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沙漠的隐语

纯懿

时间将梦想一遍遍冲洗和筛选。在时光的倒影里，我追寻着我的爱人，一步步靠近草丛，靠近繁茂的枝叶，靠近千年不倒的胡杨，靠近河水，以至靠近致命的沙漠。我清楚地知道，我驻足过的沙土，我的爱人也驻足过，只是我们一直未能相遇。

我一边追寻一边毫无理由地怀疑着，试图将冰凉的空气变暖，而空气依旧冰凉入心。我想到了神和魔法师。我以为我可以触摸到神，从墙壁上，或者从我的背影中，并且始终认为神就埋伏在我们所有人的背后，伴随着人类富有生命弹力的身影递增着自己的神力。但我又认为神是冷漠和无知觉的，她没有快感，也没有痛感，因为她没有肌肤和筋骨，没有神经，她理解不了人类为什么呻吟和嚎啕。神解决不了人类的任何问题，或许，她只能倾听，然后将倾听的内容速溶、淡化，或者风干，无影无踪。也许，神最高级的快感就是享受人类送给她的祭品，只有在面对各类祭品时，神才变得光芒四射、无比耀眼。在我眼里，神的暴力无人能比，她施用魔法将暴力射向人类，然后从人类手里席卷祭品。我敬畏神，我向往用魔法更换隐藏在心中的那份永远无以言说的感情和疼痛。

事实上，我每天都在与爱人相遇、错过。在一次次的折磨中，我与文字纠缠在了一起。我的文字与我一起透过明亮的玻璃窗久久凝视着爱人强健的背影，爱了那么多年，我居然没能记住他的面孔，只记住了他的身躯、他的背影以及他的走姿和坐姿。我所有的写作都与他有关。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就伴随着我。从母亲那里我知道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白雪公主。我望着高大漂亮的他，产生了幻觉，我看到他骑着一匹白马满载着阳光向我奔驰而来。我幸福得窒息，却不知道这种幸福为何而来又将放飞何方？

从那以后，我开始迷恋所有完美的事物。我的早熟让父母感到吃惊。我曾经在图画书里给一个美丽的女孩画上了一双丰满的乳房，而那时的我还未拥有女性的所有特征；我曾经在日记里记录下对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男生的关注与眷恋，那种莫名其妙的迷恋来自何处，连我自己也没弄明白，我只是像个傻子那样用灌满碳素墨的钢笔贪婪地在白纸上记录着自己幻想出来的所有情节……面对我的种种劣迹，循规蹈矩的母亲忍无可忍，打了我。我感到委屈，而这委屈又像一枚飘忽不定的叶片儿，在风中飘来飘去找不到栖息地。

我在自己的委屈中飘摇了许多年后，依然无法放下心中的爱情。我将那些无声的爱情、无以告白的爱情、模仿的爱情、甚至冒险的爱情，连同我的幻想统统藏进了我的文字。

写作和爱情都是令人疼痛的事情。当我的生命被这两件事情占领，或者说我占领这两件事情后，我的生命显得霸道起来。我会对任何打扰我思路的声音动怒，比如亲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以及突如其来的电话声等。我完全将自己包裹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像一个蚕茧。其实，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蚕茧，那层薄薄的壳儿至少能够隔绝外界所有的声响，而我在里面安静地生长着、疼痛着……

我也发现我所占领的这两件事情让我充满了邪恶以至罪恶——我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的丈夫。我无视那个女人的存在，更无视父母的告诫，拼命地在他的身体内部寻找自己的爱情，甚至不放过他口袋里的一根发丝。我将那根发丝掏出来，捏住，冲他坏坏地笑着说：“这就是我们的爱情，会不断地更新，哪怕变白。”我明白是自己的那份狂野和细腻牢牢地吸住了他，但我必须割裂这爱情。在接受他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亲吻后，我将自己的爱情淹没在绝望中，然后狠心地离开。在那个明媚的早晨我感到心灰意冷，但我至少懂得了让自己照耀自己。

我的爱情一路夭折，我的梦想也一路夭折，我的勇气和坚强也一路夭折。我压根儿就没指望谁给我安全感。我学会了煮咖啡，指望咖啡能给我一部分体力和精力，至少能让我完成一段文字。咖啡有毒，它会让人失眠，它会让人不停地兴奋和幻想，甚至发现难以承受的真相。我想起了那个发明爱尔兰咖啡的酒保，他的爱情那么执着和伤感，自始至终，他爱的那个女人都没能懂得他缜密的心思，只是那杯咖啡的味道让她难忘，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里面有酒保酸涩的眼泪。聪明而痴心的酒保将爱情滴进了咖啡，进入了每一个喜欢爱尔兰咖啡的人的内心，他的爱情遍布了整个世界。我将爱情存储到哪儿才能流传才能保鲜？我找不到。

每当我安静下来，与爱人重逢时，我都会煮一壶浓郁的咖啡与他相伴着喝下去，我们把咖啡里的毒投进了各自的身体。这个爱人是我现实中的爱人，我一直认为自己有两个爱人，另一个爱人我一直无法与他相遇。

我依然不停地在我的背影里想念着神。在阳光的照耀下，我忽然发现背影原来那么强大，沙漠都无法将它掩埋，它会透过沙漠承接着你的身体。

我吃惊地发现，写作与爱情其实都是我个人的事情。两者在我的内心都发生着不同程度的恐惧，消除恐惧最好的方式应该是不断地适应和接近恐惧，而这恐惧似乎已经根深蒂固无法消除。我经常会发呆，盯住我对面的任何一件物品发呆，我感恩文字带给我的记忆，让我修补内心深处的哀痛和忧伤；感恩文字在我不断受到疾病的侵袭时，带给我活下去的勇气。我的爱与尊严在写作中复活，甚至重生。

这段时间，沙漠占据了我的大部分梦境，同时在梦中频繁出现的却是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几经辨认后，我始终没能认出这男人是谁……沙漠和男人似乎无数次地提醒我什么，或者是某种潜性的示威。所有的秘密都掌握在沙漠中，隐藏或者曝光都是迟早的事，有的秘密一如千年的干尸，冷不丁地就暴露给某个路过的探险家，捂都捂不住……

我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发现我丢失了血肉和骨骼，被风干，被陈列在一个透明的木棺里，供人展览。

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已经分离几千年了，我每天都在想念自己美丽而结实的身体。我亲眼目睹了我的灵魂和身体分离的全部过程。我时常怀念那场因我而起的战争，确切地讲，是因我的美貌而发生的男人间的较量。那一场刀光剑影的爱情，那个骑着汗血宝马向我飞奔而来的情人，我却没有随他而去，因为，在我决定与他私奔的那个清晨，我看到了海市蜃楼，所有的勇气因此全部丧失。我已经没有勇气和力量为爱情奔跑。我亲眼看到自己心爱的男人被杀死，我拿出一颗透明的药丸吞咽下去，那颗药丸是祖母留给我的，她告诉我：“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吞下它，会保持你的尊严和美丽。”我的灵魂一直守在那座叫作“楼兰”的城堡，我亲眼看到城堡里的人们离去，亲眼看到它被沙漠深深掩埋。我孤独地飘零在城堡的上空几千年，我以为每个人都会有灵魂，我每天都在寻找情人的灵魂，整整寻找了三千多年。同时，我也守护着城堡，如同守护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巨大沉重的秘密泄露于一把被外国人遗失的铁铲，也是缘于一种对生命的恐惧和渴望，那把铁铲是冒险家唯一的挖水工具。那个叫斯文·赫定的瑞典人命令他的向导必须找回那把遗失的铁铲，饥渴交迫的向导只好去寻找。我怀疑这是把神铲，是神专门丢到凡世的铲。幸运的向导找到了铁铲的同时也迷失了方向，他进入了我的城堡，所有的秘密在他眼前一览无余。我想告诉他这一重大发现将意味着什么，可是我在另一个世界，他根本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任何话语。我亲眼看到这个愚蠢的向导像个疯子般匆忙返回，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了那个外国人。于是，世界上富有冒险精神的人打着考古的名义在我的城堡中大肆挖掘。我的城堡成了沙漠里最著名的考古圣地。我满怀柔情的守护，最终变成了一串串生硬的符号和数据。我的城堡特有的语言无人能懂，变成了“死语言”。一座“死城堡”载着一种“死语言”构建了一个千古之谜。

三千年后的一个下午，在偌大的博物馆里，在围观的人群中，我发现了我的爱人，他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那目光紧紧裹住了我，我重新看到了自己曾经年轻、冲动的身体，而我的灵魂已经无法再进入那具脆弱易碎的身躯。

我看见一个女孩递给他一本书，书的扉页写道：“亲爱的，让我变成一具千年的干尸，躺在陈列室展览吧，重要的是，与你对话，做一次隔世的对话。你动用全部的智慧和发现，告诉我有关我的历史，让我发现了自己，然后，让我活过来，穿上现代人最时尚的服装，站在你的面前，这是多么奇异的设想，真希望可以成真……”

看着这个鲜活的女孩，我明白，我的爱情在三千年前就已经透支了。