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朱敦儒的晚节问题
2011-08-15崔胜利
崔胜利
朱敦儒,字希真,号岩壑,人称伊水先生、洛川先生、少室山人。河南洛阳人。是宋南渡时期的重要词人,词集名《樵歌》,存词二百四十六首。宋人汪莘曾将他与苏轼、辛弃疾并称为“宋词三变”。但人们对这样一个词坛名家所给予的关注却很少,主要表现为:其一,有关朱敦儒生平、事迹的史料极少;其二,历代之词话、诗话中有关朱敦儒其人其词的评论很少;其三,在当今的词学研究领域,人们对朱敦儒的关注也不够。
为什么人们对他的关注程度与其创作成就相比相差如此之大呢?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关他的所谓“晚节”问题——“为秦桧所用,除鸿胪少卿”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宋室南渡,朱敦儒也离开洛阳开始了南下漂泊生活。绍兴二年至绍兴十六年曾受召做过小官,绍兴十九年,至嘉禾隐居。至此,敦儒完全可以在嘉禾渡过他的晚年生活,但命运偏偏捉弄了他:秦桧为了让朱敦儒教自己的儿子作诗,先是给敦儒子以删定官之职,然后即除朱敦儒为鸿胪少卿,以为其所用。此事《宋史·文苑七·朱敦儒传》(以下简称《本传》)有明确记载:“敦儒素工诗及乐府,婉丽清畅。时秦桧当国,喜奖用骚人墨客以文太平,桧子熺亦好诗。于是先用敦儒子为删定官,复除敦儒鸿胪少卿。”这里并未言及朱敦儒除鸿胪少卿的具体时间,但《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却有较详细的记载,其卷一百六十九云:“庚辰,右朝散郎朱敦儒特引对。秦桧喜敦儒之才,欲为其子孙模楷,敦儒已告老,强起之。既至,落致仕,仍诏陈乞过恩泽免追夺,日后致仕更不推恩。比对,即除鸿胪少卿,人始少其节。建炎中,废鸿胪寺,乃是复置。”由此我们不但可知朱敦儒除鸿胪少卿当为绍兴二十五年,而且可知这个鸿胪少卿是个名副其实的虚职。它本是“久废之官”(《二老堂诗话》),只是为给朱敦儒一个位子而不得不“复置”。此时的朱敦儒已经七十五岁,按照宋制,他早已到“引年”,此时被强起,实乃秦桧个人私欲所致,既非朝廷所需,亦非敦儒所愿。但就是这个久废复置的闲官,朱敦儒也只做了十八天。绍兴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三日,朱敦儒再次致仕。《宋史》卷三十一曰:“(绍兴二十五年冬十月乙未)是夕,桧甍。丁酉,桧姻党户部侍郎兼临安府曹泳停官,新州安置。朱敦儒、薛仲邕、王彦博、杜思旦皆罢。”这里不要误以为朱敦儒乃“(秦)桧姻党”。还是先看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六十九的一段耐人寻味的记录:“(绍兴二十五年十月丁酉)权尚书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曹泳特勒停,新州安置。右朝散郎宋鸿胪少卿朱敦儒令依旧致仕……殿中侍御史徐嘉言泳性资凶险,貌状奸雄,……引援市井不逞之人,结为心腹,如朱敦儒者,乃赵鼎之心友,杜师旦者,李光之上客,……”不难看出,朱敦儒“被弹劾的真正原因还是那个‘赵鼎之心友’。绍兴十六年朱敦儒曾因‘与李光交通’被劾罢官,九年后又被作为另一个抗金中坚赵鼎的心友而再次被劾,可见当权者始终耿耿于怀的正是朱氏始终不改悔的反和、复土的心志。”但无论如何,这短短的十八天鸿胪少卿却给朱敦儒的履历表添了不光彩的一笔,“谈者谓敦儒老怀舐犊之爱,而畏避窜逐,故其节不终云。”类似的内容也见于清·张德瀛《词徵》:“朱希真词品高洁,妍思幽窅,殆类储光羲诗体,读其词,可想见其人。然希真守节不终,首鼠两端,贻讥国史,视魏了翁、徐仲车诸人,相距远矣。”此论在肯定朱敦儒词成就的同时,却对其“晚节”问题,多有贬损,其用语与《宋史》相比更为尖刻。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应辩证地看。朱敦儒只是做了十几天的六品闲官,这并不能说明他就丧失了气节。关于这个问题,可从以下两方面来理解。
其一,朱敦儒“除鸿胪少卿”却系情非所愿、不得已而为之。《本论》中讲得明白,秦桧是用敦儒子作为“杀手锏”,不怕你不服从。此时敦儒已入暮年,出于亲情的考虑,他不得不听从秦桧的“差遣”。因此,朱敦儒此次的“出山”,乃是迫不得已的违心之举,连那个昏庸的宋高宗对敦儒的出仕都表示怀疑,且看《二老堂诗话》的记载:“高宗曰:‘此人朕用橐荐以隐逸命官,置在馆阁,岂有始恬退而晚奔竞耶?’”试想,“以隐逸名”的朱敦儒何以在垂暮之年眷恋一个“久废复置”的闲官?《二老堂诗话》接着写道:“其实希真老爱其子,而畏避窜逐,不敢不起,识者怜之。”这段话可谓道出了敦儒心中的苦楚。其实,高宗的话、“识者”之“怜”,已足为敦儒人品定论,周必大已是对抓住虚幻的“桧姻党”一语而定敦儒“晚节不终”者作了坚决的否定。另外,从秦桧所用策略也可推知朱敦儒确非留恋官场。假如朱敦儒真想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真能招之即来,秦桧何以要走“曲线道路”,“先用敦儒子为删定官”?原因很简单:一来怕敦儒以种种理由拒绝,二来此举又可避免他刚上任即请致仕,从而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家庭教师。”由此可证,朱敦儒并未丧失自己的气节,“其节不终”之说实属不当。
其二,敦儒晚年出仕,除了“老怀舐犊之爱”这一主要原因外,我们还可从他此时的特殊心态方面寻找答案。从南下流浪,到朝廷为官,朱敦儒可谓历尽了磨难。他曾怀着“整顿乾坤”的思想“幡然而起”。《本传》记载:“绍兴二年,宣谕使明橐言敦儒深达治体,有经世才,廷臣亦多称其靖退。诏以为右迪功郎,下肇庆府敦遣诣行在,敦儒不肯受诏。其故人劝之曰:‘今天子侧席幽士,翼宣中兴,谯定召于蜀,苏庠召于浙,张自牧召于长芦,莫不声流天京,风动郡国,君何为栖茅茹藿、白首岩谷乎!’敦儒始幡然而起。” 朱敦儒自诏补右迪功郎始,又先后做过秘书省正字、左承奉郎、兵部郎中、左宣教郎、临安府通判、秘书郎、都官员外郎、江南东路制置大使司参议官、两浙东路提点刑狱公事等官,不过都是些并无实权的中下级小官。由于和当权派屈膝投降的调子不和,朱敦儒遂遭弹劾,于绍兴十六年被罢。《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五十五)曰:“(绍兴十六年)十一月辛卯,朝散郎两浙东路提点刑狱朱敦儒罢。右谏议大夫汪勃论敦儒专立异论,与李光交通,望特赐处分。上曰:‘爵禄所以励世,如其可与,则文臣便至于侍从,武臣便至于建节。如其不可,虽一命亦不容轻授。’于是敦儒遂罢。”本想为垂危的国家有所作为,可到头来却事与愿违,遭受打击、排挤。所以他才选择了逃避——归隐山林,嘉禾隐居。或问:历史上屡遭打击而矢志不渝者不乏其人,因何朱敦儒选择退隐?这里当然不能排除他性格软弱的因素。但除此之外是否另有原因?不要忘记,朱敦儒的出仕本来就是诸多“外力”催化而致。他早年就喜欢自由畅快的生活,晚年的归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圆了他的梦,只不过在此期间,词人经历了“炼狱”般的生活后,晚年所“圆”的这个梦与早年相比,平添了许多愁苦、凄凉与遗憾。可以说,朱敦儒此时思想已略显麻木而有些“随遇而安”了。因此,为官与否对他来说都一样,此正应了古人所谓的:“小隐隐林薮,大隐隐朝市。”(晋·王康琚《反招隐诗》)况且“正史、笔记均无一字提到朱敦儒在鸿胪少卿任内做过什么事,更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而且“《樵歌》二百四十多首词,没有一首是谄媚或奉献哪位达官贵人的,这就足以证明它的人品。”准确地说,朱敦儒始终未改自己的操守,何以有“其节不终”之谈!
今天,我们更应该从历史的角度,以历史的眼光重新审视历史事件,还朱敦儒一个清白。
百年学科沉思录——二十世纪古代文学研究回顾与前瞻,文学遗产,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