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黄六月(外一题)
2011-08-15朱红霞
朱红霞
农历六月,金风轻拂,大片大片的麦子,一垄一垄地黄亮起来,沉甸甸的麦穗头颅低垂,宛如二八少女羞涩的红颜。饱满的麦粒,胀满成熟的喜悦。田野里、山坡上金浪滚滚,仿佛一件丝绸的大氅,被风鼓荡得风情万种。
这时的村庄,沉浸在成熟的麦香中,被巨大的丰收的喜悦激动着。家家院子里,磨刀石上银镰闪闪,动听的磨镰声中,一把把镰刀被磨得雪亮锋利,弯弯的镰刃,凝着寒光。光膀子的农人,不时地握紧镰把,用手拂拭锋刃,紫铜色的脸上露出舒心的笑。笑声里,强健的膀子也发出“嘎嘎”的骨头的欢叫。他们就像一个个即将冲锋陷阵的将军,搏斗的欲望,在身体里蠢蠢欲动。农妇们也忙得心里乐开了花。她们将平时节俭攒下的清油拿出来,烙成黄亮酥脆的饼子,有这种掺了油的白面饼子垫底,男人们在麦地里就有使不完的劲。她们还忙着煮甜醅,想象着麦地里挥汗如雨的丈夫咕嘟嘟灌下一碗甜醅水时的憨相,她们就乐得笑出声来。小屁孩们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得莫名地兴奋,他们三五成群地嬉闹着,嫩嫩的童谣在村中飘荡:“六月忙,六月忙,闺中的姑娘请下床。”
麦黄一夜。毒日头一照,穗头的露水就不翼而飞了。麦穗芒子呲裂开来,探出饱满而金黄的麦粒。这时,块块麦田里已经蹴满了割麦的人。他们起劲地挥舞着银镰,嚓嚓嚓,镰刀在快乐地挥舞,刷刷刷,麦子一片片被割倒,然后镰刀熟练地一拢一收,一大捆麦子便揽在臂弯。不一会儿,每个人的身后,已排起了一溜溜整齐的麦捆,就像音乐家笔下的五线谱般流畅而又充满强烈的韵律感。耐不住寂寞的婆娘们大话扬天,各种荤素不一的笑话从她们的嘴里流水一样漫出,不时爆出一片开心的轰笑。更有那“花儿把式”,在直起腰打麦腰的工夫,不失时机地吼一两声火辣辣的“花儿”,便引来满山满梁一片“两连儿啊”的和声。割着割着,不觉日上中天,毒焰一样的太阳晒得麦穗毕剥乱响,地里热得像蒸笼里一样,仿佛要蒸发掉体内的每一滴水,汗像水一样在脸上、脊背上肆意流淌,胳膊上晒起了白泡,用手一抹,竟捋下一块块皮来,脱皮处,被汗水一渍,钻心地疼。嗓子已干得要冒烟了,汗流进嘴里,涩涩地苦,流进眼里,木木地疼。这时,麦地里没了说笑声,只有一片刷刷刷的割麦声在坚韧地持续着。麦捆子一长溜一长溜地从地这头延伸到地那头,眼看一垄地就割完了,冷不防西边山头上升起一朵雪白如棉花似的云朵,这云朵越长越大,越来越暗。渐渐地风大起来,扯得乌云四处漫游,很快遮住了毒日头。心里刚沁进一点凉意的农人,早已揣摸透了老天的脾气,他们知道,雨就要来了。于是,他们放下镰刀,飞快地将麦捆提在一起,八捆一拢,麦穗们紧密地聚拢在一起,金黄的芒耀人眼睛。这时,风已大而且冷起来,裹着雨星子的大风吹得草帽满地乱滚,未割的麦地里摇荡起一波波金浪。男人们一面吼叫着女人孩子提麦捆,一面麻利地给拢成一溜的麦拢“戴帽”。等拾掇好了麦拢,风已经尖利地吼叫起来,吹得人似乎要背过气去,大大的雨点子硬硬地砸下来,打得脸生疼生疼。赶紧收拾好镰刀,戴好草帽,向家的方向奔逃。白亮亮的闪电利剑一样划开黑黑的云层,就像天空霎时裂开了几道口子,沉闷的雷声轰隆隆滚过头顶,心里便一紧,默默地哀告:老天爷,行行好,千万别下坏雨!等到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心才定下来。高一脚低一脚满身泥水地跑进家门,却一会儿云开雾散,树更绿了,麦更黄了,太阳更烈了。
于是换换湿透的衣服,吃饱了肚子,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等麦地里散了露水,再上地割麦去。
麦黄六月,龙口夺食。这是庄稼人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光,也是最担惊受怕的日子。因为一声雷鸣一次闪电,也许就能毁掉他们一年辛苦耕耘的果实。因此,他们最喜欢六月里在麦地里挥镰如虹,挥汗如雨,直到把最后一株金黄的麦穗揽在怀中,他们的脸上才会漾出最舒心的笑容。
货 郎
货郎是用脚板丈量山路的人,货郎是用肩膀挑着日月的人。对于山里人来说,货郎的双担里挑着山外五彩缤纷的世界。
如果有一个人,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走如飞,一根扁担颤悠悠挑走云飞霞落,一把拨郎鼓梆啷啷敲醒山村的寂寥,一声“猪毛猪鬃换线索啰——”悠长的颤音酥溜溜钻进姑娘媳妇的心窝,那他就是货郎了。
货郎一般都是外乡人,河南、陕西、山东、四川人居多,省内的大多是甘谷或秦安人。他们操着各自的乡音,或钢嘴脆硬,或响亮清越,但尾音儿却一律柔和委婉甚至带有几分谦卑,所谓糜面嘴走遍天下,杠子手寸步难行,这也许是背井离乡做小本生意的货郎们一种共有的心态吧。货郎都是些特别能吃苦的人,他们挑着双担,摇着拨郎鼓,走过一村又一村,翻过一山又一山,天黑了,实在没地方住,牛圈、草堆、柴房随便能挡风的地方都能歇一宿。当他们走得汗流浃背、嘴上布满血痂时,一块干馍、一碗剩饭甚至一瓢冷水的施舍,都能让他们心怀感激,甚至于眉开眼笑地打开箱盖,塞给你一小块麦芽糖或一个亮晶晶的镀银小镯子。有人说无商不奸,我不知道货郎是否算得上真正的商人,但货郎却与“奸”字毫不沾边。祖母说货郎都是些铁心石肺的实诚人。货郎与纯朴的山民打交道,从来都是童叟无欺。那时没有人倡导诚信,但诚信精神却深深地根植于货郎的灵魂。
货郎一般很少做现金交易,多时是用针头线脑之类小商品换取山里人收集的猪毛猪鬃、骨头、头发等物,甚至连穿废的塑料鞋底之类一文不值的东西也可从货郎那里换来可心的小玩意儿。
于是山里人都盼着货郎,尤其是小孩子,平日里总是细心地收集猪毛猪鬃、骨头之类,就连姐妹母亲们梳头时掉下的一半根头发也要捡起来团成团儿,塞在墙窟窿里,巴巴地盼着货郎来。
货郎常常隔十天半月才能来村里一次,货郎来了,村人就洋洋地有了喜气。只要那悠长婉转却刚性十足韧性十足的“猪毛猪鬃换线索啰”的喊声一起,小孩子小媳妇们就得了号令一般飞快地冲了那梆啷啷的鼓声而去。这时货郎便在众人的包围中从容地放下双担,用袖子擦擦额上的汗,干净麻利地啪啪两下打开他的两只“百宝箱”,于是那五颜六色的丝线、小巧精致的小圆镜儿、阳光下闪着魔幻般色彩的各色洋糖,以及别致洋气的发卡、耳环、手镯之类就鲜艳夺目地吸住了人们的眼球。只一瞬间,就有十几双大的、小的粗糙而黝黑的手同时伸向货郎担,精心挑选着自己中意的东西。母亲们则挑些洋火、丝线之类,因为她们在侍弄饱全家人的肚子的同时还要用斑斓的绣花装点她们朴素简单的生活;姑娘媳妇们的眼珠总是滴溜溜盯着那些小巧的镯子、耳环、发卡、小镜子打转,一对小镯子,戴了又脱,脱了又戴,最后终于心一横,稳稳地戴在了腕上;馋嘴的小孩子们大多是抓几颗洋糖,好让甜甜的蜜味儿滋润滋润潦草的童年。
这时候,货郎总是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一边收挑好东西的人拿过来的猪毛、猪鬃等物。直到最后一个人满意地离去后,货郎才挑起担子,在梆啷啷的鼓声中向另一个村子进发。
春秋代序,物换星移,货郎早已在汹涌的商潮中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如今忆起货郎,就像在一幅古旧水墨山水画中看见一个淡远缥缈而似曾相识的背影,徒增一缕淡淡的莫名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