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外一篇）

纸片儿

每走过一个地方，会带回来一些小东西。将它们摆在家里，是静静的欢喜。

有一个布艺的团圆鱼。藏蓝底子白花的与大红的土布叠搭缝制，内里填充了棉絮，摸上去有紧实的柔软。两条鱼相对，抱成圆形、并不精致，但有着质朴的欢喜的美。略粗的土布摸上去，心里会有踏实的温暖。从乌镇带它回来，挂在书架上。每每端详，仿佛又见那些错落有致的黑瓦白墙的房子。静静的水波。偶尔飘来沿岸人家细碎的言语。别致的酒吧和咖啡屋，又江南又西洋。只可惜走得匆忙，未曾见到乌镇的夜。

一块蜡染的方巾，藏蓝底白花，大朵大朵的，有序排列，有着沉静的热烈，粗布，很乡土的温暖。连同它一起带回一支簪子。黑色。簪头用各色丝线缠绕一圈，之上用翠绿圆珠做芯子，四周缀些彩色的贝壳碎片，围成花形。那样热闹的颜色簇拥在一起，妩媚却不俗艳。将它随意簪在头发上，自是一种风情。

还有两支宽大的木镯，朱红底子，刻着精细的江南景致的图案。有着质朴的典雅。喜欢把两支镯子戴在一只手上，动起来有清清脆脆的木声，无端地让人觉得心里轻灵起来。物件本无灵性，若将性情寄于其上，便成了个人的一部分，如不当地移居别处，也便失了光彩。

再早些时候，有学生时代买过的有着古怪人脸的杯子，小而拙的根雕。那时在宿舍的墙上钉了小架子，牛皮纸做底，上面摆了喜欢的书，还有这些小玩意。晚上，合了床前的布帘，打开橙色的小灯，戴上耳机。那样的时光，象牙塔里的青春，已经一去不返。不辞辛苦地将这些小东西包裹再三，带了回来。十余年变迁，如今仍完好地端坐书架。见证着岁月里的物是人非。

搬家数次，婚嫁时候的金首饰已不知去向，那些曾经戴过的不值钱的小链子，却齐齐整整的躺在盒子里。有些已经不去戴它，依然舍不得扔，像是些故人。知道它们仍在房间的某处，细细碎碎地将你包裹，会觉得安然。

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美国丽人》。里面有一段，那个少年用悠长的镜头，录下一只塑料袋，它在风中静静地飘。“那天很奇妙，再过几分钟就要下雪。空气中充满能量，几乎听得到。这个塑料袋，就跳起舞来。像一个小孩求我陪他玩。整整十分钟。那一天我突然发现，事物的背后都有一种生命，一股慈悲的力量，让我知道我不必害怕。永远不必怕。有时候这个世界，拥有太多的美。我好像无法承受。我的心差一点就要崩溃。”

将这一段反复看，视为知音。

遇上一件让人欢喜的物件，亦是缘分,有时较之与人的缘分，更为圆满。

对物的欢喜，不以价格取舍，亦不是欲望和贪恋。因为对人情失望，对世事淡然，却丢不下内心一隅的执着，所以对物葆有性情。这样的欢喜，没有来由，没有担当。是孩子气的天真，暮年式的留恋。是无声的交流。是从外界退回到内心的一种方式。是相信，是永远。

我欢喜。故，我在。

深蓝

夜幕像浓密的睫毛覆盖了大地。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四周寂静。

孩子，你迷路了。那边，有一片深蓝。那才是你要去的地方。

我停下脚步。

来吧，跟我来。我带你去那深蓝处。

是真的吗？我问。你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我。宽宽的手掌伸向我。

我望向你眼眸的深处。我想我看到了那片深蓝。

于是我抬起手。我抬起手的过程那样奇妙。像是舞蹈，指尖微微低垂，缓慢穿越微微颤动的空气，即将停留在你宽厚的掌心。就像一片羽毛，即将停靠。

一阵冰凉。

触到了墙壁。

原来是梦。

一片漆黑。突然有关车门的声音，砰，随即又是寂静。没有发动车，没有开楼门的声音。于是黎明前的窗外忽然变得神秘。

请你告诉我，那深蓝的方向。

那一片深蓝处，裙袂飘摇，莲花般绽开，发丝游弋，干净的琴音悠然荡漾，身体如鸟儿一样轻盈，跳着神秘的舞蹈。一切徐徐绽放在你安宁的注视中，于是一切永不会被惊扰，永不会消失。那便是我要的么？

我望着你。

我在你眼眸深处看到和我一样的影子，那样轻薄而孤寂地栖息。那就是我么？我不敢眨一下眼，仿佛睫毛的扇动会惊扰了那个影子，会像晃动的水波那样破碎了。

寂静，仿佛一只盘旋在身体上方的莹白色大鸟，它用幽蓝的双眼望着我。忽而俯冲而来，将我紧紧地裹挟，而后沉陷，到不知何处。

窗外悄然成了一个雪的世界。在睫毛羽翼一样沉落双眼的瞬间，一抹幽蓝闪过，一场悄无声息的覆盖，神秘地降临了。

我悄悄起身，撩开窗帘一角。

雪地泛着童话一样的蓝。是黎明前的天光将它照蓝了？还是它原本就是蓝的，在下落的过程中抖落了颜色？

在人们的睡梦中，雪花们不知怎样簇拥着狂欢过一场。它们一定洞晓了夜里人们的无数个秘密。它们交头接耳，它们相视一笑，它们敲打着窗的玻璃，它们想要亲吻熟睡的孩子那甜美的小脸。童话一样蓝的雪像未知那样充满神秘和浪漫。

再过一会儿，火炉将燃起。浓汤开始在锅里滚动，咕嘟，咕嘟。灯光轻抚老人的白发。汤勺轻轻搅动，发出轻柔的叮当声。热气弥漫在老人的双眼之间，和那些慈祥的皱纹里。

再过一会儿，车轮和脚步将惊醒雪的梦。咯吱，咯吱，咯吱，雪将惊叫。

雪，悄无声息。

我像悄无声息的雪一样凝望着窗外。我不敢发出一丝叹息，也不愿让睫毛落下。仿佛任何一丝细微的动作都会使这一刻的一切逃逸。随着雪的惊叫，逃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