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干倘卖无
2011-08-15樊健军
樊健军
宝财是个爆嗓门,声音盖过唢呐的调调,还不圆润,粗糙得扎耳。他说话,就是放冲天炮,他若吼叫,就是炸雷。在村子里同人打过赌,他一声咆哮竟然将瓜棚上一只南瓜惊落了。他喊一声,隔座山,山背的人都听见了。谁家的孩子丢了魂,收魂时就让他去叫魂。他嚷嚷几声,魂跑得再远也乖乖回来了。村子里的人笑谑他不是雷公雷母的孙子,就是雷公雷母的大爷,不然谁有这嗓门?
他的女人韭花截然相反,嗓子眼被谁的手攥紧了,吐出的声音是一朵朵细碎的韭菜花。有时你不张着耳朵,根本听不见她对你说什么。她的嗓子可能在生下来时被胎盘压坏了,也有可能小时候让她娘压迫得变了形。姑娘家就该细声细气地说话。牛哞狗吠的,那不是姑娘的样。她很恼火宝财的爆嗓门,又无法可治。你就不好好说话,一张嘴咆天哮地,放冲天炮似的,总有一天会惹祸!她警告宝财。韭花的话都成了耳旁风,将宝财的嗓门刮得越来越高。能惹什么祸?村子天宽地阔的,他的声音掀不起波澜,很快让天地吸收了。况且村子里的人说话都一个样,有多少气力使多少气力,谁也不懂得收敛。就算嗓门粗点,碍着谁了?
幸好他们的女儿豆豆不像宝财,而是跟了韭花,嗓音嫩嫩细细的,透着甜。豆豆的长相更甜,大眼睛,圆脸蛋,脑瓜子很灵醒。夫妻俩总担心误了豆豆读书,就带着孩子一块进了县城,在一个刚开发的小区租了间车库住下了。车库的主人可能暂时没买车子,所以将车库出租换几包烟钱。车库不够宽敞,摆两张床,一大一小,大床头砌了卫生间,剩下的空间仅够摆张饭桌。豆豆上学后,韭花在一家小餐馆里洗碗切菜端盘子,宝财在就近的工地挑砖背石扛水泥。工头是个沉默寡言的半老头,一天下来就四句话,早上:上工啊,中午:吃饭吧,下午:开工啊,傍晚:收工吧。宝财的嗓门不管怎么爆烈,没了用武之地,只能哑巴一样憋着。干了没几天,他大概憋坏了,回到车库又粗声粗气,没话找话,声调一截比一截铿锵。墙壁抹过水泥,声音就在水泥表面上蹦跳,满屋子乱窜。豆豆双手捂住耳朵,拧着眉头,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你到外面耍疯去,疯死了没人管,别吵了孩子做作业。韭花推搡一把宝财,他假装趔趄几步,奔到了车库外。啊——嗬嗬——啊——嗬嗬——宝财在车库外的空地上扯开嗓子嚎叫起来。有人从窗口探出了脑袋,一颗,两颗。有人朝车库小跑了过来。宝财赶紧闭了嘴,外面的世界立刻恢复了平静,他们什么也没看到。神经病!有人啪地关上了窗户。
宝财在工地上没扛过半个月就转了行。有天早上,他拉开车库的卷闸门,嗬嗬两声就出去了。这是他的习惯,无论在村子里还是进了县城,每天出门前都这么嗬嗬两声。中午宝财没回来,上灯时分,才见他丁隆哐当拉了架板车回来。吃过饭,宝财不肯消停,又撩开了嗓子。收破烂,旧书旧报纸旧塑料,废铜烂铁,旧彩电旧冰箱。车库里立刻爆满了声响,所有的物什都张开了嘴,同他一起喊叫着。喊过一遍,他咂巴几下嘴皮子,似在品尝叫喊的滋味。有可能滋味不对,他换过一种调子,喊开了。收破烂,旧书旧报纸旧塑料,废铜烂铁,旧彩电旧冰箱。卷闸门让叫喊声撞痛了,叽里呱啦扭动着身子,可是躲不开,声音掉过头碰到墙壁,又折回来顶在它的腰间。爸爸,你能不能小点声?豆豆将头埋进了被子里。韭花让声音炸晕了,鼓着眼,用指头戳着宝财的脑袋,你给我到厕所里喊去!宝财让韭花的指头戳懵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灰溜溜钻进了卫生间。他会唱山歌,用山歌的调子高一声浅一声,有一声没一声,在卫生间折腾了大半夜。
第二天,宝财没去工地,而是拉着那架板车,收破烂去了。出了小区,就是热闹的街道,车在跑,人在走,一切都没了安分。卖水果的,推着三轮车,苹果、香蕉、青皮梨子啊。卖干果的,桂圆荔枝龙眼红枣,正宗的黄土花生啊!这些都是女人在叫卖,声音甜甜脆脆的,很悦耳。有个莽汉踩着三轮车,车上满载液化气罐,车屁股上左右各挂了一只。他的姿势就是站在三轮车上,昂着头,从街道中间冲撞而去。灌气呦!他吆喝一声,声音虎头虎脑的,不沾地,三轮车已经冲出去好长一截距离,背影都有些模糊了。到再远处,又吆喝一声,等声音飘过来,人和车都没了影子。宝财低着头,拖着板车,沿着街边慢慢往前走。他走一截停顿一会,走一截又停顿一会。几次抬起头,想将声音喊出来,可周围的目光都罩在他脸上,硬生生将声音堵了回去。晚上练习的叫喊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他咳了咳嗓子,嗓子眼并不通畅,有东西哽着。咳嗽几次,才咳出一抹痰,吐在地上,是块浅白的斑。埋着头又走了一截路,绕过街角,忽然有人招呼,板车,板车!他扫视了一眼四周,他的前面是个挎着菜篮子的老婆婆,身后跟着一个夹着公文包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此外没见其他人,只有他拉着板车。板车,快点过来!那人有些不耐烦了。宝财想说自己不是搬运工,是收破烂的,不知怎么没说出口,而是赶紧拉了板车,咚咚咚跑了过去。是两袋抹墙的腻子粉,转过两条街,扛到三楼,那人给了他三个钢镚。接过钢镚时有枚钢镚从指缝间漏了出去,沿着楼梯往下滚,他追着钢镚三蹦两跳下了楼。他的嗓子眼热辣辣的,窝着一团火。
宝财走得漫无目的,左转右转,进入一条偏僻的街道,树影婆娑,只有疏疏朗朗的几个人。收破烂哦。他瞅着人稀的空隙扯开了嗓子,声音突然爆开了,而且很有重量,砸在水泥地板上,形成一只巨大的铁球,轰轰隆隆沿着街道滚轧着。宝财让自己喊出的响动吓了一跳,慌忙低下了头。他用眼睛的余光窥视四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根本没人在意他的叫喊。别人都在走他们自己的路,谁也没有慢下半拍。有个孩子在不远处朝他张望着,宝财以为孩子在盯着他,犹豫了半晌,才瞧见孩子的目光跑向了半空。他的旁边是棵树,两只鸽子栖在树上咕咕叫着。鸽子的叫声很悠闲,它们是对夫妻,在说着亲昵的话。收破烂,旧书旧报纸旧塑料、废铜烂铁、啤酒瓶、旧彩电旧冰箱。也许是受了鸽子的鼓舞,宝财重新吆喝起来。他将步子放得更慢了,如果有人叫他,能够及时停下来。可走了很远一截路,又快到一处街角了,就是没人招呼他。这是个无人的角落,他干脆将板车放下,屁股搁在板车的扶手上。他抬头望了望街角的建筑,有好多扇窗子,没一扇是开着的。收破烂哎、收废品哎、收破铜烂铁、旧彩电旧冰箱哦。他放肆地嚷嚷起来。一只卷毛的小狗听到喊声跑了过来,绕着他的板车转了一圈,踮起爪子想爬到板车上,它的腿太短,终究没能爬上去。它不甘心,摇着尾巴围着宝财的脚转了一圈,想让他帮它。去!他用脚将它挑了起来。狗落在地上,冲着他汪汪几声,抬起一条腿,朝他的裤管上射了几滴尿,这才跑开了。
狗的插曲过后,街角恢复了平静。这里很少有人来往,也不见车辆。宝财闷坐了片刻,一个上午就快囫囵过去了。他的板车空空的,只有一只在街边捡到的踩扁了的易拉罐,再有就是口袋里多了三枚钢镚。他改行收破烂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谋划了很久的事情。他曾听说过,有人在县城收破烂都赚到一幢楼房了。他嗓门大,吆喝不费力,又不懒惰,怎么也不会输于别人。可现在转了半天,颗粒无收。他有些懊恼,总不能拉着空板车回去吧。他瞅了瞅街道,快近中午了,有人在匆匆忙忙走动。阳光将他的影子压缩成一块薄薄的煎饼,摊贴在地上。他挽起板车,开始转过街角。收破烂啊,收旧书旧报纸旧塑料废铜烂铁旧彩电旧冰箱啊。他用山歌的调子喊了起来。喊了没几声,头顶上有扇窗子突然啪地打开了,窗子里是一张女人的脸。你个叫化子,你叫魂啊!女人的脸都扭曲了,眼睛鼻子挤到了一块儿。宝财的肚子里本来就裹了火,让她这一骂火苗子都快冒出来了。他本想回骂她几句,可对方是个女人,在村子里他就回避女人,从来不与她们发生冲突。莫明其妙挨了骂,低着头走开又觉得太委屈自己。有破烂卖啵?他假装没听见女人的咒骂,接着他的吆喝。卖你娘的破烂!头顶上的咒骂是个尖锐的声音,直刺入宝财的耳朵。从窗子飘出团阴影,落在地上,是只旧裤头,灰不溜丢的,不蓝不白。收废纸板废报纸废塑料哦——宝财有了些恶作剧式的开心,声音也拉长了。他的得意没维持多久,就有东西从头顶上砸了下来。他偏过头,东西擦着他的肩头坠在地上,是只褪色的尖头皮鞋,鞋头咧开了一张嘴。他赶紧拉起板车抱头鼠窜了。收你娘个尸,有种你别跑,看我不砸死你个乡巴佬!那女人还在愤愤地骂。
第一天的挫折并没让宝财气馁,每天上午照旧拉着板车,沿着街道边吆喝边慢慢转悠。他慢慢转悠出了经验,什么时候该上哪儿去,哪个地方会有收获,有了时间表。早上并不急着出门,等上班的人都离开了小区,他才拉着板车慢慢悠悠往旧城那边走。旧城里有很多曲曲折折的巷子,巷子里的日子过得精明,能换一分钱的东西都不会随便丢掉。宝财在巷子口喊一声,十条八条的巷子都听见了,那些藏了破烂的人家就会守着他。在巷子里钻进穿出,不到中午板车就堆成了座山,矿泉水瓶、空油桶、啤酒瓶、穿底的塑料盆,什么破烂都有。他几乎每天哼着山歌回到车库吃午饭,饭后还能睡个安静的午觉。半下午,他再出发,沿着店铺密集的街道走,一天生意做下来,店铺都要处理那些拆除的包装纸箱。转到傍晚,他又满载而归,废纸板码起来超过了他的高度。有时中途还得跑一趟废品收购站。他的口袋渐渐鼓了起来,拿出去的是一把块票和毛票,到收购站转一次就变成整钞了。
有了钞票,日子跟着有滋有味了。傍晚收工时,宝财会上卤菜店买几两猪头肉,或者鸭掌鸡爪子什么的,回到车库喝上几盅。酒是从村子里带出来的火烧酒,有股火辣辣的醇香,挺带劲。几盅下肚,浑身都舒坦了。山歌脱口而出:一想娇莲爱表哥,初一见面丢眼波,一杯茶来起了意,一脸和气笑呵呵,我想娇莲她想我。宝财让韭花陪着喝,韭花又是白眼珠向着他,你就耍酒疯吧,有酒喝还灌不满你的嘴,非得吵死人。山歌不唱懒又穷,冷水不挑起青苔,山歌越唱越精稔,娇莲越打越偷人。宝财不理睬韭花的白眼珠,边唱边喝着酒,甚至拧了一把韭花的脸蛋。后来的一天,宝财碰见了同村的柱子,柱子靠县城的一个亲戚帮忙,安排做了清洁工。其实就是个扫垃圾的。柱子比宝财小五岁,个头比垃圾箱高不了多少。柱子是个闷葫芦,自己不会唱却喜欢山歌得要命,打小就追着宝财的屁股跑。宝财连拉带拽将柱子弄回了车库,一壶酒两只酒杯几碟小菜,一杯酒一首山歌,喝到尽兴处柱子手舞足蹈也跟着吼了起来。闹到下半夜,两个人都趴到了桌子上,才安静。
宝财的心情无比阳光起来。有个雨天,他从一个蛇皮袋里倒出大堆的易拉罐,一只一只串起来,做了串风铃。风铃银光闪亮的,就挂在车库门口,碰一下就咕咕嘎嘎响。这是豆豆要的。他偶然听到豆豆说过风铃,当时他并不明白豆豆说的是什么,后来在巷子里收破烂时才从一个一脸芝麻的女人嘴里知道。风铃的声音不像他想象的动听,可终归有了风铃。
再出门时,那种粗野的叫喊让风铃声软化了不少。有次从街角经过,宝财想那只尖头皮鞋砸在头上算得了什么?它伤不了半根汗毛,只能给他挠痒痒。又是上午。他忍不住吼叫了一声,收破烂啊!他没将板车停下来,吼过一声,赶紧拉着板车溜了。他想象得到,那个女人从窗口伸出脑袋,可窗台下空无一人,她的尖头皮鞋找不到砸的对象。她站在窗口,气急败坏,骂声震天,可不知骂了谁。她的脸色青了又白了,白了又青了。这样想着,他的肚子咕噜两声,笑了。这种叫喊成了他的一个游戏,只要上午得了闲,必定绕道那个街角长啸两声,不管能不能听到女人的咒骂,他都心满意足地离开。
可这种游戏没能让他快乐多长时间,就没法玩下去了。某一天,宝财从废品收购站返回时拐到街角去,走了没多远,就瞅见街角有两个人影走来走去,边走边朝他来的方向张望。靠近了,才发现是两个穿了制服的人,有可能是街角一带的保安,守在那。其中的一个握着根短棍,边冷眼打量宝财边用棍子敲打他自己的掌心。他们像在等待他,又不像在等待他。他们挂着半脸的嘲弄,又浮着半脸的狐疑。他吃不准他们守在街角的意图,只有埋着头一声不吭走开了。如果他吼出声,说不定他们就收拾他了。换一天,再拐进那条街道,宝财老远又见着了两个保安,中间还夹着个女人。他们在守着他。宝财心虚了,没敢再靠上去,慌慌张张拉了板车往回走。那个女人仍旧发现了他,不停地朝他奔逃的方向做着手势。女人奔跑了起来,边跑边朝宝财嚷嚷,拉板车的,你有本事调戏老娘就别跑!两个保安在女人背后不紧不慢跟着。可不能让他们抓住了。宝财努力迈开脚步,狂奔起来。跑过两条街,追赶的人都不见踪影了,他才收住脚步,将板车的扶手搁在水泥地上,靠着板车休息了一会。等气喘匀了,才挽起板车,慢腾腾回了车库。他暗自庆幸,幸好板车是空的,才轻易逃脱了。如果落在他们手里,不知他们会怎样对待他。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他宁愿走远路绕过街角,轻易不敢从那里经过了。
自己的嗓门真就那么让人恐惧?宝财猜想。他拉下卷闸门,将自己关在车库内,试着喊了半声。卷闸门是铝合金的,哗啦回应了两声。车库没有窗子,声音憋在屋内出不去,屋子里有嗡嗡的回声在流动。声音并没有想象的粗阔,也许他们太过夸张了。爸爸的声音很噪耳?他想从豆豆嘴里得到答案。豆豆将书包扔在床铺上,回过头向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这会儿不噪耳。豆豆朝他做了个鬼脸。他让她逗乐了,傻呵呵地笑了几声。改天爸爸一定给你做个钢管的风铃。宝财许诺豆豆。你还嫌吵得不够乱啊?韭花却不答应。她将吊着的那串易拉罐拽下来扔在地上,嘎嘎踩上几脚,易拉罐全扁了。房东传了话,你要是再不安静点,车库就不出租了。韭花说,到时住大街上去啊。不租就不租,我就不信会住大街上去,这满街的房子哪儿不住人?宝财嘟噜说,连狗也有个窝呢。
韭花的话让宝财多少有些担心。车库离学校近,豆豆上学方便,如果挪远了,豆豆怎样上学呢?韭花离做事的餐馆也很近,早出晚归,省掉了好多冤枉路。只有他是自由的,板车架着两只轮子,脚长在他自己身上,想上哪就上哪,哪儿有破烂就往哪儿跑。他不能将豆豆和韭花放在板车上,她们不是破烂。万一车库不给租了,事情还真有些麻烦。他的嗓门不由自主低了三分,再出门时多了个心眼,暗暗留意哪儿有住房出租。偶尔听到的几处,距离都很远,最近的一处都得绕过好几条街。毗邻的一个小区有套毛坯房出租,可租金吓人,一个月三百五。韭花肯定不答应,她一个月才挣六百元,三百五十元得洗大半个月盘子。车库虽小,租金不过一百五十元,到哪寻找这么便宜的房子?
宝财有些沮丧,接连几天都没精打采的,低着头出门又埋着头回来。他才掂量到韭花那几句话的重量,那就是几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车库因此安静了一段时间。这是暂时的,如果长期这样憋着,那还不被闷死?房子的事得时刻注意着。他决意到附近的小区搜索一番,也许能找到中意的住处呢。他利用收破烂的空当,由近及远,一圈一圈搜索。前前后后搜寻了半个多星期,才找到两间水泥砖砌的房子,也是刚刚腾空的。房子不算太远,不过偏僻得很,在一个新开发的小区背后,是个死角,再往前走就让山崖堵住了。房子很简陋,没粉刷,屋顶压着水泥瓦。在这儿嗓门再粗鲁,对别人影响不大,房租也便宜,才一百二十元。宝财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嗷嗷了两声。韭花看过房子,也没什么话说,只有豆豆撅起了嘴巴,满脸的不乐意。有些委屈她了,不忍心又没别的办法。
宝财将房子定下了,算计着日子搬过去。可他绝没想到那个咒骂他的女人会在附近。她好像有意来捉弄他。等他收拾干净房子,返回车库的途中,迎面撞上了她。她横在一家夜宵店的门口,右手握着锅铲,左手提着小铁锅。她的眼睛有光,她的身体很阔,将他的去路封死了。他向她讪笑着,想从她身旁的空隙逃出去。乡巴佬,你还想跑?你差点没将老娘吵死!女人左手的铁锅朝他的脑袋砸了下来,他闪过身子,铁锅擦着他的身体砸在了板车上。他丢下板车,拔腿就逃。逃出不过两三步远,从店里跳出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使了个绊子,宝财就跌翻在地上。他想爬起来,却挣脱不掉,他的身体让人死死摁住了。有两颗牙齿顶住了水泥地,有一颗似乎陷入了地下半截。死乡巴佬,看你跑到哪儿去!那个女人追过来,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她穿的是尖头皮鞋,宝财的屁股像被锉子锉了一下,凹下去个坑,并未出血。鞋拿走了,屁股迅速弹起来。又一脚,又是个深坑。哎哟,宝财忍不住哆嗦了两声。这一脚踩在屁股上,用的是鞋掌,鞋掌转了半个圈,再往肉里死命一冲。你喊呀喊呀,怎么不喊了?你惹恼了老娘,就打瘸你的腿!女人在他的大腿上敲了一锅铲,才恋恋不舍将鞋挪开。
宝财趴在水泥地上没敢动弹。如果他爬起来,他们很可能会再次将他打倒在地。那些捉住他的手掌踩压他的脚掌虽然拿走了,他们的力量并没有消失,它们仍旧压迫着他的身体,不让他做无谓的反抗。他的屁股上像剜去了大团的肉,凉森森的,暂时感觉不到痛楚。他的脸同水泥地面粘在了一块。他想将脸抬起来,试着抬了几次,像有把刀子在割着脸皮,火辣辣地痛。他索性在水泥地上躺了一会儿。有人从他的身边经过,丢给他一个莫明其妙的眼神,走开了。一个红嘴唇的女人甚至没给他任何眼色,按照原有的节奏不慌不忙走过去了。有条邋里邋遢的狗,对着他的脸部嗅了嗅,用舌头舔了舔他的脸,没舔到什么,失望地离去了。
宝财从地上爬起来时正是半下午。他的膝盖有些痛,让水泥地擦破了。摸一把脸,手指上有了一抹鲜艳。他瞅了瞅夜宵店,没见到那个女人,只有阳光打在玻璃门上的反光刺入了他的眼睛。他扶起板车,瘸着腿,一扭一拐离开了。他沿着街边慢慢行走,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要上哪儿去。后来是一串喑哑的铃声唤醒了他。柱子拉着垃圾车,摇着铃铛,迎面向他走了过来。收垃圾啦。柱子喊。他想掉过身躲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柱子发现了他,叫宝财哥。他只有停下脚步,等柱子走过来。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柱子很是吃惊。没什么,我自己摔跤了。宝财回避说。柱子不再说话,将铃铛挂在垃圾车上,让宝财跟着他走。宝财不知他要干什么,没有跟上他的脚步。宝财哥,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柱子朝他使劲招着手。
宝财跟在柱子的垃圾车后走过几条街,出了街道,进入一片树林子。林子很明亮。树是白杨,参天的高直。穿过树林就是河流,他们到达的地点在河的上游,往下河流穿城而过。宝财哥,过来吧。柱子扔了垃圾车,往水边走。宝财静在原地,不知他要干什么。我常来这儿的。柱子回过头向着他笑,又指着水边的一块石头说,喏,那就是我的凳子。石头有两只碗口宽,坐个人不成问题。宝财哥,洗把脸吧,瞧你脸上脏的。柱子掬起一捧水,抹在自个脸上。宝财摸摸脸,脸紧绷绷的,蒙了层尘垢。血结了痂,摸着有些硌手。俯在水面上,水里的脸似乎胖了,左脸颧骨那儿红紫一块,手指碰着生痛。只能拿水轻轻浇,好不容易才将脸洗净了。宝财哥,我唱支山歌给你听吧,唱得不好你可不能笑话我。柱子说。宝财侧过脸,狐疑地盯着柱子。柱子滑过一抹笑,将脸转向了水面。远看娇莲一朵花,近看娇莲一脸麻,眼睛又是萝卜花,宁打单身不要她。柱子走腔走调的,唱得脸红脖子粗。这歌是宝财无数次唱过的,每次唱柱子都笑得合不拢嘴。这一回轮到宝财笑话了。柱子却不管他的笑话,开了唱就收不住嘴,一首接着一首,没完没了。宝财唱过的歌,他全部都会唱。也许是受了柱子的感染,宝财不知不觉撩开嗓子吼了起来,将柱子的声音盖掉了。柱子不甘被覆盖,抻着脖子,山歌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喊叫。唱到后来,两个人眼泪都涌出来了。宝财哥,下次你摔跤了就到这儿唱山歌吧。柱子说,你就唱给我听。
离开河边,宝财的脚步忽然轻松了,好像下午不曾遭遇那个咒骂他的女人,她的尖头皮鞋也没踢过他的屁股。他的屁股好端端的,没有任何痛感。回到车库时,他摇头晃脑的,还在低声哼唱山歌。韭花见了他咦了一声,你的脸怎么了?宝财这才记起自己的脸受了伤,不可能用手捂住,只好说摔跤了。你就不小心。韭花嗔怪他。说过,也就没话了,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在决定搬不搬家时,宝财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搬进了水泥房。他别无选择,交了定金,舍去不要没法向韭花解释。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车库的主人通知他们要收回车库,他要买车了。搬走后,宝财回去看过一次,车库不见车子,倒是有一对母女住着。
搬进水泥房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刚开始,豆豆嘟着嘴,但韭花给了她单独的一个房间,宝财的山歌吵不着她了。宝财也兑现了他的许诺,不知从哪捡到几根别人丢弃的风铃钢管,有银白的,也有红红绿绿的,串在一块,做成了风铃。风铃挂在豆豆的门口,进出碰着了,会发出悦耳的金属音。听到风铃的乐音,豆豆进出的脚步就轻盈了。宝财遇到过女人几次,第一次女人靠在夜宵店的玻璃门边,同旁边店铺的人说着话,偶尔回头就撞见宝财了。她挺着身子,瞪眼向他的方向迈了一步。他以为她要找他的麻烦,心猛然揪紧了。女人却没再往前走,而是退一步回了原地。第二次他同她狭路相逢,他将板车靠到一边,她扬着头擦着他的身体走过去了。第三次女人仍站在夜宵店门口,对他的经过视而不见,脸上不见任何表情。他同她已相安无事,但他经过夜宵店时,仍旧不敢贸然张嘴。
过了这一关,宝财的心就放松了大半。他走在他自己固定的路线上,上午去巷子里转悠,下午沿着街道慢行。他控制过自己的嗓门,尽可能压低些,再低些,用上山歌的调子。可稍不留神,他的嗓门就扯开了,叫人捏着嗓子说话终归不自在。他的嗓子眼埋伏着一条狗,冷不丁窜出来,噬人一口。他关不牢它。有天上午,在巷子口,宝财见一圈人在说着什么,就冲他们的后背放了两声冲天炮。那一圈都是半老的女人,其中有个年纪偏大的女人抱着孩子,手一抖,怀里的孩子让宝财的叫喊惊落了。是个小男孩,竟然跌得闭过了气,没哭没闹。抱他的是他的奶奶,搂着孩子嚎啕了起来。清醒的人赶紧扶起女人,抱了孩子往医院跑。宝财闯下这样的祸事,呆成了一截木头,一动不动立在巷子口。很快他就让人捉住了,一个同他个子差不多高的男人扇了他两个巴掌,扭住他的一条胳膊,一个女人跳过来对着他又抓又挠,在他脸上破了几道血口子,后来扯住他的衣领,两个人一推一拽,将他扭到了医院。医院检查结果,孩子没什么事,为了稳妥起见住院观察两天。孩子的奶奶听说住院就慌神了,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在走廊里走了两个来回,一头撞在了宝财的肚子上。如果不是墙壁挡着,宝财就沿着楼梯跌出去了。幸好孩子一切正常,两天后顺利出了院。
可这声叫喊将宝财大半年收破烂的收入吞没了。你一个大男人连自己一张破嘴都管不住!我说你会惹祸的,你真就惹祸了,你叫我和豆豆怎么活呀?韭花先是责怪宝财,之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开了。豆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地瞪着宝财,后来抱着韭花的脑袋,哄着韭花,韭花才止住了哭泣。屋子里呆不下去,宝财只好回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瞎走。他不知要去哪儿,也不想去哪儿。走得腿都麻木了,才发觉进了树林子,到了河边,柱子坐过的石头就在他的脚下。柱子就坐在石头上向着他微笑,宝财哥,你啸两声就没事了。宝财乖顺地张开了嘴,可是没有声音。他又一次张大嘴,啊啊啊几声,从喉管里挤出来的声音怎么也不亮堂。村子里的哑巴就是这样啊啊叫的,他的声音比哑巴高不了多少。他很郁闷,这种声音能将一个孩子惊跌到地上。他怀疑他们是不是在讹诈他,瞅当时的情形他们又不像是讹诈他。如果讹诈,得找个有钱的主啊,一个收破烂的能有多少钱?而且谁愿意将自家的孩子往地上掼呢?他捏捏喉管,想将喉管扩张些,给声音一个宽敞的通道。他再次张开了嘴巴,仍旧是啊的一声,声音迅速往低走,很快滑没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种波澜壮阔的声音说没就没了,消失得这么怪异。他的嗓子眼让东西堵实了,什么也穿不过。他的嗓子好像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长在别人的手掌上,别人攥紧手掌就将他的声音攥没了。他想找回来都找不见了。
日子突然混沌无比,宝财不想收破烂了。不收破烂又能做什么呢?回工地挑砖扛水泥,那不是他愿意干的事。他想不到别的法子挣钱。他拉着板车在街边转了两天,收获减了一大半。他要去巷子里,可不知有什么在巷子里守着他,不敢走进去。也许他会惊吓另一个孩子,也许是个胆小的老人。一个星期后,宝财硬着头皮进入了巷子里,继续他的破烂营生。他闷着头,一声不吭,逐条巷子走过去。后来的一天,柱子找到他,一句话没说就将铃铛给了他。宝财不明白柱子什么意思,没接铃铛。我不干了。柱子说,给你当个吆喝吧。宝财本想问柱子为什么不干了,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拉了柱子到水泥房子,让韭花炒了两个菜,灌了一壶酒。谁也没说话,一壶酒就见了底。
拿着铃铛上街的第一天,街边的店铺以为宝财是收垃圾的,铃声响过,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咕嘟一声飞进了板车里。塑料袋里不知装了什么,渗出来的污水湿了好大一片。收工时他将铃铛连同收来的废品一块卖掉了。一段时间后,那些流动的小贩,卖西瓜的,卖干果的,都不喊叫了。他们的手里多了只电喇叭,电喇叭里早录入了声音,卖草莓呢,又甜又嫩的草莓呢。宝财受了他的感染买了只电喇叭,录了韭花的声音,韭花是细嗓子,将声音放高嗓子就破了。换了豆豆的声音,又是非常的稚嫩。有一天,他去废品收购站时,屋子里正在放一首歌: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你听不厌啊?宝财问收购废品的女老板。酒干倘卖无。女人跟着唱了一句,说,酒干倘卖无就是有酒瓶子卖吗,你懂么?后来宝财就让女老板将歌录进了电喇叭。
如果你在我们县城偶尔遇到这样一个汉子,他拉着板车,举着电喇叭,电喇叭里唱着一首歌,酒干倘卖无,他就是宝财。如果你愿意叫他一声,宝财,他就会扬起手中的电喇叭向你招呼,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如果你听得仔细,就会发现那是苏芮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