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职医生
2011-08-15墨人钢
墨人钢
看守所。夜里一点钟办完手续。搜完身,墨小飞被人抽掉鞋带、皮带,剪掉扣子,挖掉鞋弓……所有能间接或直接用来自杀和打架的“凶器”都被抽掉了。他被推搡着走进看守所监区。四周是高墙电网。灯光异常昏暗,仿佛被一个强大的黑暗吞没了似的。进去有三道铁门,中间那道门就像阎王殿的门,漆成黑色,上面两个祭奠般的大“十”字。墨小飞打了一个冷战,浑身哆嗦。他后悔起来,痛彻心肺,但是已经没有用了。那个黄广教授肯定是找不到了……都怪自己无知!他在心里嘲笑自己悔恨自己痛恨自己。
那是五个月前。下午,他伏在办公桌上打盹,小镇的夏天很寂静,他突然感觉被什么踢弹了一下,仿佛是个蚂蚱。他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中年妇人。身后蹲着一个捆着手脚的病人,是她父亲。他依医疗程序问诊。妇人很激动,泪水纵横,滔滔不绝,向他诉说了她父亲的病情和自己不幸的婚姻(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但是好像她总要说这个)。墨小飞不时朝病人看一眼,病人的额头宽而发亮,坐在那里喃喃自语,趴在凳子上,蘸着口水在凳面上出神地写着。墨小飞接过病历一看,病人名叫黄广,居然是以前墨城大学医学院的教授。黄广?怎么可能?!在那一瞬,他有些怀疑,然后就感慨起人生的无常,一个堂堂的医学专家竟然现在成了他这样一个小医生的病人!但这是事实,如果不是得了这种病并败了家,还连累自己的女儿和很多亲戚犯难,黄广是不会踏进这个小医院一步的,他现在一定是一个医学界的权威!
墨小飞毫不犹豫,大笔一挥,住院。
没几天,黄广经过墨小飞的悉心治疗,病情明显好转。在同一个病室三十七个病人中,他是好转得最快的。墨小飞想,这也许与他是一个医学教授有关。
黄广恢复得越来越好,终于能和看管的护士或者保安员下下棋聊聊天了,虽然他从不聊家常和自己的婚姻私事等。每当墨小飞看到这种情景,心里就有一种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让他觉得当一个小医院的医生也很高尚。他也很乐意和黄广谈一谈,以巩固自己的这种成就感。黄广对自己的病是知道的,他每天都能对回忆起一点自己病中所做的糊涂事,后悔一阵儿,并且把自己的可笑之处说出来让医院的人笑一笑,自我解嘲一番。墨小飞知道病人有自知力了,已经痊愈,这在墨镇医院是少见的。他很高兴。渐渐地,墨小飞觉得黄广很渊博,他很喜欢他的渊博,那正是他向往的一种人生境界。不仅如此,黄广还把自己以前的一些临床经验、小秘方什么的告诉墨小飞。经试用,墨小飞觉得这些办法非常神奇,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在这位名师手下成为一位名医。黄广让他如获至宝,于是他一有空就会和他聊一聊,他们有共同的话语,那就是医学。
当然,他们自然会谈到精神病的治疗。黄广对精神病的研究简直让墨小飞大开眼界。墨小飞这段时间完全是在听课。黄广微笑着看着墨小飞说,精神病人和正常病人之间本没有界限,精神病人就是大多数人所认为的怪异的人,但是这个大多数以多少人为标准呢,如果以一个人为标准,那么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精神病,所以精神病的诊断得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目前这是一个盲点。
黄广的思考是睿智的,让墨小飞连连点头。墨小飞从他那睿智的眼神里发现了如何做一个成功医生的秘密。墨小飞感谢上天的赐予,他现在一有机会就向黄广请教,而且在这个病房的几个病人的治疗方面他也和黄广商量。黄广的办法总是奇特而神效。
四月,黄广说他要开始思考他的科研项目。他向墨小飞要了一支笔,每天他就在床边趴着写,从早到晚不停。墨小飞觉得很奇怪,他拿起那些纸一看,上面全部是化学方程式和分子螺旋结构,以及一些非常难懂的话,墨小飞相信,这些东西最权威的医学家也看不懂,只有上天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出于好奇,他就问黄广。他把黄广叫黄老师。他说,黄老师,您这写的都是什么?黄广一边思索一边说,你等一等,我马上就要发明一种比青霉素还重要的药。他又低下头认真地写算起来,像忙不完似的。
哦?墨小飞更奇怪了,他不知道黄广说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这个药是做什么用的。他有点怀疑,黄老师又发病了?但是他看黄广写的东西应该有他自己的条理,就忍住没继续问。
过了一个星期,黄广主动找到墨小飞,很兴奋地说,天啊,真是上天保佑,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他一攥拳头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我终于发明了一种治疗盲目群从症的药!
盲目群从症?墨小飞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黄广笑了笑,说话更加激动,额头闪着光。他说,你们经过科学的仪器和对症状的观察,才断定我们是精神病对不对?
嗯!
但是你们为什么会相信科学仪器和课本?
别人都是这样相信的啊。墨小飞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云里雾里,他心里暗暗地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别人为什么相信呢?因为那是权威说的,对不对?你们没有亲身研究过这些诊断标准和药理,就都相信权威的话,这就是盲目群从症。而精神病就是与众不同,比如登高而歌、弃衣而走、打人骂人、不避亲疏等等,这些症状和表现,其实就是没有盲目群从症而已,说穿了,精神病人就是没有盲目群从症的人。
这个……墨小飞心惊胆战,他想反驳,但是一下子想不出词来。
黄广现在越说越高兴,他仿佛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人,他正在用尽全力把这种幸福灌输给墨小飞。你看,我已经研究出了治疗这种病的药!他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大沓纸,他把那些纸连接起来成为一个长长的纸带,上面写着一个非常长、支链非常多、异常复杂的分子式。他说,你看吧,多么奇妙的药,这个就像你们治疗我们用的氯氮平、氟哌啶醇等镇定药一样,这个药是专门治疗你们这些所谓的健康人的。我成功了,我终于成功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这个药普及,让每个人都吃它……
墨小飞打了一个冷战,他知道事情已经很严重了,这个病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已经痊愈,而是愈疯愈烈。如此严重的疯狂,就是济公在世也难有办法。他一时惊慌,不知该用什么药了,这里最好的药都已用过,他在办公室里坐着,浑身哆嗦,脸上露出了愁苦的神色。终于,他拨通了黄广女儿的电话,他说明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建议病人转上级医院。
黄广转院走了,墨小飞轻松了一大截。
一天早晨,一个病人突然从床上跌下来,肚子痛得打滚,大汗淋漓。墨小飞观察了病情后,拿不定病人究竟得了什么病,对于消化内科的病他还拿不太准。他赶紧请内科白主任会诊。白主任接了电话跑来了,他认真扣了扣病人的腹部,摇了摇头,然后又扣了扣,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病人的眼睑,陷入沉思。墨小飞不知道他这种神色里藏着什么结果。白主任好不容易开腔了,只吩咐赶紧做B超检查。四个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把病人抬到B超室。检查结果显示,腹部有异物。白主任追问,你吃过什么?病人摇头说,没吃过什么,除了医院的饭菜就是墨医生开的药。病人被送到外科手术室。墨小飞不敢懈怠,等在门外,他希望手术能顺利一些,快一些。过了两个小时,主刀医生出来了,墨小飞赶紧问,怎么样了?病人怎么样了?病人到底吞食了什么?主刀医生看着他焦急的样子顿了顿,大约对他这么多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笑了笑,说腹腔内有很多黏性物质,经成分鉴定,全是黄土,而且成球形,如同药丸子!
黄土丸子?怎么会吞吃黄土丸子?
墨小飞在标本室看见了那些黄土丸子,一粒粒搓得黄豆大小,互相黏合在一起。病人怎么会有这么多黄土丸子呢?他平时从来没有看见哪个病人取黄土,也没看见病人搓丸子,这些黄土丸子是从院外带进来的?……他一团乱麻。
还没忙完。下午,大约两三点的时候,又有四个病人同时发生腹胀腹痛,B超检查的结果和上午那个病人一模一样!经过急救处理后,其中一个病人已经送上了手术台,由于医院只有一张手术台,另外两人来不及救治,就用救护车送到墨镇二医院了。墨小飞不知道那里的医疗条件如何,对这种手术有没有经验。还剩一个病人,他的病情相对轻一些,他现在正躺在床上,滴着麻痹肠胃的药。他如梦初醒似的对墨小飞说:
一个星期前,也正是您发下来的药物对大家起作用的时候,黄广的病明显好转起来。他得到了您的高度信任,甚至我们病情的治疗,您都要请教他。我们当时是那么相信您,依赖您,相信您一定能把我们治好,我们信任您的同时更对黄广产生了仰慕之情,我们渐渐都知道了他是一位名医……您知道我这种病主要是骨头痒,像有个东西在骨头缝里挠,您给我治好了,这得感谢您(他并不知道自己有精神病,入院的时候告诉他他得的是风湿,当时主要是怕他不接受治疗)。您告诉我我有精神分裂症。我觉得很奇怪,我和其他正常人一样,您看,我和他们一样喜欢低着头对自己讲自己的爱情故事,我们都把自己的事当祷告念经,这是必须的!只有那几个神经病才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他指的是和他同病房的几个康复得较好的精神病人)!这您是医生自然不需要我来说。当时您说我有精神分裂症,我有些纳闷,我哪里会有精神分裂症呢?我把我这个想法对黄广说了,我问他我哪里有精神分裂症?黄广说有,他说的是墨城话,带点儿墨城口音。他看了看我疑惑的表情,笑起来。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念经”,都低着头在跟自己谈话。他问,你们是不是觉得这个小伙子有点神经病啊?哭——所有念经的病人都停了下来,很多人点头了。是的,我有时候念经念到感人的地方是喜欢哭,我必须要哭啊,我女友,唉……这一点被所有的人看见了。的确是这样,我不太正常……黄广很亲切地跟我坐在一起,他拿着我的手把了脉,又把耳朵贴在我胸口听了听。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真要吓死了。他听完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问题不大,吃几天丸药就好了,于是他就给了我一种黄丸子。他说,我幸好碰到他了,这种药只有他才有,这是他当年在医学院时研究出来的特效药。所有念经的人都用喜悦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大病得救了似的,仿佛是在祝贺我。我有些害怕,又有些怀疑,但是看到别人看我时异样的目光,我还是吃了……
我是那三十个病人中最早开始吃药的,也是病最轻的一个。过了几天,你又告诉十二床那个穿红褂子的病人他也有精神病。要知道他比我还依赖您。开始他也不相信,但是黄广给他把了把脉,听了听心跳,然后说他的眼睛长得比所有的人都小,这是一种病,是一种新型的精神分裂症。我们平时都觉得他眼睛是不对劲,没想到是病啊!他自己也没想到,很恐慌,于是战战兢兢地也吃了药……
已经有两个人都得了精神分裂症,这种精神分裂症像传染病一样似乎布满了整个病房,大家都害怕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了,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精神分裂症。这种怀疑折磨着大家。很多人把这种怀疑和不安告诉了黄广,黄广仔细给他们一一做了检查。这里所有的人说话都打手势,那个不打手势的是有病的;所有人念经都是坐着的,那个念经的时候站起来的人是有病的,总之不一样的人就是有病……这样一来就有很多人吃了他那种药丸子。我们吃了他的药丸子之后感觉肚子有点胀,但是黄广教授说,这是正常的,这个药有点副作用,过一会儿就好了,没想到过一会儿真的好了……
墨小飞听着,浑身冷汗直下。这么多天,黄广在病房里残害了这么多人,他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还把他当做医学权威一样崇拜、请教……他该怎么办?他赶紧赶回病房,从很多病人的枕头底下、衣服、被子里都找到了这种药丸。医院的清洁工也说他似乎看见黄广在医院墙根下取过泥土。
一个星期下来,一共十五个病人上了手术台。墨城的大小报纸都头条报道这件惨无人道的医疗事故,都要求严惩渎职医生。
这个像梦一样的荒诞案件把墨小飞毁了,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天地良心,他觉得自己一点罪也没有,虽然法官经过严密的推理并且引用了神圣的法律,铁证如山。医坏这么多人,谁有罪呢?他想不通。黄广?他是精神分裂者,是没有刑事责任的。那谁有呢?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那些病人是受害者,他墨小飞也是。现在他却成了罪犯!命啊!
他被带到男监区。他知道自己将和暴力犯关在一起,他觉得没什么害怕的,和暴力犯关在一起又怎么样呢?他绝不和恶人同流合污,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两名看守过来,让他把衣服脱光,再搜一遍身,然后将他带进“筒道”(行话,指楼道)。三筒五号。他进去一看,呆了。妈呀!三米宽六米长的监舍内密密麻麻躺着二十多个人,人挨人,肉挨肉。为了防止犯人上吊,房顶有两层楼高。最里面是一个茅坑,右边是一个贯穿整个房间的板儿(大通铺),左边是一米宽的过道。整个板儿上和过道上都躺满了人。他发现板前面两个人睡觉的地方最宽敞,越往后越挤。他知道第一个是牢头,狱警叫他们学习号,负责管理整个监舍。牢头边上的那个人一定在这个监舍里享有特殊地位,是老二。为了节省空间,其余人都立板儿(侧卧睡觉)。墨小飞被安排到后面,有两个人挨得很紧,管理人员过来,踹了板儿上一个人一脚,他才夹在中间的缝隙里。他感到胸脯都挤裂了!他从没这样睡过觉。一米宽两米长的铺面上睡四五个人。天热,监舍的窗户在头顶上大开着,但屋内的温度被二十几名犯人的热量挤得快沸腾了。窗户上凝成露水,那都是犯人的汗水蒸腾后凝结到玻璃上的!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这么多人全是暴力犯!他真是又恨又烦。
管理人员咚咚的脚步声消失了,证明他已经离开了筒道。墨小飞躺着,很疲倦,刚想闭上眼睛睡觉,就被一个刀疤脸从板儿上揪了下来,一个合拳(因为带着手铐)打在胸上。墨小飞痛得哑了声,身体直往下溜,但是被另一个大龅牙狠狠地揪住了。很多人坐起来用凶狠的眼光看着他,像是要吃了他。牢头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
你他妈也能进这里来?你居然黑良心医坏了十几个人。你神经病啊,变态!害人有你这样害的?
我……墨小飞忍住疼痛,他斜了斜眼睛做瞧不起状。暴力犯就是暴力犯,天生的贱骨头!他在心里骂着。
老子是不懂法才进来的,老子犯法是情有可原。你……大龅牙举起带着手铐的拳头刚准备照他腰上一拳,就被另外一个大个子按住了,大龅牙被按到墙角。
你犯法情有可原?你绑架自己的儿子还情有可原?变态!砰一拳打在腰上。大龅牙瞪大了眼睛,低下头,一声不敢吭。
牢头翻了个身,继续睡觉。老二打起鼾来。
墨小飞和大龅牙被迫向墙弯腰,头低到两腿中间,后脑勺贴墙,双手从背后贴在墙上,还不准出声。
这叫“开飞机”,新来的不懂吧,这是我们这行的常规。让你们开一天一夜,看你们这种变态的人知不知道什么叫恶有恶报。大个子愤愤地说,很多人都在旁边帮腔。他有些害怕,似乎犯了众怒。
墨小飞头压着,血直往脑门冲,整个头胀得像灌了铅。手脚的骨头都在打架、颤动。他知道这是不能反抗的,这些暴力犯!
他白了大龅牙一眼,真是混账!天下居然有绑架自己儿子这样变态的人,还说别人变态……他墨小飞是无罪的,他已经尽力抢救了那些病人,纵使那些病人是因为他这个管床医生的渎职导致的,但那也不是有意的,而且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无法避免……但是跟这些暴力犯怎么能说得清?
他恨死这些暴力犯了。他知道,这些暴力犯也很恨他!在每个人心里,他墨小飞比自己还“坏”。在每个人心里,自己犯法是正常的(情有可原),别人才是真正的“坏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一群“坏人”包围着,他们相互打心底仇恨着。墨小飞也仇恨。他盼望着有那么一天,这群人被警方狠狠地收拾,再被他打,让他痛快地报仇,练拳!
他的脚站肿了,头也肿了,手在发抖,脚也开始发抖,终于他两眼一黑,栽了下去。他被手铐磕醒了,睁开眼睛。又有几个人正在被罚!被当做“恶人”在整。
他现在明白了,在这里,对“坏人”的公开惩罚被认为是一种“真良心”的表现。每个人都想维持自己这种“真良心”,每个人都怕自己被看成没有“良心”的人,同时,每个人都被这种“真良心”折磨:自己的“良心”才是真正的良心。他们互相仇恨、敌视,甚至打斗,像一群失去控制永远无法收拾的恶斗机器。更可恨的是,他自己也成天想报仇,想公开整几个人,想证明自己真正的“正义”。他竭力让自己不轻视他们的“真良心”,竭力劝说自己融入他们的打斗,但是很难。
上次他没有被大龅牙打着,大龅牙一直暗中用一种阴阴的眼光盯着他。大龅牙在寻找机会,他也在寻找机会。
然而不幸的是,这几天墨小飞几乎每天都莫名其妙地被大伙整。在“开飞机”的同时,用膝盖猛磕他的大腿外侧肌肉,这叫“麻菜”。接着又是“读报纸”,把他逼成半蹲姿势,翘起二郎腿,背靠墙壁,双手平伸举一报纸,大声朗读。还有“学壁虎”,逼他全身贴墙,单脚着地,双手和另一只脚抬起贴墙上。每次都整到昏倒。所有的人都拿他出气,连那个刚加刑的,手上带着九斤重大铁铐的也带头整他。
那些夜里,他暗暗地哭,眼泪落在板儿上啪啪地响。不能被人看见,他使劲咽下。这颗颗泪是仇,是恨!一夜的气愤,他的胸膛抽得发痛。快到集体上厕所的时间了,睡在他身边的一个老犯人因为昨夜没睡好,骂他一句,无耻。
你无耻!老子搞死你,信不信?他双眼怒睁,做出要狂搞他一顿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凶狠,出语这样恶毒。
没想到他的话一出口,号子里立即发出一片喝彩声,哟嗬嗬!哟嗬嗬!大家都以一种异样的赞扬的眼光看着他。
老犯人服软了,装没听见,下床站队,挤厕所。墨小飞心里激动不已,他震住了老犯人!他墨小飞也被人看重了,他高兴了好一阵儿,说不出的幸福感。他觉得做人就该这样。
天热,没有足够的水喝,他一连十天都没有大便,他就不明白吃了那么多东西都去了哪里。之后,进入劳动班参加劳动,劳动内容主要是做手提袋、折宣传品、包卫生筷等。一天紧张的十七八个小时下来,困得脑袋还没有沾到枕头就睡过去了。这天,他睡得正香,被人揪住了,他睁开眼睛,看见墙边已经排满了“开飞机”的人,现在就是让他墨小飞去开也没有地方了。这回是牢头来了大动作了。牢头是六进宫(第六回入狱),老河底子(惯犯),受警方委托管理犯人。而另一个带头揪人开飞机的正是睡宽板的老二,号子里大小事都镇得住,整起人来绝不留情。
他们正在比赛整人。形势紧急。
现在墨小飞知道自己将是下一个被整的人。他一想到开一天一夜的“飞机”,浑身骨头都抖起来。他强忍着,他现在有一个念头,必须马上公开整一个人,显示自己的“正义”和“良心”,才能免打!这群恶人永远不会相互理解,他们只理解“正义”。
墨小飞的眼睛转动着,无法主持一次“正义”的紧张和痛苦折磨着他,他盼望着能再有一个机会从天而降。无奈,现在很多号友是什么罪进来的,他还不知道。他突然想起那个睡在最边上的小伙子,骨瘦如柴。昨天他手脚太慢闹得大家都加班,这个事得算账!真是很变态,他必须要把这个懒汉揍一顿,要揪出来,公开搞!
他指着小伙子对揪着他的人说,他比我还变态,等我先揍揍他!他语气有些怪,似乎是在求情。求情是会让这里的硬汉子们瞧不起的。他强作镇定。
他正要扭身过去,那个懒汉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他看见了懒汉在狱外被打得化脓的脸和胳膊,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可下拳的地方,看着都害怕。打哪里呢?他的心一下凉了,紧握的拳头松下来,他不敢再看,垂下头,弯着腰。
他的胆怯让人们很气愤。你他妈的软蛋!他的臀部挨了一脚。
他不敢喊疼,被逼到墙边“开飞机”。他的头向下低着,眼睛胀得发花。他从自己的裆下看见了很多倒着的相互敌视的脸。铁窗外有星星——那些神秘的眼睛。他现在多么渴望它们能给他勇气和力量,让他公开整一个人,向大家证明一下,他墨小飞多么有“正义感”,多么哥们儿!他渴望大家给他机会,别打他!他得狠下决心,要尽快掌握一种最基本的生存本领——打人!他内心里乞求着:打人!打人!……
墙边一排人,牢头整的人在左,老二揪着的人在右。他们相互比着,较上劲儿了!这两个人在号子里整人谁也不敢干涉。一般得罪老大老二中的任何一个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很多人会一起上,把他干趴下。墨小飞知道一山不容二虎,他俩天生是仇人。墨小飞记得,从他进来到现在,这两个当家的相互没说过一句话,总是气鼓鼓的,但老二又似乎并没有想做老大的架势。他们究竟是在干什么?他开着“飞机”,两眼一昏,又倒下了。
现在他每天一起床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敢于下手!要狠狠地搞!他想象着自己在搞别人的时候,干净利落,既不惊动警方,又解恨,不由得激动起来,兴奋起来。他想象自己在证明自己的“良心”的时候是多么威风。他在想象中把号子里的每个人干了一遍,干了一遍之后他似乎轻松快活多了。
终于来了机会,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听大家愤恨地议论,号子里又要来一个新犯人,是一个抢劫犯。从大家的口里他知道那人也很变态,为十块钱居然去抢劫。他觉得机会来了,他当时眼睛一瞪大声嚷,这人变态之极!明天老子要好好教训他一下!但是他话刚说完就看到了几个人的暗笑,他知道他们瞧不起他,但是他决定明天一定要搞,他要坚决抛弃同情,丝毫不能有所犹豫。他在心里后悔地骂自己,贱!但是他相信他的出头之日马上就要来了。全在明天那趟走板(新犯人进来时被老犯人打)!
吃了早饭他就在板儿上坐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门。筒道里一直没有声响。他在等,他能等!他坐了半天真是饿得很。他转移了目光,开始盼着开牢饭。
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长着鹰眼的犯人被带了进来。安排完之后,狱警就离开了。墨小飞觉得是时机了,他从板儿上爬下来,正准备去揪那个鹰眼。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喝一声,他回头一看,吃了一惊。老大和老二揪在了一起!他们在拼命!老大突然用肘子死磕老二的肚子,老二挨了一下,但是他硬起肚皮,把肚皮拉得像一块钢板,拍了拍,笑了笑,作出无所谓的表情,然后一膝盖头狠命地往老大的裆下撞去,撞在老大的大腿上,老大顿时脸色铁青,猛一翻身掐住了老二的脖子,老二也伸出手掐着老大的脖子。他们僵持着。
没有任何人敢插手。大家明白,这将决定谁是这个号子里真正的头。没有人喊狱警。号子里有个特点,大家自己的事自己弄,一旦惊动警方,大家都会挨罚,轻则关禁闭,重则加刑。大家最恨动辄嚷嚷的人。
老大和老二互相掐着,头上的汗像雨淋。大家都屏住呼吸。老大已经被掐得口吐白沫,白眼直翻。老二也脖子发紫,变粗。
作为一个医生,墨小飞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出人命!他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完全忘记了新来的那个犯人——他的猎物。大家也都忘了应该主持的“正义”。
突然,老二把嘴凑到老大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老大一听,猛一甩手,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老大又在老二耳朵边说了什么,他们笑得在板儿上打起滚来。老二开始疯狂地翻报纸,他拿出一根烟,马上有人给他打火,他摆了摆手。老大随手摸出了打火机,给老二点上,自己先抽一口,然后给老二。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抽着,那才真叫香!旁边的号友皱着鼻子狠狠地吸了吸飘出来的余烟,大约犯了烟瘾,都打起哈欠流起眼泪来。新犯人的“走板”就这样被大家抛到脑后了。
但是墨小飞仍然提醒自己,一定要找机会当着众人的面教训那个新来的一顿,以彰显自己的“正义”。整个号子的气氛有点不对,大家发现每天一起床,老大和老二不是恶斗起来,就是笑闹,疯了一样。他们现在每天形影不离,老大上厕所,老二也慌了似的跟去,老二看报纸,老大也凑过去看那一页,老大去洗脸,老二刚洗了也去再洗一下。他们的衣服共穿,袜子共穿,碗筷共用。他们像儿时要好的同学,什么都要求一致,生怕谁落了后,拼命要相互赶上。他们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告诫对方和自己,发毒誓:从明天起不闹了!坚决不拼命!坚决不理对方!彼此像从前一样划清界限!永远划清!!但是早晨起来他们还是忍不住打起来、笑起来。他们的界限似乎永远也划不清,他们永远是仇人,永远是兄弟!这两个无期徒刑每天都用打架和仇恨来消逝自己的生命。无期徒刑啊无期徒刑。看着他俩这种不可理解的疯狂行为,大家只能流泪,流泪之后是怅然若失,是空落落的发呆,是一连好几天无法排遣的忧郁。没人再提自己的“正义”感。
日复一日。墨小飞盼望的“正义”已然没有机会了。他出狱了。那天,阳光亮极了,他带了一个杯子出门(号里迷信的做法,就是把自己的一辈子带走),灰溜溜的,心酸酸的,没人看他一眼。老大和老二正在打。他流泪了,他们要打闹到什么时候。他突然起了留恋之心,想回头再看一眼,但是不能(回头是不吉利的)。他拖着踉跄的步子一步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