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河流里的母亲
2011-08-15洪玲
■洪玲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必将走过母亲走过的旅程,母亲的痛苦终将成为我的痛苦,虽然我的幸福从来不曾是母亲的幸福。
生命是一条长河,在岁月的河流中,没有人可以踏入同样的河流两次以上,不管何时何地,我们走入的都是不同的岁月之河。
这个说法,来自古老的谚语,我也一直深信不疑,岁月的河流不断地向未来流去,逝水年华,我知道自己从来不能再回到不同的岁月之河中,我只有一条生命的河流,不管我如何追忆过去想象未来,我都只能经验我的每一次的岁月之河。
直到母亲在三年多前去世,我才发现我的岁月河流成了错综复杂的流域,仿佛除了一条我自己的岁月的河流之外,还有一条母亲的岁月的伏流,伴随着我的生命河流飘荡。
母亲在世时,从来不曾觉得母亲的生命之河和我的生命之河会如此纠缠,即使我的生命河流是从母亲的子宫源头流出,但这条我自以为独立的河流早已如大江般奔向生命的海洋,我早已忘掉母亲胚胎里羊水的波动,早已不复记忆我的岁月河流最早的源起。
当母亲离开后,母亲突然就不再只是那个母女关系中的母亲了,我突然意识到母亲是一个女人,有她自己的岁月的长河,而最奇异的是,我开始能感知到母亲的岁月的河流和我的存在的关联,我发现跟随着母亲的死亡,母亲岁月河流竟然在我的生命中重生。
十九岁的母亲
有时,我仿佛跌入了母亲怀着我的那段岁月河流之中,我清楚地意识到她挺着七个多月的我在黄河故道村小教书的情景。有一天她下班回家,一不小心跌倒了,她立刻被送到医院检查,还好我并未急着出世,但在她进入生产状态时,外婆坚持请助产士来家中催生,我却依然不肯出生,母亲痛苦了十几个小时,最后助产士用夹子(如今在我眉梢上依然留有小疤痕)夹出了个带给母亲不少麻烦的我。
母亲生我那年才二十岁,从师范学校毕业才一年多,母亲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根本不想那么年轻就走入婚姻担起家庭以及母亲的责任,但命运为母亲安排了一条并非她心甘情愿的路。母亲十八岁那年,来自南京的父亲在小城的药房中遇到了母亲,父亲看上了这位白皙害羞的年轻少女,在付出一大笔的聘金后,爷爷奶奶答应了父亲的提亲,让他们的长女嫁给大他十四岁的父亲。父母亲的婚礼在黄河故道举办,有十二名花童(六男六女),席开近百桌,以当时的标准而言,算是很豪华铺张的喜事。
用世俗的标准而言,母亲嫁得不错,父亲手上还有不少南京带来的积蓄,买得起黄河故道的洋楼,既可自住又可把店面出租,母亲其实是不需要去小学教书的,但母亲却坚持一定要终生做职业妇女。
十九岁的我
我看着母亲婚礼时的照片,我以曾经在十九岁岁月之河中的我,进入了她的岁月之河,十九岁的我还是个冲撞体制,充满文艺热情与爱情梦想的少女,我的人生才开始伸展,朝向无限可能的大海,但母亲的人生却已经被社会及家庭规范成运河,承载着各种传统的责任。
母亲个人的不甘,却换回她整个娘家与兄弟姐妹的安稳。父亲娶了母亲之后,只身在黄河故道的他负担起母亲全家的生活费、教育费,成为亲戚朋友口中最孝顺的女婿,在人生的天平上,父亲未免付出得过多,但在他与母亲关系的天平上,他也许多得了一些。
母亲在婚前恋爱过吗?十八岁以前的她,是否有过少女情怀的憧憬?母亲在我十七岁时,因我过于狂野过着逃学逃家的生活时,告诉过我她当年求学的困难,母亲在初中毕业后,因家庭环境遭变故而无法继续升高中,只得去食堂打工,但母亲初中的班主任却坚持要这位一直是学校第一名的好学生求学。他为她报师范入学考试,母亲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他到她的家中去说服她的父母,告诉他们读师范不用钱,每个月学校还会给零用金,她可以用来补贴家用,于是母亲才获得了求学的机会。
这位帮助过她的男老师,是否曾让女学生有过少女情怀呢?
当年三十七岁的母亲,告诉十七岁的我,说她一直对我采取放任自由的管教方式,就是因为她希望我可以拥有她不曾拥有过的人生,但她也不希望我因过份撒野走上困难的道路。
三十七岁的母亲
十七岁的我,其实是无能了解三十七岁的母亲,甚至也无能了解十七岁的自己,更无能了解也曾经十七岁的母亲,一直到母亲在六十七岁离开人间,当时四十七岁的我,才突然跨进了母亲的岁月之河。
四十七岁的我,早已理解十七岁的我是如何一回事,也同时可以了解也曾经十七岁的母亲的生命状态。母亲生前,一直视她为母亲的我,何曾感受过她的岁月之河?感受她也曾身为少女的岁月?
四十七岁的我,也懂得了自己的三十七岁以及母亲的三十七岁。十七岁时的我看待三十七岁的母亲是相当老的女人,但三十七岁的我却觉得自己仍很年轻。选择不做母亲的我,没有一个孩子来对应我的年龄,让有着三十七岁身体的我,却依然维持着二十七岁的心境。
但母亲的二十七岁、三十七岁是如何度过的呢?身为女儿的我看到的都只是身为母亲的她,从来不是一个女人不同的年纪与岁月,更别说是她的心理状态。母亲二十七岁时,我七岁,她会带着我去洋裁店做母女双胞胎式的洋装,我可曾好好看过母亲二十七岁年轻的身影,这些影像并不曾留在我的心灵中,只留在斑驳的照片里。但当母亲去世时,我终于进入她的岁月之河中,我突然可以忆起母亲独立的生命,我不再以女儿之眼,而是以女人之眼注视母亲女人的身影。
四十七岁的我
六十七岁时,母亲因卵巢癌去世,母亲逝世前半年,她都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奇异的是,在母亲离开前最后一个月,我也开始腹痛,但在母亲结束痛苦时,我的腹痛也神秘地消失了。一般人说的母女连心,对我而言,则是母女连卵巢与子宫。
母亲离开后,四十七岁的我却立即懂得了四十七岁自己的生命状态。原本一直还把四十七岁活成三十七岁的人生,却终于躲不掉岁月的镜子,如今已经一脚踏入母亲岁月河流的我,感受到的不只是十七岁、二十七岁、四十七岁的母亲,我甚至开始懂得了超越自己年龄阶段的时间之河,通过了母亲,我面对了四十七岁自己的身体和心灵。
四十七岁的母亲,考上了徐州师范大学的函授部,花了几年的时间,拿到了一张在她工作上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大学文凭,却是张母亲的人生文凭,是让她重回她可以掌控的人生的一种方式。
四十七岁的我,一直活在可以自己掌控的人生中,不管是工作、婚姻和人生目标,不太遵守社会制约的我,却活出了挺美满幸福的生活,也许我成了母亲阴影人生的光明投射,母亲生前,我知道她一直以我为荣,又或者说可能钦羡我过出了她不能拥有的精彩人生。
五十七岁的母亲
四十七岁以前的我,根本觉得自己和母亲过着不相连的两种人生,我的自由相对于她的不自由、我的幸福相对于她的不幸福,在母亲离开后,两条原本各自奔腾的岁月河流却再度相连,让我忆起了我的生命的源头,我的岁月之河中有母亲的岁月之河,母亲的岁月之河中有我的岁月之河。
如今的我可以清楚地不依靠照片而在心灵之眼中看到四十七岁的母亲,可以不是只从脑子知道而是从心知道她为什么要重回校园,这是她唯一可以脱离人生轨道的方式,让生命的火车开回她年轻时曾经错过的人生。
四十七岁的我,没有错失过的青春,但我何尝不希望自己的身体可以重回十七岁的状态,但如今的我却已经很认命地知道,如果我可以让自己尽量保持四十七岁的身体就要谢天谢地了。现在的我,已经可以看到五十七岁的母亲在召唤着我的五十七岁。
时间的河流是一条可以反复向前看向后看的河流,原本我只能向自己过去回顾的岁月之河,却因母亲死亡带来的永恒之眼,而看向了自己的未来与母亲的过去所交织的岁月之眼。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必将走过母亲走过的旅程,我的子宫终将萎缩,我的肌肤终将失去润泽,我体内的基因终将用母亲记忆的方式活动,母亲的痛苦终将成为我的痛苦,虽然我的幸福从来不曾是母亲的幸福。
如今,通过岁月的河流,我走入了母亲一生的光阴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