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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我的父亲(外一题)

2011-08-15刘晋寿

飞天 2011年23期
关键词:盖房房子母亲

刘晋寿

那一次,我是专程从渭源赶到太石老家去看望父亲的。两个多月前,他病倒了,我把他接来,到县医院去看医生。他患的是肺心病,是老年人的常见病,也是可怕的老年病。大夫向我暗示要倍加小心,我心里没底,担心父亲的病情加重。出人意料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他的病好多了。气不那么喘了,胸也不那么闷了,一顿能吃一碗多饭,走路也不用人搀扶,晚上睡觉也安稳。真是喜出望外。

父亲的病稍一好,就开始念叨,急着要回家,觉得这不行,那不行。他牵挂着农活,牵挂着四弟的孩子。劝他也没有用。

我刚买了一套楼房,130平米,三室两厅,卫生间挺大,二楼,上下方便。那段时间,我妻子在南京挂职,家里就我和上初一的女儿,他住下来是很方便的。我买了这么好的房子,父亲当然是很高兴的。我们家在农村,祖祖辈辈都住那几间土木结构的旧房子,虽然翻修过几次,都是小打小闹,换汤不换药。我们那地方十年九旱,屋顶上连瓦都不铺,抹着草泥。窗上糊着白纸,窗纸被蜜蜂咬了许多小洞,也被雷声撕裂出一道道口子。因土炕的洞口在窗下,一烧炕,烟就从炕洞里咕嘟嘟地冒出来,窗纸被熏黑了,窗纸一年到腊月二十三才换一次,屋子不敞亮。进入老年的父亲离不开热炕,他经常自己烧炕,烟一呛,就连连咳嗽,直到咳出眼泪来。

他住在我这里,是他一生中住的最好的房子了。我和他住在一个大床上,为的是照料他。再者,自母亲去世后,我生怕他也一撒手走了。父亲越老,我对他的那份感情也就越深。他活着,我就有人牵挂;他活着,我就有敬爱的人,他是我的精神支柱。早早地失去了母亲,如果再失去父亲,我的灵魂就会没有了着落,四处游荡。没爹没娘的孩子,那是多么凄凉的情景啊!但自然的规律是不能违背的。父亲毕竟是77岁的人了,我心里有所准备,又怕那一天突然到来。父亲的病情大有好转,老家的麦子黄了,说什么他也要回去。我只好送他回家。

父亲和四弟住在一起。母亲是1986年去世的,那时大哥刚分出去,对这件事父亲不吐一个字,分家的事他不参与。在母亲的主持下,我们在自留地里盖了五间房子,原打算是让三弟成亲后住的,但三弟迟迟找不到对象,成不了亲。过了两年,有天晚上,母亲对我说:“让你大哥搬出去住,谁房间里的东西归谁所有。”母亲一改初衷,做出了这个“树大分枝”的决定,我也不好过问这事,随母亲吧。以往,我们家的大事都是由母亲决定的。我已经习惯了。那一天,我们家碾场,碾完场,往家里拉麦子前母亲就对我说过:“把粮食分开,给你大哥多分点。”那时粮食年年丰收,多分点关系不大。我和三弟把箱箱柜柜的拉过去,大哥大嫂忙着摆放,把刚刚打碾的麦子也拉过去几蛇皮袋子。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去了瓜地,不露面。我估计她是躲到远处去哭了。她是不愿分家的,但分家的决定又是她做的,里面的缘由我也没有弄明白。其实,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明白比明白的好。父亲一大早也出去了,中午饭是在哪里吃的?天黑才回来。他难道挨了一天饿?父亲是从不吃早点的,早上只在空肚里喝一杯茶,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怎样形成的习惯,我又不得而知。傍晚回来,他仍然不提分家的事。可见,他的心里是早想好了的。第二年,春节刚过,母亲就去世了。

母亲去世,父亲极为震惊。那一晚,他和我们兄弟三人睡在西房,母亲和两个妹妹睡在北房。睡觉时,已是晚上十点了。母亲洗了脚,因她经常咳嗽,难以入眠,睡时喝了止咳药。快要亮的时候,我听到她呻吟了一声,再无心睡觉,开了灯,趴在炕上看书。不多时,妹妹慌恐地喊我:“二哥!二哥!”我觉得异常,跑过去,见两个妹妹醒了,她们抱着母亲,不知所措地等着我。母亲已经浑身发软,胳膊垂下,头也歪在一边,呼吸已停止了。我也是手足无措啊!忙着给她把衣服穿上。手边只有旧衣服,母亲没有线裤,直接穿着棉裤,我来不及思索,将自己穿在身上的一条新线裤迅速脱下,给母亲穿上。然后叫醒三弟,让他去龚家庄请赤脚医生龚恒仁。其间我们摇着母亲,唤着母亲,却不知道采取急救的措施,我们都没有这方面的常识和经验。

不多时,龚恒仁来了。他摸摸脉,用听诊器听了听,打了一针,扭头走了,没有说一句话。我知道情况不好,这时庄上的一些老人也来了,他们摸摸母亲的头,看看她的脸色,捏捏她的手腕,叹息一声走了。两个妹妹已哭成一团。她们睡在母亲身边,却什么也不知道。一个人的死就这样容易。乡亲们都来了,在堂屋里支了一块门板,把母亲抬到木板上去了。做棺材的王木匠也来了,院子里已开始叮叮当当作响。我放声大哭,母亲真的撇下我们走了。等我安静下来,回头看见父亲,他出出进进,也不知所措,只对我、也像是对他自己说了一句:“装了一肚子走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明白。好像是对我们的责备,又像是对他自己的责备。那么忙,那么乱,我没有顾得上跟父亲说句话。可以看出他是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他在自责、思索、悔恨,也许他想得很多很多,但一句也无法说出。我们厚葬了母亲,父亲是满意的。他没多说什么,好像心里早有准备。多年来,母亲就一直病着,尤其是冬天,咳得死去活来。她不能像常人那样睡觉,而是在身子下垫一个枕头,从天黑趴到天亮。父亲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日子过得就不那么轻松了。他得考虑家务,肩上的担子很重。我在渭源教书,离家远。三弟没有媳妇,他四处请人做媒,费了很大的劲儿,总算找了一个。那时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并不好,虽说不愁吃,不愁穿,但缺钱。我刚结婚不久,欠了债。大哥分家不久,新家需要添置的东西多。我们两个是挣钱的,一个是小学教员,一个是中学教员,都没有积蓄。父亲到处去凑钱,从大哥那里要了1000元,去通渭叔父那里找了几百元,最后落脚到渭源。我把仅有的800元都给了他。父亲说不行,一定要1000元钱。那时我的月工资是56元,借都没地方借。我答应三弟结婚时再买300块钱的东西拿来,父亲才不作声了。他怕彩礼钱凑不够,这门亲事又吹了。那晚,他就在我们的学校里住了一夜,我安慰了他几句,才放下心。那是冬天,父亲穿着母亲为他缝的皮袄,和三弟回家去了。

我大妹妹是在母亲去世前出嫁的,嫁给同村的张银生,小妹妹则是在三弟媳妇进门后出嫁的。妹妹一出嫁,父亲的生活就遇到了困难,那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日子。他有时到大哥家里去吃饭,有时到大妹妹家去吃饭。这让他常常不自在,他还得干一些农活、家务,又要带三弟的孩子。四弟结婚后不久,父亲又面临着一次分家。这次不同于前次,前次有母亲在,大事有人定夺,也可以互相商量。这次没有这个条件了。三弟四弟得出去一个,但我们的自留地没了,无处打庄窠。他们谁也不愿意出去。但按我们村的习惯,三弟应该出去,但他们偏又不出去。我当时的想法是,谁出去我都会帮他把房子盖上,地没有可以和别人对换。当然,也可以在一个院里居住,节省土地。然而,各种因素又不具备这方面的条件,只好分开。父亲不表态,我只好请庄上有名望的人来分家,把现有的房子和财产分开。大家还暂住在一起。然而,当我过了一段时间回家去的时候,父亲却搬出来了,他住在邻居家里。这家人去兰州打工,房子一直空着。四弟熄妇也回娘家去了,父亲照样不说什么。总之,他是回不了老院,一辈子住的房子,他不能住了。我又气又急,但见父亲坦然、平静,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话说回来,得有一个出去的,对父亲来说,哪一个不一样?四弟能力要强一些。父亲那时已70岁了,得有个家,我让四弟打些土坯,准备盖房。离村子400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块自家的承包地,远了一点儿,那里没有人家,父亲同意盖在那里。我和四弟拉石料、运砖,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一个多月时间,一个新家盖起来了。

新家是穷家。父亲又在那里忙着,缺什么他就找什么。那年秋天我回去,见家里没有柴禾烧,父亲背着背篼,拿着老掉牙的斧头,去田野上寻找柴禾。他的手粗得跟树皮一样,指头蛋上裂开了口子。他就化点柏油沾在上面。等再去,他居然拾了一大堆,台阶上堆满了。那时挖树买树的人多,但挖树根的人少,田野上到处是残根断枝。那堆柴禾,至少也要烧一两年。我给他拉去了炭,但他舍不得烧,一吨炭,一个冬天过了,还剩下一半。有了新家,他安下心来。他其实爱着每一个孩子,哪一家都惦记着,谁家都经常去,看一看心里就踏实。父亲是从不吃馍馍的,早上喝茶也不吃一口,喝几杯茶就去干活,中午才吃饭。每顿饭只吃两碗,像定了量的,多一点都不吃。每天四小碗饭,一杯茶。这就是他的生活,做饭的人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从不挑食。他穿的也极简朴,除了一些内衣和外套,至死,他都穿的是母亲十多年前为他做的衣服。他的需求太低了,而他亲手织给我们兄妹的毛袜不知有多少双!小时候,我常见父亲手中缠着毛线,拿着扦子织毛袜。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从不打我们的,到现在,我想不起他打过谁,一把掌也舍不得打。我们家年年种西瓜,西瓜熟的时候,他就天天盼我回家来。那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麦子上场了,西瓜熟了,工作的儿子回来了,他多高兴,就领着孙女去庄里转悠。家里的西瓜任我吃,任我拿。我就是开着汽车拉走半块地的西瓜,他也高兴。每年到这个时候,我是肯定要回一趟家的。在西瓜地里,他捋着山羊胡子,看我摸摸这个瓜,摸摸那个瓜,满脸的皱纹里流淌着幸福的微笑。坐在瓜棚里,他边卷旱烟,边给我讲村里发生的事情。

父亲从不向我伸手要这要那,都是我问他需要什么,计算着他缺什么才给买的,计算着给他一些零花钱。他没有自己的积蓄,就是政府给他的复原军人补贴,也是弟弟领的。至于花到哪里去了,他从不过问。他手里有一点点钱,就给孙子们买吃的。父亲是经常不下厨房的,但过年时,他却要为我们炸一点酥肉和丸子。酥肉是猪里脊沾上粉面子炸的,丸子是瘦肉和上馍馍渣炸的。小孩们当然爱吃酥肉丸子。小时候,我就盼着过年时能吃到父亲炸的酥肉和丸子。父亲慢慢年纪大了,风烛残年,哪有力量再做这些。过年时,他想到了什么,长长地叹息一声,让我心惊胆战。问他,他又说,随便一叹,没有什么。父亲的眼睛不好,做过白内障手术。后来,他的视力下降,需要配眼镜。有好几次都错过了机会,到去世还没有配上,这使我心里十分愧疚。但他从不抱怨,从不责备。还是那次去渭源治病,有次他说要吃个酥饼,我一笑。这还不容易,楼下就有卖的,五角钱一个顺便我就买一个回来。不料,这事我也给忘了,却给他买了香蕉回来,父亲不大吃水果,却吃了一个香蕉。那次病情好转后,我送他回家,他很高兴,又买了一些药带着。我担心地望着他。父亲说身体好着呢,不用担心,让我放心干自己的工作。我看他有精神,也就放心走了。走时,父亲拄着拐棍,送到门外,他身材越发瘦削,单薄。我对他说:“我从南京回来,就来看你。”父亲答应着,还想往前送,我让他留步。走远了,回头一看,他还站在那里,倚着拐杖,戴着那顶蓝帽子,弯着腰。我鼻子一酸,眼泪就簌簌流下来,向他挥挥手,不知他看见了没有。哪里会想到这是我和父亲的诀别。

等我再回来时,他已躺在了冰箱里。

又是西瓜熟了的时候。我得知,父亲在我走后十多天后,就觉得胸闷、气短,我带去的药他还没有吃完,又请来赤脚医生打了几针。他吃饭、走路都没有问题,但显得焦躁不安。他拄着拐杖去同村的妹妹家,去大哥家,也去三弟家,并在那里住了一夜。三弟家是我们家的老院,父亲的一生大都生活在那里。这一夜,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他就睡在母亲去世的那个土炕上。第二天,他被四弟用架子车拉回家。分明他是在和大家告别,分明他是最后看了看爱过的一切,分明他是在眷恋,依依不舍。那一夜他想了些什么?谁能说清!晚年被迫搬出老院,他是出于对三弟的爱,三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一个。其实,父亲是不愿离开那个家的。

那天,他就觉得心口痛,赤脚医生给他吊上瓶子,正在输液。大家在吃中午饭,妹妹和大哥在院里吃西瓜,给他的一块西瓜他也吃了。但给他的饭只吃了半碗,吃不下去了,他叫了一声,大哥他们去看,父亲说:“不行了!前三后四。”大家忙乱起来,拔吊针,穿衣服。他已不说话了。叫来大夫一听,心脏停止了跳动。

父亲就这样走了。这是2001年8月14日,农历六月二十五日。而我接到长途电话时,正在从杭州到南京的客车上,幸好那时妻子已有手机,否则,是无法联系的。客车行驶在太湖边上,我正望着美丽的太湖,手机响了。是从甘肃老家打来的,我知道情况不妙,不然,这时是没有人打电话的。果然父亲去世了,让我们速回。

我们一家三口冒着大雨,连夜坐火车往回赶,到家时已是第四天。因为天太热,乡亲们将父亲冷藏起来,等着我。我总算看到父亲了,可是他的眉毛、胡须上都结了冰,那双做过白内障手术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帽子还是他生前戴的那顶蓝帽子,眼镜和拐杖放在身边。他的脸上没有痛苦和挣扎的迹象,而是安宁和慈祥。我想把自己的脸贴上去,泪水却滚滚而下,滴落在他的脸上、手上和身上。就看了这么一眼,乡亲们把他抬走了。冒着倾盆大雨把他抬走了。

父亲就这样走了,永远!

盖 房

在我的记忆里,老家的房子自打解放到现在已盖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1970年代初。老家刘家街原本是一条小小的街道,但它深门浅窗的铺面有数百年的历史。这里曾是洮沙县的旧城所在地,衙门就在小河对面,现在是站沟小学。

祖先们是明代从浙江绍兴府秀水县迁移而来的生意人,到解放时,已经繁衍了十三代。那过去的数百年间,在刘家街留下来的就是十七八户人家和他们惨淡经营的铺面。从前这里是车马大道,从临洮北上兰州,从兰州南下四川,都经过这里。胶皮大车的刮木声整天吱嘠吱嘠地响着,挑担子的、赶骡子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洮沙县城迁至太石铺以后,这里就冷落下来了。解放后,新修的公路又顺洮河而下,至巴下寺突然转弯折向北,直奔中铺而去。公路绕了一个大弯,丢下刘家街再无人问津。自此,这车水马龙的小山村像失宠的妃子被打入时代的冷宫。那些裂缝的廊柱,色彩斑驳,泥墙脱落,青瓦生苔,完全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时缺衣少穿,吃饭是大问题。要增加粮食产量就得多投入,生产队没有钱买化肥,就动员大家拆房子。旧房子年代久远,又是铺子,烟熏火燎过,早被熏透了,是上等的好肥料。可是哪家人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呢?拆旧的,盖新的,虽是好事,但哪有这个力量?拆旧盖新,比盖新房更费劲儿。盖房要有三个条件,农民们总结为三座大山:面山、土山、木山。那时盖的是土木结构的房子,地基是石头扎的,墙是土坯砌的,临洮北乡干旱少雨,更是由于贫困,屋顶上是不铺瓦的,抹一层长草泥即可。过几年再抹一次,几十年上百年的房子,屋顶上的泥土就有一尺多厚,风吹日晒,加上烟熏火燎,就是上等的好肥料。用它来种瓜,西瓜格外香甜。这种土肥的好处还在于不生蛆,不像猪粪和人粪。乡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树挖倒了不卖了,房子拆了不要了。”旧房子凑合着住,几年十几年就过去了。可要是拆了,原铆原楔是盖不起来的。木料堆成了山才能盖房。盖房得请木匠、泥水匠,还要许多小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人一张口就得吃饭。那时劳动力有的是,年轻力壮的不出去打工,都在家。听说哪家盖房子,都来了。帮人盖房有饭吃,节约了自家的不说,还有好饭吃:浆水白面片,还有白面馒头。

我家原是五间临街的铺面,院内还有三间南房和两间厨房。母亲为了盖房整天计算着口粮,谋划了三年,节衣缩食才积攒了一柜子白面。土坯是大哥打的,村东头有一片土是黑土,打成坯子又硬又牢,不易破碎。解放前那里就烧过砖和瓦,叫瓦窑根儿。哥哥带着我把土坯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地运回家了。院里堆满了泥土。面山有了,土山有了。木料主要是拆的旧房,也买了一些椽子、檩子和三根大梁。拆房那天,全村的主要劳力差不多都来了,男的上房,女的钻进了厨房。真是人山人海,铁锹声、喊叫声、砖瓦声和木料的断裂声混合在一起。不到一个上午,那几间经历了数十年风雨的老房子就在滚滚的土尘中消失了。妇女和孩子们把拆下来的木料浸在门前的渠水里,用笤帚刷洗干净。那被洗净的木料,呈现出古铜色的美。它们不会再现出木质的白了;那些流失的岁月,甚至那些昏暗的灯光,深沉的咳嗽,午夜的叹息,骡马咀嚼草料的声音,甚至婴儿的啼哭,母亲的呻吟,都渗透到了它们的肌肤里,再清澈的水也洗不去岁月的沧桑。

人多力量大,石墙只扎了一天。那时扎石墙是干扎石,没有放一点水泥什么的。扎石墙,庄上人是有一套本领的。四五尺高的石墙不用混泥土浇铸。再说,哪来的水泥啊!贫困也逼出了一套高超的砌墙手艺,那干扎石砌的墙几百年都好好的,那些形状各异的石头,在匠人手里就像积木似的,得心应手,它们组合在一起,彼此依靠、挤压、支撑,形成一个整体。外面还美观好看。城市里的摩天大楼,底层墙面上做的那些假石墙的形状,正是我家后院墙的样子。墙基砌好了,大伙连夜将两米多高的土墙筑起来了。月亮一竿子高了,才歇息下来,吃那碗叫人流口水的浆水面片。几十人吃饭真有意思,那吸、嚼、咽、舔嘴唇的声音简直像打雷。“人上十口,吃饭牛吼。”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大家“轰”地一声笑起来,有人喷饭。不料,第二天起来一看,有一段墙塌了。这给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脸上泼了一盆凉水,热乎乎的心凉了。大家只好重筑,又折腾了一天,才把墙筑好。几十个人多吃了一天饭,母亲准备的白面不够了,只好向邻居借。

刘木匠的手艺高,买不起钉子,他就在椽子的小头凿上眼眼,再穿上竹棍,那些椽子就成了一个整体,牢牢的压在房顶上,上面铺上芥子的秸秆,铺上一层麦草,压上土,抹上草泥,就成了。边子用砖砌上,镶上流水的檐瓦。窗子是木格窗,有轴,能自由开合,开口很大。糊上白纸,过年时还要贴上窗花,真是漂亮极了。虽然欠了些白面和钱,母亲咳得也更厉害了,但我们一家人还是心里乐滋滋的。新房是北房,宽敞明亮,冬暖夏凉,潮湿昏暗的旧铺子是不能比的。

土地承包以后,大伙先是拼命种粮食,场院里麦垛有杏树那么高了,麦子装满了囤,过年有年猪,不愁吃不愁穿了。几年的积累,手中有粮有钱了。村西头的张家有个女儿出嫁到兰州郊区,说那里都在盖“大挑”。这个大挑就是把原来的土房子作一改造,换成了土木、砖木结构的房子。在石基上先砌上几层砖,墙角、柱子都是砖砌的,但墙体还是土坯的;屋顶不再是草泥了,而是换成了沙井驿的红瓦;屋檐宽出了二尺多,这就是八九十年代在洮沙一代流行的房子。屋檐宽了好堆放苞谷,一到秋天,阴雨连绵,苞谷掰了没有地方堆放,雨淋了,就会发霉。堆在屋檐下,就不怕雨淋了。

农村人讲实惠,也爱新奇和攀比。张家盖了“大挑”,家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都要盖。1990年代又掀起了盖房热,小小的山村又热闹起来。那时一些家庭已有了三轮车,拉沙、拉砖、拉瓦、拉水泥、拉木料、拉土,都是三轮的活,整天是三轮突突突的奔跑声,黑烟一股股的冒出来。小路被三轮的轱辘压出了三道深深的车辙,积满雨水,三轮开过来,泥水四处飞溅。行人忙着躲避,已溅了一身。大伙戏称三轮为三爷。

母亲已去世。弟兄们分了家。四弟要在自留地里盖房了,他打了一些土坯,拉了一大堆砖,木料是从老院拆的旧房子。只是还差石头。我们俩在小河里寻找石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十多天时间才把石头拉够。四弟小,父亲老了,这次盖房只有我出面了。正好是暑假,那时我在渭源某中学当教师。开工那天,我请了刘师傅扎石墙,父亲急急地赶来,他燃放了一串鞭炮,烧了纸钱,奠了酒。我们忙着摆弄石头,他算是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在平地里画出个方正的庄窠来还真不容易,我和刘师傅把两个炕桌放在两个墙角,加上三角尺和水平仪,庄窠就画出来了。三尺高的石墙,我们俩扎了一个星期。四弟给我们当小工,打下手。“一个大工三个小”,没有人手,进度很慢。刘师傅干活细心,我又是个“半拉子”匠人,我们扎的石墙水平不高,就在石缝里灌上混泥土。那些日子里也有来帮工的,但寥寥无几,比月夜的星星还稀啊!我只好在砌墙的那天请了几个关系好的,可他们只干了一天,第二天就不来了。都说有事,但我明明看见其中的一个悠闲地在庄前屋后转着。我记起1970年代盖房的热闹场面,不想世道早已变了,我还在翻老皇历。庄风早改了,谁家盖房,庄上人照样是要帮工的,但只帮一天,而且是上大梁的那一天。没有足够的劳动力,盖房要的天数就多了,十几天,二十几天,有的两三个月也盖不成。我多年在外,“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盖房最重要的“面山”也不重要了,帮工的人吃饭已不再是“牛吼”了。大家闲谈着,从容自如,慢条斯理。饭是弟媳做的,一日三餐,早上鸡蛋汤,中午炒菜,晚饭臊子面。这么热的天,也不吃浆水面。臊子面里肉圪垯堆在一起,大块的鸡蛋盖在饭上面。太阳刚刚落山,就停工了。饭后,他们还要到自家的承包地里转转,走走。东家西家的请人,总算把墙砌起来了,上梁那天,恰缝天气不好,到下午就下起雨来了。雨一下,只好停工。房子没有盖成,学校却开学了。我只好回校去上课。等我再回来,四弟把房子凑合着盖成了。但还没有院墙,屋檐下堆满了新掰的苞谷。这一次盖房,费了很大的力,吃奶的劲儿也使上了。三座大山不那么重了,可是搬不来兵啊。

去年,四弟打来电话,说是要盖新房了。我问:还要盖房?暂缓吧。那房子才几年,好好的,盖什么房啊!我是盖房盖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说盖房,那三座大山又压在我的头上。可是,不几天,弟媳又打来电话了,坚持要盖新房。我说盖房是要花许多钱的。她详细讲了她的计划,说:“借点钱不要紧,盖五间平顶也就四万多元。现在一亩地种洋芋要收入六七千块,多种二亩洋芋,有两年就还清了。到时候,我会还上的。”可是,我还是犹豫着,想着前次盖房的情形,还是建议别盖了。但她也坚持说:“不盖,他出去打工我害怕,家里养着牛和羊,还有三轮和摩托都放在家里,最近贼很多,有一户人家的三轮被偷走了。再说,盖房国家还要给补助,有的给一万,有的给五千。现在,全庄都盖上了平顶,咱家不盖,形势逼人。人家会说你穷,寒碜死人了,人前头直不起腰。”理由也是充足的。她平日里话并不多,可这回一套一套的。是的,我家离庄是有点远,四弟到外打工也不能不去,不去,钱从哪来?这几年,他都在外面打工,有时在内蒙,有时在银川,有时在西宁,多的时候在兰州。弟媳说的是实情,在家种地,收入不过几千元。出去打工,家里的没有少收,还多出上万元。庄上能出去的年轻人都出去了,留下种田的都是些妇女和老人,人们叫他们3860部队。这是一支特殊的部队,也是一支令人心颤的部队。想到这些,我只好同意。这回是他们做主,我就是不同意,他们也不会听我的。父亲已去世了,那个家实际上已是他们的了,不再是我们大家的。没有人再阻止他们盖房,顺水推舟吧。

第一次盖房是母亲做主,第二次是我做主,这一次是弟媳做主。没过几天,妹妹给我打来电话,说就要上梁了。我心里一“咯噔”,他们已经盖起来了。现在盖新房亲戚们是要前去祝贺的,鸣炮、上礼、帮工。我匆匆赶回了老家,大老远就听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的确,一走进村子,才发现几乎家家都是小平顶了,有的是小二楼,全是铝合金的门窗,明光闪亮。没有盖的只有几家了。弟媳说的也是实情。村子已扩大了许多,朝南北方向延伸。解放初的十八九户人家,发展到1979年的四十五户人家,再发展到2009年的七八十户人家。我家的新庄选在了最东头,是弟媳妇他们与人地兑地的。因为是上梁的一天,村里人来的很多。但来的人中,除了支书、村长和请的几个师傅外,其余的全是妇女。他们聚在一起非常热闹,欢声笑语不断。支书对我说,今年盖房的人多,危房修建补助还没有下来。建房补助,我知道拿到农民手里不容易。

早上,大伙先吃了一顿,吃的是清汤丸子,吃过就开始浇铸屋顶了。这平顶房的墙基还是石头,而且较之前更高更宽,因为三轮车拉石头方便,可以到远处去拉。墙体全部是红砖。过去的房子堂屋高,厢房低一点。这平顶房则是一体化的,屋顶是平的。中间的堂屋还是三间,两边的陪房却突出来,跟堂屋的台阶是齐的,这两间房子就又大又深。外面留有楼梯,说以后还要盖二楼。浇铸混泥土的壳子板支好了,全是租来的钢管、钢板和竹板。屋顶上面还埋了许多管子。工地上轰鸣着小形搅拌机,和好的混泥土用铁锨搭在一人多高的钢板上,那里站着两个妇女,再往屋顶上搭。屋顶上一伙人浇铸,我提着振动棒突突突的将混泥土夯实。自己的身体也跟着颤动。妇女们大都是三四十岁的,干的全是男人的活,而且,她们干的多么熟练啊!上午十点开始浇铸,到下午三点多就完工了。中间没有休息,等浇铸完之后才洗手歇息。桌椅已经摆好了,人到就上席。大家开始大吃大喝,猜拳行令。上午贺过喜的人又请来了,庄上的老人们也被请来了。吸的是红盒子的兰州烟,喝的是两个星星的金徽酒,还有五泉啤酒。堂屋的桌子上还点上了香,摆着供品。如果父母有在天之灵,那他们一定是高兴的。

我悄悄地问四弟:“砌墙的时候也这么多人吗?”“不是。就今天人多,平日里只有自己的人和帮工来的亲戚。那几个匠人是一天八十块钱雇的。”亲戚主要是弟媳妇的娘家人,他们已来十多天了。

短短六十年,洮沙一代的农村就盖了三次房,我既高兴又担心,生活一好还会无止尽地盖下去。又没有统一的规划,没有好的设计,占地又多。大妹夫已喝多了,他兴冲冲地对我说:“这辈子再不盖房了。我现在的房子都空着,没有人住。你的外甥在西宁开牛肉面馆,最近买了楼房,不回来了,娃娃也在城里去上幼儿园了。家里就我们老两口了。”这使我的眼前一亮。可是这土地还得有人种啊!妹夫又说,“我今年要扩大洋芋种植面积,一亩就是六千块钱。你外甥买楼房欠了十三万块钱的账,要三年才能还清。”洋芋涨价了,农村的房子没人住了。青壮年都去打工了,女人们种地、建房。

房子越来越大,而心灵的空间却呈现出葫芦形。

村庄,我的村庄,二十年后、五十年后你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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