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两篇
2011-08-15杨文林
杨文林
我与诗歌的情缘
我与诗歌的情缘始于少年时代。1948年我以“文林叶”的笔名,在尚为国统区的兰州《民国日报》发表了《雨天(外一首)》为题的两首诗歌,那是处女作,自我惊叹一个乡下少年竟然能写诗登在报上。及至参军后九年军中岁月,一直做新闻、文化工作,和文字结缘较广,尝试过很多文学形式的写作,惟有诗歌眷顾我,有了些微收获。1952年至1957年,先后在《西北部队文艺》、《延河》、《新港》、《星星》、《人民文学》、《甘肃文艺》等省内外报刊发表了数十首诗作,忝列甘肃诗人行列。
1981年,我出版了诗集《北疆风情》,编入了写于”文革”前十七年的大部分作品。“后记”中有一段自述:”我学诗成绩甚微。原因是没有能够从社会主义时代的精神深处,从人民生活的丰富矿藏中,去发掘深厚的思想感情,并找到最能表达自己生活感受的诗的形式,在这些方面开始有所思考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诗也就停止了。这本诗集的出版,想能接续上我的学诗之路。”
新时期文艺的春天到来的时候,诗界如画,沉浸于炽热的文学天地里,作为一个文学编辑和组织工作者,我为自己从事的工作陶醉,感到写诗对于我不比工作更重要。“成功不必在我”,同辈诗人笔耕不辍,名篇迭出;青年诗人雏凤新声,佳作列阵。我为他们的佳作问世尽了些编辑之责,已很感安慰了。我的《飞天》同事中很多是诗人;他们自守“不薄名人爱新人”的编风,使《飞天》的诗歌编辑在中国诗界受到了一些赞许。同仁们也期望我老枝著新花,而我却没有顾上写诗,不能说不是因为忙,编刊物,办笔会,建宿舍,跑经费,要编制,干了很多与写诗无关但和文联、作协、刊物有关的事情,加之,有些年里思想纷争,常作检讨,心情不好,新时期的前十多年间竟无一首新作发表。
不过,诗神于我,曾少年相伴,虽无新作出世,但诗心未泯,八十年代中期起,十多年间进新疆,走云南,涉江浙,入湘粤,不论大漠高山,江河湖海,舟车之上,行坐之间,我都情不自禁地用诗的目光观照一切,白天腹中作业,晚间灯下功课,十多年间竟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百余首诗歌初稿,但我很少整理发表,惟在九十年代初,诗人公刘、李瑛、牛汉同志先后访问甘肃,应省作协和《飞天》之约,整理了《绍兴三首》、《南粤鹧鸪天·诗之祭》(四首)参加了为几位诗人访陇而举办的诗会和笔会,先后发表于《诗刊》和《飞天》。《飞天》几位诗人说我虽年逾花甲,尚有年轻诗情,再不写就可惜了;公刘同志还曾来信问我,为什么不见后续诗作发表?虽有很多鼓励,但我发表的热情却没有燃烧起来。曾和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约定出本《诗之祭》为书名的诗集,最终也没有出成。我写诗就是这样,走走停停,登不上高山,造不成气候,这大约是一种宿命。同时,自觉观念传统,诗风老派,不入主流,待来日编本自成风景的诗选集,以作诗歌生涯的终结留念就行了。加之,九十年代始,热衷于散文性的记叙文字的写作,因此编这卷诗集时又过了十多年。
不过,诗歌对我还是恩厚不薄,虽未赐予声名,却给了我因诗而丰富了的人生经历,这和诗一样珍贵。我因诗而“清高”,比同龄人晚入团四年;反胡风运动中因私藏了一本鲁藜的诗集,接受了三天批判;但在首长们的关怀下,锻炼中成长,从机关下放部队入了党。不过,仍然因诗歌的“清高”,入党未获全举手,是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通过的;入党后调回机关待命,参加了五七年的鸣放,因附和“八路”作家杨尚武的“一本书主义有理”论,“鼓吹”军内诗人公刘的诗,做了反省检查;反右后因专业创作无望而请求转业,党员预备期也因运动的耽误拖长了一年,转业后又因反右因素,不可思议地被延长了一年;诗歌的眷顾,我多度了两年预备期。不过,十八岁参军,部队生活对我的精神滋养是深厚的,我更加坚定了革命的信念。转业后生活领域宽阔了,我有了陇原走笔、河西放歌的机会,迎来了诗歌创作的好时光。1959年前后,我在《诗刊》发表了《新事新唱》、《敦煌棉田曲》等八首诗。这使我心气高涨。《敦煌棉田曲》原是一个四首的组诗,编辑“编”掉了两首,只剩下《女队长来了》、《一夜开了满枝花》两首,但保留了组诗的题目,对一个诗歌青年来说,这也很不容易了。1960年3月,我又在《诗刊》发表了一篇评述西礼县新民歌运动的文艺通讯《根深叶茂》,然而就在同一期,却惊见一篇批评我的《敦煌棉田曲》的文章,虽然调子温和,“纲”只上到“小资产阶级情调”的高度,但正值全国反右倾、拔白旗,甘肃“左”风尤盛的年月,一篇被地方视为“中央刊物”的批评,对我如五雷轰顶,感到一场灾难将至。不过,我得庆幸命大,总能逢凶化吉,这次危难竟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兰州作协成立后,我留文联,归属省文化局代管。局长找我谈话说,批评是为了进步,努力写出好作品吧!领导的鼓励很亲切,在《诗刊》批评后的第三个月,我被评为省文化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去祸得福,幸事连连,我感到似有神助。心中的悬念,在参加1960年8月的全国文代会时与中国作协秘书长兼《诗刊》编委的诗人郭小川的一次见面中顿解了。会议期间,李季每当田间、贺敬之、郭小川、阮章竞、张志民等我心中仰幕的诗人们来访他和闻捷时,总要叫我们几个文学青年去见面。难忘见到郭小川的情景,他和他的诗一样潇洒。诗人打量了我一番后笑着说:“很好嘛!《诗刊》批评你,没有受什么影响吧?我们是给李季同志打了招呼的,你们的主席又给你的领导方面打了招呼,批评归批评,青年要爱护。”他说,《诗刊》也批评了他,我知道他指的是对《白雪的赞歌》的批评,就发表在前我两期的《诗刊》上。这时,再看面前的李季、郭小川、闻捷,深感他们精神高大,令人仰敬。他们是诗人,是喝过延河水的诗人,更是革命队伍中的老革命,更是兄长。李季对我尤多扶掖之情,在他离开兰州和逝世后的四十多年间,我三走“三边”,在《王贵与李香香》出生的黄土地,寻访过李季的诗踪。每次,我总是久视那些长在无尽的黄土山峦和山路边的高原旱柳,那令人亲近的、为人遮阳遮雨的三边柳,我就觉得那是李季的化身。是的,三边柳,我心中一首未写成的诗,我虔敬地寄思在我的诗序里。
至于我的诗歌之路,既不特别平坦,也不特别坎坷。有些坎坷,多是内心左冲右突,总想追求不凡,却总落得平常。但我有一条心规:不虚为文。我拙守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的信条,自审编成的这卷诗,有对人民生活的歌唱,有时代年轮的刻记,有历史波澜的观照。
我自命陋居为“晚悟斋”,因此这本《北草南花》集,就是一册“晚悟集”吧。全书分为五辑。第一辑《十月抒情诗》大体是写于五六十年代的歌颂祖国、歌颂党和人民新生活以及我的军旅生活的作品。第二辑《河西诗章》,是跟随李季、闻捷之后,写“玉门人”和河西治沙等工农业建设生活的作品,也是我五六十年代诗作的重要部分。第三辑《岁月留痕》,作品写作时间的跨度长达半个世纪,诗思诗风多有不同。我还有意编入了部分出版《北疆风情》时遗弃的反映阶级斗争、配合政治任务、声援亚非拉人民反帝斗争的“报头诗”、“时事章”以及一些配画诗等作品。五六十年代是我辈诗歌青年生活经历最丰富的年代,不论你思想有过多少局限,犯过多少幼稚病,艺术感悟有多么浅陋,但它却是你诗歌年轮的一部分,留下一些痕迹,作岁月的审视。历史很长,人生很短,没有人对历史的认识能一次完成。历史已经扬弃了应当扬弃的东西,而对党对人民对时代的革命热情则是不熄的精神火光,它使我心潮澎湃。第四辑《天山南北》是1960年和1985年两次访问、游历新疆的作品,前八首写作并发表于1960年前后,其余都写于1985年,2008年整理定稿,均未发表过。这些作品中,我以民族团结这个大主题,观照新疆各族人民的美好生活,从他们真实的生活中发现美,不猎奇,远“唯我”,拒“唯美”;同时,遵从历史的真实,写中苏边境生活的诗,都是当时历史、生活的感受。第五辑《南国诗韵》是八十年代写于滇粤及江浙的作品,除前述发表于《飞天》、《诗刊》的七首外,都是2008年整理定稿的未发表的作品。以上五辑,是我诗歌作品的大部。尚有一些发表过而未编入的作品,或是未整理的初稿,以及1948年发表的处女诗作等,就封存起来,藏之心箧,留作我诗歌生涯一点念想吧。
掩卷之时,陆游的《夜吟》撞击心头:”六十余年妄学诗,功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哭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放翁之言,意在激励诗者终身面壁,我如是想。
2009年10月于兰州晚悟斋
我与散文的情缘
散文是作者的镜子,难做假。但凡所历所见所闻所读,感于心而发为文者,都是心之精微,”气之所行”(苏辙),无容作伪;散文大家余光中先生又将散文分为抒情、说理、表意、叙事、写景、状物等六种,言广义的散文“天地宏阔,题材千汇万状”。近读阎纲散文集自序,言“随笔、散文、杂文都姓杂,情之所至,缘情成文”。阎文引孙犁前辈的说法:“情有:情韵情景情绪情调情境风情人情种种”。我尊上说。都是名家之言,契合文心宗师刘勰“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的立论。散文体裁有定数,但写法则无定则。这样,我对自己约五十篇各色“散装”文字编而成卷也就稍稍心安了。
我写“散文”始于1948年,以笔名”文林叶”在尚为国统区的兰州《和平日报》发表了一篇可称“处女作”的千字文《买杏》。我当时和后来都认为那就是“散文”。因为除了小说、诗歌这两种形式外,我对杂文、随笔、特写等其他文体一概无知,而“散文”是在国民小学六年级时,我的语文老师马永春、一个归里尽孝的兰州师范高材生讲授朱自清《背影》时留下的印象(那时的国小很重视国文)。到写《买杏》时虽然还是一个文学“蒙童”,但如饥似渴地读书,读报章副刊,使我对各种文学体裁有了一些初步的认识。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天时,地利,人和,我因文学因素而进入军报做编辑,做记者;文化助理员、宣传(通讯)助理员都当过,为兵九年,没有脱离写作,凭着满腔热情,以及大胆盲目,很多文学形式诸如小说、诗歌、特写、报告文学等我都应用过。职务的原因,写了不少”文章”,但大部分只是新闻报道,没有多少艺术性,无法用严格的文体定则衡量长短,但在当时的西北军区(后为兰州军区),我已成为一个大军区有关方面关注的“作者”,受到王宗元、路坎、赵戈、杨尚武等老革命又是兄长的文艺领导们的关怀。我以诗歌《林荫道呵林荫道》获西北军区创作二等奖;《人民军队》报因为我的报告文学《学会勤俭持家的人》而授予我模范通讯员的称号。这一切,促成我当“作家”的心志高涨,中篇小说、电影剧本都写过。因为没有思想、生活、艺术各个方面的准备,”好高骛远”而失败了,但写诗却有了些收获。以后的十多年间,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了二百余首诗作,忝列甘肃诗人行列。不过,1965年以后诗也很少发表了,对此,我在诗歌卷的“后记”中有所自述。
对于散文,1948年之后从未想写过或敢写过。解放后读鲁迅、闻一多、朱自清、戴望舒、徐志摩、冰心等文学宗师们的散文经典,读刘白羽、杨朔、孙犁等革命前辈们的散文名篇,以及读新时期以来陆续出版的林语堂、梁实秋等大师们的作品,仰视之下,感到唯独散文是不能随便写的。但我大半生做编辑,编诗歌、小说,也要编散文的;编读的散文,题材“干汇万状”,写法千姿百态,感性、知性、理性,思想宏阔,抒情、叙事、咏史、拾趣,海阔天空。题材丰富、形式多样的来稿,开阔了我的眼界,使我成为一个写作手虽低、编辑眼却高的散文作家们的同行者。至于怎样写散文,余光中先生说要看自己的“本色”,这是“点化”之言,作家们都会有自己的理解。编辑体验告诉我,所谓“本色”者,乃是作家自己的人生阅历、精神境界、道德情操、文化素养,以及美学观念、价值取向、艺术趣味等等,作家一落笔,文品人格,“本色”立现。我读稿时对一篇作品,不论欣赏时的喜悦,或是割舍时的惋惜,不论哪种情况,对于作者都如晤君面。
虽然在读散文这门功课,但没有想过自己也写写。直到1979年收到上海为”文革”中含冤逝世的闻捷同志平反昭雪的消息,我用两天时间代表闻捷领导下工作过的几个同志,写了一篇《悼念闻捷同志》为题的文章,借助诗歌的联想叙事抒情,大家都说像是篇散文。第二年,上海作协为闻捷举行追悼会,老友曹杰代表作协兰州分会和《飞天》专程去上海参加了吊唁,带回一本缅怀闻捷的文集,说上海的闻捷生前好友们被我们的悼念文章感动了,说甘肃的同志们对闻捷很有感情。这是真情。闻捷含冤逝世的前一天,我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路过上海去看望他,因他从干校迟归一天(就差一天)而未遇,却深深地记住了他生于兰州、时母亲已含冤去世的十一岁的小女儿赵咏梅一双透着茫然的、孤零零怯生生目光的眼睛。这是一种难忘的悲哀,使我牵思三十年。在写了那篇悼念文章二十年之后,终于又在2002年和闻捷领导下工作过和受过他扶植的谢昌余、汪玉良、于辛田、曹杰、清波、刘传坤,以及《飞天》李云鹏、何来、李老乡、陈德宏等同志筹办了一次“闻捷全集出版座谈会”。会后和程士荣、武玉笑、谢昌余带着闻捷女儿经陇东、三边到延安、米脂,拜望了他父亲战斗过的地方与他母亲的生身地。程士荣还领我们登上延河畔的文化山——柯仲平等先辈“挥泪葬寒晖”的地方,至此,积于胸中的对闻捷的哀思,才息于陕甘大地的千山万壑之中。人的感情有时很难用一篇文章论轻重的,“情之所至”,无际无涯。
我有意识的写”散文”是九十年代离任《飞天》主编,渐离文联、作协主流工作以后,读书的时间多些了,重温了一些虽读过而未深解的古典诗文,再读五四新文学巨匠和革命前辈们的散文名篇,以及当代散文家们的佳作,受惠匪浅。但写“散文”,还是自己“本色”在某种机缘的触发下产生的写作冲动,“缘情而生”,因诗而悟,而成文章。1996年,我受红旗出版社陇籍学人、编审高晨野同志推荐,为一本《兰州太平鼓》画册作序,我儿时即抚摸、审视、敬畏太平鼓,年过花甲,听鼓已六十多年,因此,一鼓而发的乡土情,使我写成了《天鼓大音》(载《人民文学》);接着李云鹏约我和《飞天》一行人去漳县为一个农民诗社赠书,在渭源县停留数日,一个正在建设的水库触动了我这个甘陇人与生俱来的盼水、敬水、思水情结,我把陇人对水的遐思,对家乡自然生态恶化的忧思,纳入渭水源的人文情怀,寄于一泊陇水之中,写了《陇头水泊》(载《飞天》、《散文选刊》);一小袋珍存的蚕豆激发的往忆,对农村一些干部大吃大喝、城市大兴饕餮文化的无比忧愤,寄望农民不受灾殃的“小康”心愿,我写了《豆饭荞食忆》(载《人民文学》);为纪念甘肃作协成立四十周年,作协的同志们嘱我写篇纪念稿,我写了《宝石蓝的华沙车》,寄托了我对当年甘肃省的领导人及李季、闻捷、李秀峰、徐刚等老一代作家、诗人们洁行俭德的怀念。因为我有一段二十三岁进西安作协拜访王宗元,请魏钢焰改诗的“长安记忆”,我将“华沙车”一文寄给陈忠实同志,他推荐给扶植过我学步诗的《延河》发表了。
为一些老友的作品写“序”,是后来多年使我牵情动思的写作经历。那些篇章不是什么”序”,而是对我和老友们共历过的风雨人生的共同回忆。我为夏羊大兄散文集写了《黄土铸诗魂》,为曹杰老弟小说选写了《中国油田的守望者》,为共事二十年的画家朱冰文论集写了《画缘》,特别在我七十八岁之年,缘起于为农民诗人刘志清诗集作序而写了《陇上文坛四君子》。有些篇章我是夜不能寐,含着热泪写成的,但评论他们的作品不多,而为留下朋友们的君子之德我则不惜笔墨。当然,我也为年轻朋友写过”序”,但我努力避免居高临下的指点。
离任《飞天》主编后,继任者李云鹏和几位副主编经常安排任务,在他们的鼓励下,写了很多篇有关《飞天》往事的文章,如《纪念飞天二百期》、《根的随想》(上下篇)等,都涉及《飞天》及其前身的历史。我写这些文章时有一条心规:见事、见人、见情、留史。这样,我在不少文章中,写入了很多前辈、朋友、同事、作者,这是我秉持的心念。如果说,生活是文学的载体,读者是文学的受体(客体),作家是文学的主体,那么,我的文学主体,很多时候却不只是我自己,而是患难与共、风雨同舟数十年的同志、好友,或是一些作者,他们的音容笑貌,时常进入我的字里行间,这增加了我的文字的“底气”。我习惯在一篇文章里写下一长串名字,这也许会被认为是赘笔,但我认为他们是我的“文学主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以一个散文作家的自信写散文,是数去德国、法国等欧洲国家后获得的文学意识。这很奇怪,在国外,当我以一个中国人的民族自信,面对一切陌生,用中国人的文化视角观照欧洲文明,用年轻时即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学说的信仰,对歌德、莎士比亚、雨果、巴尔扎克等众多文化先驱者们的经典学习所得,认识欧洲文明,自感并不在一切方面都逊于欧洲朋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一个走向世界的中国,一个有数千年灿烂文化的中国,使我获得了一些老来的“成熟”。我用汉语言凝思异国意象,获得的文学意识不是崇拜,不是猎奇,也不是排拒,而是从不同国家的历史发展、不同民族的文明建树、文化优长的宏观世界中获得文学主题。这样,我避免了“旅游文学”一类的尴尬,而是写自认为有精建构的“大主题”散文了。如写《一面坡上的酒风情》、《克林根酒村的小康》;我甚至试着学习写“大散文”,如《诗哉,酒哉》、《文明的纽带》。如果“大”指的是大主题——世界的、国家的、民族的、历史的、时代的、人性的大我精神的展现,结构宏大,文思宏阔,那么要达到这种境界并非易事。对当前的“散文行情”我知之甚少,自感可能用心写了些太传统的“背时”文章。欧洲数国行,记了一大本笔记,拟就三十四个题目,只写了六篇,就此停笔。已经写成的几篇,已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飞天》发表,如果有幸被人发见一点积极意义,对我就是一种安慰了。
我非名家,了无文债,但生于十年九旱、自然条件严酷的甘肃,感民生多艰,为诗为文,常常心忧思苦。编这卷散文时,一篇情系黄土的文章未能写成入卷,总感心债沉重。我曾在定西的大坪,庄浪的关山,叩拜过两位葬于梯田地埂的共产党书记,一位是大坪党支部的李万华——中共中央候补委员、大坪大队队长冉桂英的丈夫,“在”农业学大寨”的旗帜落下的那年积劳而逝。遗言“死后埋进自留地地埂,不要占我的梯田”。一只常年跟随他披星戴月领路的狗,守坟不归,夜半长嚎,据说定西城里也能听见。它死后人们遂愿把它葬于李万华的坟旁。定西的百姓、干部们忠厚、知苦,他们将修梯田苦劳得手指也伸不开了的冉桂英接进城里,组成了一个劳动人惜劳动人的家。我在大坪山祭李万华的那天,已是初冬时节,荒草掩坟,而坟旁的几株山杏、山梨、核桃树,红叶如火,映照着定西城里“中国马铃薯之乡”的高碑。“定西洋芋”的声名是从“大坪洋芋”开始远播的,这是历史的晚唱,土地的回报。而葬于关山以西大秦岭一处山地的庄浪县委书记李文清则是幸运的。他也因过劳早逝,但逝时“远学大寨,近学大坪”的庄浪人已因修梯田而得温饱,百姓们引幡抬匾,干部们扶柩举哀,将他归葬于故里;也是依梯田地埂而葬,但有一方丈余的坟地。我叩拜这位不求升迁,力排众议,喊喝着“要吃饭,就做地”的庄浪县委核心、一把手;叩拜这位拄根柳棍,一步一步,丈量过庄浪两千多条沟、四百多座山的草根书记时,正值深秋,冬麦绿苗覆地,远山近峦,层层碧透。坟地向阳,梯田地埂上的沙棘丛红果簇簇,野草花也尚未枯去,呈现出一派暖春气息;这应是李文清生前向往的生命憩园——一方庄稼地,一块净土,一个使他能安然闭上眼睛的灵魂归处。黄土地回报了这位人称“梯田书记”的共产党员和他的志同道合的继任者们,1998年国家水利部命名庄浪县为“中国梯田化模范县”,一座命名碑立于关山高处。访问庄浪时,我曾在八个乡抚摸过二十多户人家的粮囤,多有积贮两三年口粮者,少者也一年有余。“民以食为天”的教训,庄浪人写在粮囤上。我去访问一位女支部书记时,她正站在山居前的一个高坎上,面向远山云雾中那条通向关中的庄浪人的逃荒路,殆祭荒年饥馑中死去的亲人们,向空抛洒着麦子,一把又一把。麦子像漫天甘雨落下,绿了关山,湿了泪眼。
不论大坪,不论庄浪,都使我心灵震撼。多年来我心有煎熬,想写篇和黄土层一样厚重的文章,寄托一个心念:甘肃地方最应当看重、倚重的应是大大小小的”梯田书记”,和那些为民守土“做地”、战斗在民生第一线的草根干部们。然而题重笔轻,最终没有写成,心存大憾。我在这篇自序里留下一页题记,待来日成篇。也许留下的只是一个心念。
还有几点赘言:我将约五十篇文稿编为四卷。第一卷,大体是表达乡土情、民族情、同志情、文学情方面的作品。我将六篇以中国文化视角抒写国外生活的作品编为第二卷,它是我的“文学意识”的一个侧面。第三卷大体是和《飞天》及其前身有关的回忆文字、谈话录及“序”、“跋”;还有几篇按余光中先生的归类,属“说理的散文”的散文,如《经典的意义》、《贫不薄文》等。以上,以题材、文意相近者集编成卷,不拘泥写作时间的先后。第四卷为“附编”卷,选择了几篇五十年代初中期写的短篇小说、特写、文艺通讯、报告文学等。解放前写的散文《买杏》及诗歌《雨天》,我实在没有精力去查找、抄录,存憾吧。需要说明的是,我编入了一篇理论性的文章《不断革命精神的赞歌》(节录),表达我一直坚信毛主席倡议的“两结合”是最好的创作方法之一的认识。因为时代的局限,政治上的”左”的思想的影响,“两结合”的实践遭受了挫折,但这并不等于说革命理想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就失去了指导意义。我附编上述作品、文章,一是说明我的文学之路很艰难,五十多年若求得了些许长进,对我这个以社会、军营、文艺刊物为大学的业余作者就是一种安慰。二是重温一些数十年坚信不疑的文学理念,也是为了在当今文坛发些“嘤鸣”之声。至此,也给自己五六十年代写的十余篇理论文字一个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