一起吃了晚饭后,又聊了半天他新写的一部戏中的女主角。柳燕走后王清明感到有些累,就想到自己居然是奔四的人了,再一想,柳燕虽然比他小十岁,也是不小了,她这样的年龄应该正要谈婚论嫁,在唱戏这一行上应该正是可以大红大紫的时候。这一想,他心里觉得很不对劲儿。第二天他想把这心思说给柳燕听,可是柳燕一曲唱罢,他又不想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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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王清明正想到街上去随便逛逛,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团长打来的电话,要与他谈新本子的事情,看也没看来电号码,便接通了。就在一个星期前,柳燕给他新用上的手机发来了一条短信:我好想好想,回家!
等他从厨房里冲出来,小院的门已经被人打开了,朦胧夜色中,他看见的是他日思夜想的身影,还是那样的长发飘飘,还是那样的端庄娴雅,但更添了一份成熟与妩媚!她的手心握着院门的那把钥匙。
就这样,一切如同戏里的传奇。又有多少故事,精彩为人所知?
院门轻轻合上后,深情相望的两双眼睛里便都溢出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